费正鹏穿着长衫,腰杆挺得笔直地坐在陈山的对面。他又和陈山在一起下棋了。在维文书店的经理室里,他看上去很高兴,后来却哭了起来,掏出两张照片,那上面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和一个怀抱着的小孩儿。费正鹏像个孩子似的抹一把眼泪,说这是庄秋水,这是余小晚。另一张照片上,是庄秋水怀抱一把琵琶的样子。陈山抬起头,看到墙上挂着的那把琵琶,知道这和照片里的那把琵琶一定是同一把。从费正鹏絮絮叨叨如破棉絮一样的话中,陈山仿佛明白了费正鹏为什么对余小晚钟爱有加那天,陈山手里的那个炮一直没有敲下去,最后终于说,有时候下棋不能老是用诱杀这一招。费正鹏把一粒象棋往棋盘上一扔,说,我一定得让她活下去!
在同仁医院的观察室里,余小晚被两名梅机关的华人特工守着。一名戴眼镜的中年医生被人带了过来径直走到荒木惟面前。医生告诉荒木惟,她暂时不能醒过来了,但也不会死。荒木惟转过身来盯着陈山说,她是肖正国的妻子。她为什么要阻止周海潮去海半仙茶楼,必有原因。
陈山说,她太像重庆人了。
荒木惟笑了,看了看张离和陈山说,如果我没有猜错,她一定恨你们。
那天当着荒木惟的面,陈山用脸盆去打来了冷水,细心地兑入了热水,认真地替余小晚洗净了脚。他用一块细软的布头,十分耐心地替余小晚清洗脚上的污垢。他一直握着余小晚玲珑的脚,并且突然记起母亲是替自己洗过脚的。但是母亲很早就过世了。母亲是陈山梦中的一个人物,既近又显得那么遥远。甚至有好几次夜里醒来,陈山都会觉得母亲来过他的床边,并且替他掖好了被角。张离的眼圈红了,她就那么笔直地站在余小晚身边,她的手指头伸出去,轻轻钩住了余小晚的小手指。曾经有那么几个平凡而美好的春天,她们就是这样手指相钩,走在重庆的大街小巷。这让张离脑海里快速地掠过两个人在重庆的美好时光。那些时光重重叠叠,像极了从树叶间隙漏下来的零碎的阳光。
荒木惟望着专心洗脚的陈山笑了,说你对她真不错。陈山说,一日夫妻百日恩。
荒木惟后来把手轻轻搭在了陈山的肩上然后手指头轻轻地掠过。他带着千田英子一起离开了余小晚的病房,在空旷的走廊上,他的脚步声传得很远。在走廊上行走的时候,荒木惟一直阴沉着脸,他一直在想周海潮的突然死亡,向他下杀手的会是哪一个?而余小晚的搅局,阻止了密报中透露的共党的接头,这两个接头的人又会是谁?
张离在余小晚的身边坐了下来,她掏出一根麻线,缓缓地把散开的珍珠重新一颗一颗穿好。然后张离把珍珠项链戴在了余小晚的脖子上,她对余小晚说,少了的那一颗,是永远也找不回来的。那根麻线其实一直带在张离的身边,她希望有一天能亲手把这串项链穿回去。
余小晚侧身躺着。她的目光一直呆而直地望着窗外。尽管这是一种笨拙的目光,但是陈山觉得,她的目光一定跨山越水,看到了重庆。重庆的岁月里,余小晚年轻得像一棵露水里的葱那时候父亲余顺年穿着发白的卡其布中山装,反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并且给余小晚念诗。他念《致女儿书》:
我不愿失去每一寸泥土
哪怕是泥土之上的每一粒灰尘
我不愿失去每一滴河水
哪怕是河床之上升腾的水汽
我不愿失去任何
因为她属于我的祖国
就像我不愿意失去我生命的分分秒秒
因为我需要用来爱我的女儿
那么小晚,你要给我听好
流失家园就是流失我们的生命
流失爱情,流失光阴,流失每一朵花的开放
那么小晚,你要给我看牢
家园的篱笆需要扎紧
任何野狗都不能入内
我愿意用血和肉去拼杀
就算我被撕成碎片
也在所不惜,绝不退后半步
最后请用我的骨头,当作武器砸向敌人
在父亲朗诵诗歌的声音里,余小晚的眼眶里滚落了两行泪水。她依然还没有醒来,但是蒙眬中看见了父亲瘦削但却坚定的背影。而在医院病房外的一小片空地上,费正鹏手里拎着用麻线吊着的一串纸包中药,久久地站着发呆。他穿着青灰色的长衫,看身边的人群像鱼一样不停地从他身边经过。后来他抬起了头,长久地望着余小晚病房的窗口,仿佛是在看天气,也仿佛想要看到窗户里面所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