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高梅的夜晚一成不变,唱歌和跳舞,当然还有酒,以及白晃晃的大腿,这让米高梅的夜晚变得如此绚丽和闹猛。唐曼晴约了特高课麻田课长以及梅机关的一批辅佐官一起跳舞,当然特务科长荒木惟也在被邀请之列。进入米高梅大门的时候,荒木性停顿了一下,他突然记起前年冬天,他曾经站在陈山的面前说,你很像肖科长,不,你就是肖科长。陈山问他,肖科长是谁?荒木惟看了身边的千田英子一眼,千田英子也笑了,说,一个死人。
荒木惟在回忆里笑了一下。他看到唐曼晴和麻田有说有笑的样子,就为麻田瘦弱的身板担心。荒木惟不跳舞,他会让人给他倒一杯温开水,然后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像一只坐井观天的青蛙一样,不停地抽雪茄。
陈山也带了宋大皮鞋和菜刀、刘芬芳一起去吃夜老酒。他们在红灯笼湘菜馆里吃得不可开交。刘芬芳那天还用警惕的眼神四下搜索,告诉陈山没有发现异常。陈山笑了,说等到你发现异常,你连枪保险都来不及打开,我敢保证你就已经被打成蜂窝了。宋大皮鞋和菜刀就大笑,说,刘拔牙你要真有本事,你先吹一瓶老酒给我们看看。刘芬芳的脸就红了,拍拍腰间的枪,用嘴咬开了一瓶老酒,直接灌了下去说,吹一瓶给你们看。吹到半瓶的时候,陈山伸手夺过了刘芬芳手中的酒瓶,自己一口气喝掉了,说,别逞能!拔牙是你厉害,喝酒不是!
喝到一半的时候,陈山突然提出需要他们协助自己做一件事。陈山说,朝天一炷香,就是同爹娘。宋大皮鞋说,什么个意思?陈山说,你们不帮我,谁帮我?宋大皮鞋菜刀和刘芬芳就愣了一下,他们觉得陈山一定是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办了。陈山轻易不说“帮我”。
这天夜里,陈山趁着夜色潜进荒木惟的办公室时,荒木惟正坐在舞厅角落里专心地替他抽了一半又重新拿起的雪茄点火。他美美地吸了一口烟,然后看着舞池里的麻田长官热烈地和唐曼晴跳舞。这时候陈山在荒木惟的办公室里,开始用《樱花》乐谱的错误音符组成的密码开保险箱,554634。就在他将要旋转保险箱上的刻度时,突然停顿了一下,他看到了墙上裕仁天皇那张一成不变的脸。无数次,陈山都能想起荒木惟站在天皇像面前的神情。陈山的手停在了保险箱上,他终于想起了荒木惟曾经说过的天皇生日是1901年4月29日。陈山猛然惊醒,如果按下了假密码,自己几乎没有生还的任何可能。那么,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密码?
陈山觉得他必须试一下手气了,他的额头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最后他仍然把保险箱拧到了19010429的刻度。保险箱果然顺利打开了,他把“秋刀鱼计划”用微型照相机完整地拍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在做一件这辈子最巨大的事情。陈山并不知道打开保险箱的门30秒不合上,仍然会响起警报。终于在刺耳的警报声里,杂乱的脚步声也同时响了起来。陈山坚持把照片拍完,在一名巡逻哨的哨兵持枪踹开办公室的门时,他果断从窗户边跳下,像一缕风一样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梅机关周边迅速被全面戒严。陈山看到成队成队的日本宪兵,像一群春天河水里顺着暖流飞翔的河豚,黑压压地朝这里扑过来。他知道,如果再不冲出梅花堂周围的警戒区,被发现是迟早的事。宋大皮鞋、菜刀和刘芬芳这时候从树丛里跳出来开枪迎敌,宋大皮鞋梗着脖子吼,走!走走!!你要是走成,我宋大皮鞋死得就值了!
他脖子上的青筋愤怒地突出了,像一根根蚯蚓。他说,走走走!!!
陈山的鼻子猛然间酸了一下,恶狠狠地说,不许死!!!
刀凄凉地笑了笑,大吼,就算死了,来生也得再做兄弟。快走!
