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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正鹏在同仁医院的病房里认真地替余小晚针灸。这是他向荒木惟争取来的,他无数次在自己身上试针就是为了救余小晚。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不许任何人轻易走近余小晚的病房。荒木惟来医院看过一次,他提出送余小晚去陆军医院,但是被费正鹏拒绝了。后来荒木惟就动用了最好的日本军医,去同仁医院为余小晚上门治疗。荒木惟站在余小晚的病床前,俯下身去观察着余小晚蜡黄的脸部表情。后来他站直了身子,对费正鹏说,费先生我不食言,你也不能食言。余小晚要是能救活,你必须帮我找到军统在上海的据点,灭掉飓风队。不然你得替余小晚死,这是一笔账,账必须算清楚。

    我不是已经把张离给你们了吗?费正鹏站在病床的不远处说,他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湿棉棒湿润着余小晚干裂的嘴唇。张离咬得很死,什么都不肯说。荒木惟说,那就等于是你没把张离给我们。你不用跟我讨价还价。

    费正鹏想了想,垂下了头颅说,好。

    在荒木惟离开病房前,费正鹏搓着双手提出,能不能为余小晚买一只取暖的水汀。费正鹏看到荒木惟表情古怪地笑了一下,他后来伸出手在费正鹏的肩上拍了拍说,情债欠下了,就是欠一辈子。你慢慢还。因为费正鹏的个子比荒木惟高出了许多,所以看上去他拍费正鹏肩膀的样子有些吃力。荒木惟收回手,对身边的人说,给余小姐配一只水汀。

    更多的时间里,费正鹏住在梅花堂一楼的一间略微有些潮湿阴冷的空屋子里。他还是喜欢找来陈山下棋,每次下棋仍然是陈山输。这让陈山感到无地自容,他推开了棋盘说,你这次下的棋不是诱杀,这一次是追杀。费正鹏压低声音,有些兴奋地说,我告诉你,余小晚的手指头能动了,我一直没有停止为她做针灸。我想让你陪我一起把她送到国外,你必须配合我!

    费正鹏的语速很快,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从他的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游动哨晃动的影子。费正鹏站起身,他明显有些激动起来,咬着牙说,狗日的战争,我们想要避开都有那么难吗?

    陈山坐在椅子上,抬起头盯着费正鹏。他点了一根烟,说,战争不是用来避的,战争是需要迎上去的。

    费正鹏想了想说,那是军人的事!

    陈山说,你不是军人吗?委员长说了,地无分南北,年不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

    费正鹏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合上了眼睛,说,我要保护余小晚。

    陈山说,可你杀了张离!

    费正鹏急了,是她自己杀的自己。只要她向荒木惟投降,她就不会死。但是我希望你别和她在一起。你应该和余小晚在一起。她爱你。

    陈山说,你是疯了还是打算疯了。

    费正鹏猛地向空中挥舞一下手,激动地说,我没有理由不疯。我必须让余小晚活过来,不然我无脸见庄秋水。

    陈山也站了起来,他想起了那张包辣椒的纸上“双三角”折痕,平静地说,你更无脸见余顺年!

    费正鹏的脸一下子青了。他猛然抬头,呆呆地望着陈山不急不徐地走到门边,门打开,又合上了。一切重归安静,仿佛刚才陈山的出现,只是费正鹏的一个梦。

    伤痕累累的张离没有交代出任何人任何情报,她身上的血衣和身体黏连在一起,像一条干渴的沾满了泥沙的鱼,已经奄奄一息。许多时候,张离觉得身上发硬的血衣已经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那么紧密地黏连与生长着。荒木惟再一次审讯了她,依然一无所获。张离眼神里的倔强令站在她面前的荒木惟无比失望。这一次他没有恼羞成怒,而是将手轻轻搭在张离的肩上,拍了拍说,张小姐,你和钱时英太像了。然后荒木惟转身离去。

    那天荒木惟走在审讯室外的走廊上,他的脸青得一塌糊涂。千田英子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像一个影子。

    荒木惟说,送到提篮桥监狱吧!

    千田英子说,是!

    天气还没有完全转暖,街上的行人有些缩手缩脚。但是走在河边的时候,陈山可以看到河面上升腾的水汽,也能从河边的树枝上看到刚刚暴出的芽苞。陈山走在通往猛将堂的路上,在猛将堂他和一位叫刘兰芝的嬷嬷接上了头。她正在用一把大扫帚扫地,扫到院门口的时候,看到门口站了一个年轻人。年轻人像一只墨绿色的邮筒一样,一动不动,只是脸上浮着很浅的笑意。

    陈山说,请问天黑了以后,这边的路还好走吗?

    不好走。到处都是坑。

    我想找一个会拉马头琴的人。

    对不起,这儿只有唱诗班。

    陈山看了看四周,轻声说,张离让我来的,我想见麻雀。和陈山一样,刘兰芝也看了看四周。她合上门,一声不响地拖着一把扫帚往回走。陈山紧紧地跟了上去。

    在猛将堂的阁楼里,陈山见到了大名鼎鼎的麻雀,他正在替春羊剪头发。一个瘦子站在楼梯口,像是闭目养神,他面无表情地斜了陈山一眼的神态,令陈山不太舒服。春羊剪了一头的短发,那些细碎的黑色头发纷纷落在了白色的围单上。陈山坐了下来,他安静地看着麻雀替春羊剪发,这让他想起了剪了短发的张离,他无数次同张离讲,你还是留长发好看。现在,长不长发不重要了,能不能救张离才是让人头疼的事。陈山后来把张离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一扁,最后说,公开把张离押送到提篮桥应该是荒木惟设的局,因为他完全做得到秘密押送。但是如果不救她,那么她离死也不远了。这时候麻雀刚好替春羊剪完头发,他收起了那张围单,把围单上的碎发拍打干净,麻利地织叠起来。然后麻雀转过脸来对着陈山说,你希望我怎么做?

