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曼晴来到梅机关找荒木惟喝茶,她的福特轿车就停在梅花堂院子的空地里。坐在荒木惟的对面,她先是环视了一下办公室,目光落在了墙上天皇的那张像上。后来她拿出一封信说,宪兵本部特高课麻田长官已经答应让我带走钱时英,请荒木君成全。荒木惟只盯着唐曼晴笑,慢条斯理地说,你找对人了,麻田长官下面有宪佐队、密探队和翻译队等,上海滩没有他搞不定的事。唐曼晴仍然举着那封信说,那还得靠荒木君给面子。荒木惟说,没有面子。特高课是特高课梅机关是梅机关,很抱歉,我不归麻田长官管。
荒木惟说完,捧起了茶盅,他没有接信。这让唐曼晴很失望,她把一只小布袋放在了桌面上,推到荒木惟的面前。荒木惟放下茶盅,打开了布袋,看到袋子里装满了黄灿灿的金条。荒木惟笑了,说,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不喜欢金子,那个人一定是我。唐曼晴觉得无比失望,一个不好色也不贪财的男人,一定是一个可怕的男人。荒木惟用日语说,唐小姐这几天频繁进出麻田长官的官邸,就为了一个要死的人吗?
唐曼晴也用日语回答,他对我,像生命一样重要。
他对我们也很重要,他的代号叫观音。但到现在为止,我们只问出他的代号,别的一无所知。荒木惟逼问着,现在我想问你,你究竟把自己当成是日本人,还是支那人?
感情和国家无关。请求荒木君,帮我这个特别私人的忙。荒木惟的目光抬起来,落在墙上的天皇画像上,说,天皇陛下不答应。
陈山是看着唐曼晴进入荒木惟的办公室的,也看着唐曼晴冷着一张脸急匆匆地从荒木惟的办公室出来。在院子里,司机为她拉开车门,就在上车前的一刻她抬起了头,看到了二楼过道上将双手插在裤袋里的陈山。陈山从她的眼眸里看到了彷徨、无助,但也有一种坚定。他能清晰地看到唐曼晴咬了一下嘴唇,决然地坐进了车里。车门合上,车子悄无声息地驶向梅花堂的院门口然后铺天盖地的知了的叫声,一阵阵地涌过来,钻进陈山的耳膜。荒木惟托举着一只小巧的茶盅从办公室踱出来,对着那辆车子大声地用日语喊了一声,等一下。黑色的车子欣喜地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唐曼晴从车里又站了出来,热切地抬头望着荒木惟。陈山和荒木惟都站在二楼的阳台上,他们大概隔了一丈的距离。荒木惟说,上海这鬼天气,真想早点回到我美丽的奈良啊。陈山说,每年这个时候,都是上海的鬼天气。潮湿,闷热,老天爷就指望着让人活不下去。
那天荒木惟喝了一口茶以后,突然眼神一转,说,你去审钱时英去!
陈山下了楼。走过唐曼晴身边的时候,他深深地看了唐曼晴一眼。楼上荒木惟的声音又传了下来,说唐小姐,给你一个面子,我陪你去看钱时英。
陈山快步向审讯室走去。在通往审讯室的过道上,陈山走得沉着而缓慢。他看到了陈夏,她躲在一个角落里,像一个呆傻的木偶。陈山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继续前行,这时钱时英的惨叫声从审讯室传了过来。陈夏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她把手指头紧紧磕着牙齿,手背上就全落满了泪滴。从她的光看过去,只能看到陈山打开了审讯室的铁门,走了进去。
陈山打开审讯室的门时,一名特务正用两根手指粗的钢筋穿过钱时英的肩窝。两汪血像泉水一样,从钱时英的肩窝处挂了下来。两根钢筋的一头是一盆火,那钢筋被烧红了,红色正在缓慢地向钱时英的肩窝漫延。于是一股烧焦的味道,在审讯室内弥漫开来。钱时英痛得脸上全是汗水,衬衣也湿透了,结满了成片的血痂,紧紧地黏连着他的皮肉。钱时英的眼珠子圆睁着,巨大的疼痛让他脸上的肌肉在不停地颤抖。
陈山在不远处望着钱时英,对特务说,停!
我要审他。火盆被移离了,钢筋也被特务用巨大的火钳拔去。钱时英的头就迅速地垂了下来,奄奄一息的样子。陈山近距离地望着这个让陈金旺日思夜想的大儿子,一个品学兼优可以光宗耀祖的清华大学学生。陈山轻声说,有家也不回?他的声音轻得像头发丝落地,细微,但是却传进了钱时英的耳朵。钱时英苦笑了一下说,哪还有家?
我要救你出去!
陈河心中掠过了一丝惊慌,说,不行。你救我就是寻死,荒木惟就等着有人来救我。
我不救你,那你就更得死。陈山说。
一人死比很多人死值得。但有一件事你一定要记住,照顾好张离。
可你对得起陈金旺吗?
这时候脚步声响了起来,陈山忙举起拳头,重重一拳砸在了钱时英的脸上,钱时英鼻血长流,糊了一脸陈山故意大声地吼起来,我不信你的骨头比钢筋还硬。
一名特务带着荒木惟和唐曼晴进来,他们都看到了陈山击出的重重一拳。唐曼晴的眼里就燃起了愤怒,她快步走过去,深深地剜了陈山一眼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对你有好处。
陈山说,好处是可以让我少断一根肋骨的意思吗?
唐曼晴说,你真记仇!
陈山说,我要真记仇,刚才我就打死他了。
这时候荒木惟点着了一支雪茄。他美美地抽了一口,然后把烟喷向了天花板。这个漫长而无聊的秋天,让他觉得他有的是大把充裕的时间。他需要让陈夏一个一个地拔去他面前的钉子。他看到了唐曼晴慢慢地走到钱时英的身边,拉起他下垂的已经被拔去了十个指甲的手指头。那手指头已经肿得不成样子,她握着的几乎不是手,而是两大团血肉。钱时英无比虚弱,无疑像是秋风中的一根稻草,在旷野里簌簌发抖。但是钱时英仍然努力地挤出了一个笑容,他咳嗽了一下,嘴角就挂下了一小团血块。钱时英微笑着说,曼晴,我真想和你再骑一回马,驾…驾…
唐曼晴也笑起来,接着钱时英的话说天那么蓝,马场那么开阔,你在去年冬天的时候告诉我,冬天很快就会过去,然后春风浩荡,然后春风十里,然后春光烂漫,然后春花怒放…驾驾
唐曼晴一边轻声说着话,一边慢慢地绕到了钱时英的背后,从后背轻轻地抱住了钱时英。她用自己的脸贴着钱时英的脸,泪水顺着钱时英的脖子,滴进了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