刘芬芳倒是什么话也没有说,他摆出一个英武的姿势,紧咬着牙关举着两把枪同时开枪。终于刘芬芳的胸口中了一弹,像被人重重推了一下。刘芬芳张大了嘴巴,眼神好奇而惊讶地盯着自己身上的血洞看。他大概是愤怒了,所以他大喊一声,朝天一炷香…宋大皮鞋和菜刀接上了,齐声吼,就是同爹娘。有肉有饭有老酒,敢滚刀板敢上墙!!
他们一边吼,一边露出阳光一样纯净无邪的笑容,连连击发,噼里啪啦的枪火声音在黛青色的春天里显得有些杂乱无章,那些从枪膛里跳出的子弹壳在半空中翻滚着,纷纷跌落在地上。多年以后,陈山坐在延安窑洞的煤油灯下回忆往事的时候,仍能记得在梅花堂激战的场景。宋大皮鞋和菜刀迎着刚刚奔来的日本宪兵小队冲了过去,他们齐齐亮出了手枪,不停地击发。宋大皮鞋和菜刀不知中了多少枪,他们各用左腿或右腿跪地,一只手用手枪拄着地。随便吹来的一阵风,都可以让他们倒下。他们最后把头仰了起来,向天空中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血已经完全糊住了他们的双眼,所以他们在举枪乱射,仍然射杀了三名宪兵。而子弹再次疯狂如蝗虫般钻进他们的身体,他们像两只迸裂的血袋,血雾腾空而起在他们的头顶飞扬着。他们终于四仰八叉地倒下了,各自在地上用身体写了一个“大”字。
这时候刘芬芳举着双枪,瘸着一条腿一直在后退着,退到了一条断头弄堂的时候,刘芬芳打完了枪中的所有子弹。他不再反抗,而是把两把手枪砸向了日本宪兵,自己也仰天倒在了地上。就在数名宪兵用刺刀顶住了刘芬芳胸口的时候,被随后赶来的荒木惟阻止了。荒木惟大喝了一声,停。刘芬芳看到了辽阔得令人吃惊的上海夜空,也看到了荒木惟。荒木惟沉重的皮靴踏在刘芬芳的脸上,然后他戴着白手套的手接过了身边一名宪兵手中的长枪。他像是打棒球一样,高高地举起枪托并且重重地挥了下去,刘芬芳的嘴被枪托砸中,满嘴的牙齿都被敲了下来。荒木惟丢掉长枪,拍拍手掌说,你不是牙医吗?那我让你满地找牙。
刘芬芳呸地吐掉了满口的牙,他哈哈大笑起来,满嘴是血地发出含混的吼声,朝天一…炷香,就是…同爹娘…
荒木惟一脚踹向了刘芬芳的胸口,咔咔的声音传来,刘芬芳的胸骨随之折断。他吐出了一口血,然后瞪大双眼死去,像是要把黛青色的初春的天空望穿。然后,一切归于寂静,只有火药的气息在战后的梅花堂附近弥漫。那名匆匆赶来向荒木惟报告的少年宪兵,最后向荒木惟报告,另两名被击毙的敌人,身上的弹孔分别是33个和26个。荒木惟的脸就一下子青了,他抬头望了一下黛青色的天空,咽了咽唾沫说,陈山,你不简单。
陈山在空无一人的冷街奔逃着。背后依稀有枪声和遥远的脚步声传来,在冬尾春初的夜晚传得很远。他开始想起在红灯笼湘菜馆和宋大皮鞋、菜刀还有刘芬芳一起吃饭时的情景,他告诉他们自己有一场仗需要打。三个人沉默了许久以后,宋大皮鞋举起了手,菜刀也举起了手,胆小如鼠的刘芬芳看到两个人举起手后,也举起了手。他们就这样各举着一只左手,无声地望着陈山。陈山猛地灌下了一杯酒,说,谢谢兄弟们帮我。宋大皮鞋看了看莱刀和刘芬芳说,这不是在帮你。
陈山就看着宋大皮鞋说,什么意思?
宋大皮鞋说,是在帮我们自己。国家不是你一个人的!