    陈山说,希望你们能组织营救,她是你们的人。她说,她的阵营是共产党。

    麻雀沉吟了半晌,却没有说半句话。

    陈山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你不敢冒险营救,你怎么对得起她?怎么对得起钱时英?共产党是这样对待自己人的吗?

    瘦子推了他一把说,你用不着替麻雀同志做任何决定。大局为重。

    陈山转过身来,狠狠地盯着瘦子说:我的大局,就是张离!

    瘦子也激动起来:你这是个人主义!

    陈山猛地揪起瘦子衣领:别给我说风凉话,因为要死的不是你,是不是?

    瘦子刚要发作,麻雀说,别吵了,救!大吉,现在我来布置任务

    这个时候,陈山才知道瘦子叫大吉。后来他知道,尽管大吉看上去和麻雀的年纪差不多,却是麻雀的远房舅舅,一条老光棍。那天陈山留在猛将堂吃饭,他和大吉之间的紧张气氛稍有缓和。大吉说起下个月就要回老家绍兴成亲,成了亲要把老婆带到上海来。听说那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是一个打毛线的好手,而且还带着一个孩子。那天大吉吃了一些酒,话就有些多,但是话却没有一句是对着陈山说的。他对刘兰芝不停地说,好像刘兰芝是神父一样。他自嘲地笑笑说,我是现成当爹的,少花了不少钞票。

    最后刘兰芝说,你要对女人家好一点儿的。

    那天荒木惟让陈山负责执行押送张离的任务。陈山合上车门的那一刻起,阴郁的眼神扫过了站在二楼阳台上的荒木惟和陈夏。陈夏的目光忧心忡忡,她穿着单薄的毛衣,这让陈山开始担心陈夏会不会着凉。车子驶离了梅机关,在陈山的耳朵里,他听不见声音,只看到他和张离的种种往事,在车窗外一格一格地飘移。车上张离的头发低垂着,头发丛中有结成块的血黏连在一起。只有她的眼睛还是明亮的,微微抬头与陈山目光相撞的那一刻,她就觉得陈山有事。她能从陈山的眼睛里读出深藏着的一种杀机。但是她什么也不能说,她的身边一左一右坐着两名特工。于是她选择了唱歌。春天仿佛已经有了那种逼近的意思,她唱“春季到来绿满窗”。这样唱着,她就想起了在重庆局本部工作的时候看的电影《马路天使》她和余小晚一起看的,看完电影她们起去祺春西餐厅吃牛排。现在这样的时光将永不重现,张离的眼中就蒙上了一层薄雾,她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她叹气的时候,陈山的心就如遇芒刺般地痛了起来。车子驶到贝当路路口拐弯的地方,突然之间就枪声大作。陈山在瞬间拔枪,他知道决定生死的一刻就会在短短两三分钟之内完成。营救小队果然就被千田英子和涩谷小队长带的宪兵队包围了。有三名中共队员一一倒在了街面上,被打得千疮百孔。地面上暗红色的血就像巨大的蚯蚓一样,蜿蜒地流向远方。另有一些队员在仓皇中逃走。大吉被宪兵们逼到墙角时,身上已经有六七处枪伤,他的肚皮、大腿、胳膊上全是洞,仿佛是一只被针扎透了的塑料袋,不停往外喷血。张离也被乱枪打中了小腿,陈山冲上去把她揽进怀里,他抱着张离,想把浑身颤抖着的她抱到车上去。这时候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大吉,大吉被日军的几把刺刀逼到了墙角大吉远远地看着陈山,他笑了一下,咬着牙骂了一声册那,猛然敞开怀,拉开了胸前挂着的一排手榴弹弦线。他剧烈地狂笑起来,脸部的肌肉因此而变形。然后他大吼了一声,爹,娘,儿子不能给你们讨儿媳妇儿了。沉闷的炸响中,他和那几名用刺刀顶住他的宪兵被炸成了碎片…

    陈山紧紧地抱着张离,他想要趁乱抱着张离冲上刚才被枪声逼停的汽车开始逃亡。这时候千田英子带着宪兵们正在向张离奔来,而不远处的一辆车里,荒木惟坐在副驾上手里拿着望远镜,远远地望着陈山的一举一动。于他而言,陈山永远只能是他棋盘上的一粒棋子。无论陈山属于哪一方,荒木惟都有足够的能力把这粒棋子吃掉。千田英子带着人奔跑着围了过来,从他们的角度看过去,张离和陈山在厮打着。他们越来越近,快要围住陈山和张离的时候,一声枪响,陈山的手枪击中了张离的心脏。张离的表情慢慢凝固了,嘴角暗黑的血洇了出来,然后缓慢地倒在地上。

    在千田英子等人赶到以前,陈山告诉张离的最后一句话是,张离,我一定亲手杀了荒木惟,我让他粉身碎骨。张离仿佛笑了一下,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千田英子向陈山竖了竖拇指。她看到陈山阴沉着脸,目光呆呆地盯着不远处的地面,并且不停地喘着气。这一切,全落在荒木的望远镜里。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