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荒木惟为陈夏成立了夏枝子工作小组。在简单的成立大会上,陈夏的目光冷得让人可怕她缓步走上台去,向主持会议的副机关长敬礼。需要她讲三分钟话的时候,她只讲了一句话,我希望我的工作小组的另一个名字叫:刀锋。然后她敬了一个礼。走向台下的时候,陈山看到数名有着深厚背景的辅佐官在窃窃私语。陈夏的眼睛在复明后会像猫一样习惯性地眯一下,然后突然睁开,那瞳孔里射出的光像刀锋一样清冷。但是只有陈夏和陈山在场的时候,她会一把挽住陈山的手,在陈山身边撒娇。和父亲陈金旺一样,她也喜欢吃生煎。她要吃陈山给她买的生煎。陈夏会选择一些零碎的时间,去宝珠弄看望陈金旺,陪陈金旺一起吃吃饭。陈金旺认不出她,但是会反复告诉她自己有一个女儿叫陈夏。陈夏不响,只会时不时地给陈金旺夹菜。她觉得她说一句和一万句,对陈金旺来说是一样的。她不想多说话,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她的长项是行动。这个闷热的夏天陈夏提供的侦听报告,让荒木惟一连端掉了几个军统的重要据点有好几次,是一组组长陈山带人在配合陈夏行动。有时候梅机关内本来平静得像一潭深水,陈夏却会突然让荒木惟发布命令,无数次只要陈夏穿着紧身的制服,像一只猫一样冲下楼梯奔向院子,陈山都知道又一场紧急集合就要开始。陈夏的身形矫健,眼睛复明后目光总是幽冷而咄咄逼人。陈山知道陈夏彻底被荒木惟变成了另一个人,而他不敢策反她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把握说服妹妹。他觉得如果弄巧成拙,自己和张离反而会有暴露的危险。而终于有一天,陈夏兴奋地告诉荒木惟,她发现有一个和延安方面联系的神秘电台异常活跃。虽然发报地点总是频繁更换,但是她已经根据坐标划出基本活动范围,并且范围正在逐步缩小。只要这个信号再有一两次的固定活动,就可以准确判断出发报方位。
陈夏说这些话的时候,刚刚弹完一曲《樱花》,她拿出笔要改掉乐谱上那几个错误的音符时,被荒木惟制止了。荒木惟说不用改,他一直面向墙上的天皇画像恭敬地站着。那天陈山也在荒木惟的办公室里,他在喝荒木惟新到手的一种福建岩茶。他看到荒木惟目光深邃,仿佛整个人要沿着自己的目光走到天皇的画像中去然后陈山听到陈夏清脆而甜美的声音响起来,接下来要教训一下中共的人了,听说他们骨头像铁一样硬。
这时候,荒木惟仍然没有转过身来,他对着天皇画像说,那梅机关就是一只炼钢炉。
然后是秋天来临。那个稍微还有点儿闷热的午后,荒木惟在他的办公室里睡着了。门被突然打开先是灌进来一阵从黄浦江上吹来的略带腥味的风,接着陈夏告诉荒木惟,她终于确定了那个神秘电台的大致方位。荒木惟在一把酸枝木躺椅上笑了,他摸了一把脸,站起身来,脑海里浮现了居民区屋顶黑压压的瓦片,以及瓦片的上空灰暗的天空。那些信号就在这样的空中穿梭着。荒木惟说,让电讯侦缉车和76号涩谷宪兵小分队全程配合你,你亲自率队抓捕。陈夏弯下腰去,她已经像极了一个日本人。她弯腰的样子,让荒木惟想起陈夏曾经说过的“刀锋”两字。所以在荒木惟眼里,现在的她无疑就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弯刀那天中午时分,有沉闷的雷声鳞次栉比地滚过梅花堂的上空。在陈夏带着夏枝子工作组出发的时候,甚至从天空中降落了为数不多的冰雹。那些像炒豆一样的冰雹欢快地落在电讯侦缉车的帆布篷上,分外清脆与欢畅。车子缓慢地在大街上移动,陈夏在车内从容地用耳朵分辨着细微的信号。她很像是要出门旅行一趟的样子。然后陈夏突然用笔尖在地图上点住了一个地名,那是龙江路三墩弄。陈夏说,抓!