陈山在这一场奔逃中,几乎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他把思绪努力地从回忆中扯回来,清冷的夜色中突然出现的一辆军车,幽灵一样像是从地底浮上来似的,歪歪扭扭地向陈山追去。在车灯棍子一样向前延伸的强光中,陈夏突然从暗处的一只邮筒后面像猫一样闪身而出,连开两枪,两盏车灯随即熄灭军车上增援的宪兵,如同被卸货车倒下来的一堆垃圾,从后车门倾泻而出。陈夏双手并举,连连杀了数人。陈山冲上前一把拉住妹妹,往一条幽深的弄堂里跑。但是陈山没有想到,就在妹妹一把将自己推开的时候,一颗子弹射进了她的后背。陈夏笑了一下,说,小哥哥。陈夏有气无力地告诉陈山,她开始想念那台亚美公司生产的五灯电曲儿收音机了。说完这话,她的手枪顶在俯下身来察看她伤势的陈山的额头说,走!
陈山红着眼说,一起走!
陈夏的手枪无奈地撤了回去,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说,走!
这时候,陈山才颓然地站起了身,纵身跳进了黑夜中,迅捷地往比黑夜更深的那种黑奔去。望着陈山远去的背影,陈夏渐渐意识模糊。她的目光之中,是一个晃动着向远处奔逃的背影。陈山在疯狂地向前奔逃着,他突然想起十来岁的自己背着妹妹去码头货仓找父亲陈金旺的往事,那候日光高远,阳光就那么直直地拍打着兄妹俩。陈夏梳着一个冲天的辫子,她在陈山耳边叫的每一声小哥哥,都会让陈山的耳朵痒酥酥的。那时候陈夏的眼睛还能看得见。那时候有人欺侮陈夏时,陈山一手握着一块断砖,凶神一样紧盯着每一个向陈夏逼近的少年。多年前的往事,在陈山的脑海里反复重演。而陈夏望着陈山迅速远去的背影,眼泪也滚滚而下。她突然希望回到以前,如果能远离枪火,她愿意一直当一个瞎子。陈夏一边想,一边开始摸索着身上的弹匣她努力用颤抖的手替两支手枪都换上了新弹匣。
陈山在黑暗里奔跑着。所有黑而悠长的夜风全冲撞进了他的身体,让他的骨头阵阵发凉。他的身后响起了零落的枪声,那些枪声像歌声一样嘹亮而有节奏。陈山知道凡是陈夏开出的每一枪,都一定能击到一名宪兵,这是日本神户特工学校甲等生应该做到的。陈山向黑暗更深处奔跑,脑海里浮起的是他抱着收音机兴冲冲地撞开家门,并将那只收音机放在陈夏面前一张小台子上的情景。陈山记起了那个寻常的黄昏,屋檐下挂着红彤彤的夕阳颜色。陈夏就晃荡着一双好看的光脚,坐在夏天的床沿上当听到收音机里发出的声音后,她把台子上的收音机紧紧捧进自己的怀里,当场她就稀里哗啦地哭了。陈山笑了,说哭得真难看,他一边说一边替陈夏擦去眼泪。而陈山的额头上还挂着一缕凝固的鲜血,把那些头发也黏连在了一起。陈夏后来停止了哭,想说什么,却啥也没说上来,只是对着陈山叫了一声,小哥哥。
陈山向前一路狂奔着。一辆福特车发刺耳的油门啸叫声,像发疯一样骤然冲到,又瞬间停在了他的面前。开车的是从米高梅舞厅匆匆赶来的唐曼晴。陈山来不及犹豫就头扎进了轿车里。唐曼晴的特别通行证帮了他们的忙,加上她是麻田的座上宾,所以在一个哨卡口,日本宪兵没敢阻拦她,也不想阻拦她。他们草草查看了一下通行证就挥了挥手。车子在路灯下清冷而幽远的街面上扬长而去,远远看去,像一只摇晃着胜利的甲虫陈山的脑海里重又浮起那天吃酒的场景,那天他和唐曼晴一起在培恩公寓吃酒。在离开唐家之前,陈山扬了扬酒瓶,口齿不清地说,我需要你的一个帮助。最好能把梅机关那帮老特务们引开,特别是那些辅佐官,一个个都是特工里的特工。谷获那华雄、川本芳太郎、今井武夫、森延太、木村增太郎、金子睛元…最重要的是,荒木惟。陈山语无伦次,摇摇晃晃。但是他记得很清楚,因为被夜风一吹,他的两根肋骨痛了一下。然后他回转身,看到唐曼晴仍然赤着脚,安静地在他身后不远处向他张望着。陈山举起手挥了挥,嬉皮笑脸地挤出了一个笑容。这时候他听到唐曼晴说,两兄弟一点儿都不像的。哨卡上两位持枪的日军宪兵都有了困意。一名士兵不由得打起了哈欠,在他还没合拢嘴的时候,看到荒木惟和千田英子带人匆匆赶了过来。从一名哨卡宪兵的口中,荒木惟知道刚刚有麻田最亲密的朋友唐曼晴的车开过,一股热血就轰上了荒木惟的脑门。他恼羞成怒,突然举枪,连开数枪打死了几名哨卡附近骑着车子经过的路人。
