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木惟的办公室,荒木惟对怅然若失的陈山说,陈山,不要难过。过几年你就能忘掉她。
陈山凄凉地笑笑,抱怨地说,有些人,三天就能忘掉。有些人,三生三世都忘不掉。我怕到头来丢了她,也得不到梅机关的信任。
荒木惟说,我相信你。如果你是军统或者共产党,你用不着在梅机关待着。你每一分钟都有机会调头。
陈山说,我想要有很多钞票,钞票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我既已背叛了自己的国家,那我最好的选择是战后住到日本去。荒木惟说,我一定在我的故乡奈良,找最好的地方陪你下棋。你想,老费就是一个下棋的高手。
那天荒木惟和陈山下了一盘棋。陈山输了,这再一次让陈山觉得索然无味。他告诉荒木惟,无论和费正鹏还是荒木惟下棋,他从来就没有赢过一次。荒木惟的双眼紧紧盯着陈山,慢条斯理地告诉他,不是你输了,是我输了。
这时候陈山才从荒木惟口中得知,就在他动员麻雀组织人员营救张离的同时,余小晚被救走了。也就是说麻雀真正要救的人,是在同仁医院里住院的余小晚,而不是张离。
陈山猛然想起,劫张离的贝当路路口,和同仁医院非常近。枪声能掩盖另一种枪声。
荒木惟凄凉地笑了,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成为常胜将军。我也不例外。
陈山拎着一瓶老酒摇摇晃晃地去培恩公寓找唐曼晴。没想到唐曼晴也在吃酒,她赤着脚,在进口的蒙古毯上走来走去。一只水汀,在这倒春寒的夜晚散发出阵阵热浪。唐曼晴的手里托着一只酒杯,她走来走去的样子,是很有风情的。陈山坐在那张皮沙发上皱了一下眉头说,你晃得我眼花了。
唐曼晴就停了下来,挡在陈山的面前,厉声说,这是我家还是你家?
陈山就盯着唐曼晴看,说,你半个日本人威风什么?那这是我的国家还是你的国家?陈山说完,拨开挡在面前的唐曼晴,他拎着酒瓶红着一张脸推开了唐曼晴家的另一间房。那是一间一不染的书房,陈山坐在地板上一堆清冷的月光里,他从口袋里掏出他剪下的张离的一缕头发,吃一口酒就抚摸一下头发。一会儿,张离的身影浮在了陈山的眼前,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有时候会侧着脸看他,有时候会朝他笑。曾经有很多次,陈山帮她洗头,揉搓她已经剪短的头发,他的手上全是洗头发时力士香皂的泡沫。接着他想起哥哥陈河临死时冲向荒木惟的样子,以及光棍大吉拉响手榴弹时的场景。陈山终于完全明白,在被日寇铁蹄践踏的岁月里,中国已经没有哪个地方容得下自己独善其身。他唯有战斗、战斗,才有保全爱人、亲人和同胞的一丝希望。
他的耳畔不停地回荡陈河留下的话:我的祖
夜,在一寸一寸地深起来,洒进屋里的清冷月光在慢慢移动。在地板上那堆淡淡的光影里,陈山仿佛看到了张离因为营救无望而让他放弃营救时那决绝的眼神。她咬着牙说,记住“秋刀鱼”,记住你的阵营,还有,记住祖国。然后我命令你,向我开枪!
陈山宁愿杀了自己也不可能向张离开枪。从荒木惟的望远镜,或者千田英子的目光看过去,陈山和张离一直在扭打着。张离说,我最后让你记住的是我,是张离。谢谢你赞美过我的头发。张离的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花,她突然抢夺陈山手中的枪支,在扭动的过程中,自己向自己的心口扣动了扳机如果从远景望过去,这一枪无疑是陈山开的。张离慢慢地委顿下去,像一堆被水冲刷后的沙堆一样,矮了下去。她的身子曲了起来像一朵鲜艳的花的形状,开放在冰凉的地面上。陈山的手枪下垂着,他能感受到枪管有轻微的温度,以及淡淡的一缕从枪管飘出来的烟。然后她看到了千田英子向他竖了竖大拇指。他又觉得自己听不到声音了,一切的景物,像是在阳光映照的水下看到的景物一样,缥缈摇曳起来。陈山决定冒险。他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如果回到当年带着宋大皮鞋和菜刀,还有刘芬芳一起混码头的时候,可能会有更多的欢笑。但是他突然觉得,命中注定自己是会不平凡的了。在张离的遗物中,陈山发现了一块怀表。打开表盖,在夹层里他发现了钱时英和张离的合影。合影背面是几个字:钱,是英雄。张,不离分。
陈山又在口袋里摸索起来,他摸出了那块怀表。借着淡淡的月影,陈河和张离并排着向他露出整齐的笑容。这时候门吱呀响了一声,陈山没有回头,他听到唐曼晴说,我们两个现在同病相怜,都死了最重要的人。
陈山说,那你晓得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对吗?
唐曼晴有些愤怒地说,你不用告诉我这些!
我只要知道我爱钱时英就够了。张离爱的那个人,不叫钱时英。叫陈河。陈山拍拍屁股站了起来,他觉得这间屋子有些阴冷,所以他还是希望能坐回到客厅间水汀边的沙发上去的。他边向客厅间走去,边说,有一件事情我想让你帮我。
唐曼晴说,什么事?
陈山说,我要《樱花》正确的乐谱。陈山边说边掏出了一张纸,那是他一次进入荒木惟的办公室时,用脑子记下的乐谱。他在一张台灯下坐了下来,用一支笔仔细地记录着。唐曼晴说,你发什么神经。
陈山说,还有一件事我想让你帮我
唐曼晴说,什么事?
陈山说,请一个人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