陈夏话音未落,自己先从侦缉车上弹了出来,边奔跑边拉动着手枪的枪栓。那枪栓发出的金属声音,让她变得异常兴奋,血流加快。涩谷带着宪兵队,也从一辆篷布大车上跳了下来,军靴踏在湿漉漉的路面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他们组成的队伍,像一群游动的带鱼,蜿蜒着向前迈进。而三墩弄的一幢空荡荡的老房子,显得破败而颓废,像一个随时都会倒下的老人钱时英和张离正在二楼的一间屋子里接头,他们刚刚发完电报,同时收完一份来自“老家”的关于“骆驼”的紧急密电,译出的电文显示,余顺年曾经对发展的下线“骆驼”有过一个简单的描述,因此得知了“骆驼”有一个特别的“双三角”折纸习惯。
钱时英在窗口看到了弄堂口的异动,他的心一下子就空了。他说你赶紧走。我们被盯上了。
张离盯着钱时英说,一起走!
钱时英笑了,说一起走就是死。你不能死!
撞击院门的声音开始响了起来。钱时英拔出手枪,躲在窗户后面连开了数枪。宪兵小分队的所有枪火,都密集地向二楼窗口射来。钱时英转过头对张离说,你必须好好活下去,这是最后的命令!
钱时英从胸口摸出一只怀表,塞到张离的手中说,我爱你。走!
张离是奔到一楼后从后门突围的。尽管有子弹在她身边飞过,但最后还是没有伤到她。她拎着一只小巧的皮箱,迅速地从后门撤离,并仓皇地登上了弄堂口的一辆刚刚经过的黄包车。那皮箱里安静地躺着刚才他们用过的电台。就在张离从后门弄堂撤走没多久,钱时英打光了手枪里面所有的子弹。这时候陈夏突然从人群中挤向前去,挥手就是一枪。钱时英从楼梯上滚落了下来,他的左大腿被击穿了一个血洞。当他被一名特工揪住了头发,并抬起他的脸时,陈夏愣住了。她看到了差不多有七八年没有看到的哥哥陈河。陈河被宪兵队的人押上了篷布车。陈夏回到侦缉车里,在侦缉车摇摇晃晃驶向梅花堂的过程中,她的脑海里浮起一个大学生的样子。陈河很早就走出了那条叫宝珠的弄堂一直在北平这座苍茫开阔的大城市里求学。在他走后没多久,陈夏的眼睛就越来越看不清了。所以陈河在她的心目中,永远只是一个灰黑色的影子。这个影子和她的交集并不多,他总是很忙的样子,但这不影响陈夏对他的仰慕。有一次他从北平带了一盒茯苓饼回来,抓过陈夏的手,放在陈夏的手掌里,温和地说,茯苓饼你要尝尝的。
陈夏努力从茯苓饼的气息中把自己的思绪拉回来。天气已经转为晴朗,那场微小的雹子雨也已经停歇了汽车轮胎碾过了马路,碾轧在那些细小的冰雹上,发出咔咔的脆响。陈夏突然觉得天色渐亮,这个夏天尽管是明晃晃的,但是却像水中倒影一样显得恍惚。这时候她突然发现,她出了一身的汗。这身汗让她觉得身体黏答答的,像是刚被人从水中捞出来一样。
那天下午,陈夏疲惫地站在荒木惟明亮的办公室里。荒木惟仍然是面对天皇的画像和她说话的,他的第一句话是,听说跑掉了一个人?
陈夏说,是。因为我受到了附近的信号干扰。为了找到正确信号,浪费了十五分钟。
荒木惟笑了,转过身来轻轻地整理着陈夏的衣领,这让陈夏闻到了荒木惟轻微的雪茄气息。荒木惟对陈夏说了第二句话,你的脸色有点儿苍白,会不会是受凉了?
这时候一阵风漾进了办公室,钢琴上的乐谱哗哗哗地翻动了几页,陈夏就觉得,她刚才像是经历了一场梦。她虚弱得很想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