荒木惟可怕的眼神在两名哨兵身上扫过,他对着地上几具尸体说,死得早的都是笨人,被人骗的也是笨人。
荒木惟还是很快找到了唐曼晴。在培恩公寓唐曼晴的家里,荒木惟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他看到茶几上有一瓶红酒,于是他为自己慷慨地倒了一杯酒,然后微笑地望着唐曼晴说,唐小姐,现在这个时刻对你来说应该在米高梅跳舞。
唐曼晴说,荒木君,在我的印象中你一直是一个有礼貌的人,从不乱闯民宅。
荒木惟说,你说对了。我只负责抓人。
这时候麻田急匆匆地赶来了。他穿了一件青黑色的竖条西装,系着领带,好像是从舞场过来的。他对荒木惟说,请不要对唐小姐无礼。
唐曼晴家的客厅里,站了几名像陆地灯的灯柱一样的宪兵,这让她感受到了厌烦。在这种杂乱无章的场景里,她仍然能记起没超过一支烟的工夫以前,她坐在沙发上捧着一只高脚玻璃酒杯喝红酒。后来她放下酒杯,亮出了一支小手枪逼陈山马上从唐家撤出的情景。但是陈山好像是不想走,他的双手不停地相互搓着说、我不晓得你会开车来接应。
唐曼晴说,就像你没想到现在我会逼你离开。
我就是想不通,那天你为什么会答应帮我引开梅机关的人。唐曼晴说,那我告诉你一件事。我不是汉奸,因为我其实是半个日本人。但是认识了你哥哥钱时英以后,我觉得我就是中国人了。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陈山笑了,露出一排白牙说,再不明白那就是真笨了。陈山走到门边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回转身深深地鞠了一躬说,您保重。
那天麻田一直望着荒木惟,他笑了一下推了推鼻梁上的宽边眼镜,打了一个哈哈说,荒木君怎么着也要在女人面前给我一个面子对不对。荒木惟在等待着千田英子,此刻的千田英子正拿着放大镜在唐曼晴的福特车里像一条军犬一样搜索着。客厅里很安静,差不多能听到灰尘落地的声音,麻田的笑容在这样的安静里慢慢地收了起来。
麻田加重了语气说,荒木君!
荒木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一直等待着的千田英子迟迟没有出现。就在他将要无奈地挥手示意宪兵离开的时候,千田英子大步走了进来。荒木惟就看着千田英子,千田英子的一只手里捏着一柄放大镜,另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慢慢举了起来。手套上是血迹。千田英子说,这是唐小姐的福特汽车后座上的新鲜血迹。荒木惟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向麻田弯了弯腰说,麻田长官,真的很抱歉。
麻田没有再说什么,他向门口走去,经过唐曼晴身边的时候停了一下说,唐小姐,你最好说清楚。这是事关我大日本帝国的大事。如果证据确凿,天皇陛下也救不了你。
唐曼晴已经无话可说,她特地用上海话讲,等特一歇。然后她进卧室换了一身记忆中第一次和钱时英偶遇时穿的旗袍。那天她对着梳妆的镜子,梳理头发,并且化了一个淡妆。她对着镜子轻声说,时英,我一点儿也不后悔的。
唐曼晴找了一双白色的高跟鞋套上,从卧室里出来,淡然地笑了一下,对荒木惟说,走!
唐曼晴在前面走,荒木惟和千田英子等人在后面跟着。走到公寓楼下梅机关开来的一辆车前,千田英子把唐曼晴塞到了车里。她朝唐曼晴笑了一下说,这身旗袍很美。然后,车门合上了。荒木惟亲自开的车,他把车开得像在马路上飞起来一样。他觉得他必须赶紧回到身负重伤的陈夏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