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木惟喜欢把自己窝在办公室里,关上窗门,熄掉灯,像一个沉默的守灵人。他的脸色越来越灰暗,没有了早前的英气。陈夏和唐曼晴两个女人的死去,让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并没有一丝胜利感。陈山已经彻底暴露,并且在荒木惟的眼皮底下逃亡,这仍然是令他很丢面子的一件事。荒木惟一边命令76号特工总部李默群以及涩谷宪兵小队在上海滩掘地三尺大搜捕,一边带着千田英子和数名特工,出现在宝珠弄陈金旺面前。他一点儿也没有想到,陈金旺这一天起床后竟然洗了个澡,而且还认真地刮光了胡子。他在家门口吃一碗生煎的时候,看到荒木惟和千田英子彬彬有礼地站在他的面前。不远处,是一整排背着长枪的日本宪兵,像是一排刚种下的矮脚青菜。荒木惟说,陈老先生,陈山有没有回来。陈金旺像是没有听到,他吃完了所有的生煎后,抹了一下嘴巴。他嘴角的油流了下来,对荒木惟说,你是弄堂口做生煎的李阿大吧?
荒木惟脸色阴沉地望着他,说,你不会连陈山也不知道了吧。陈金旺后来巍颤颤地站了起来,朝他神秘地笑了一下,说,陈山是我的二儿子呀,他老结棍的。
荒木惟和千田英子对视了一眼。千田英子说,老东西,陈山现在在哪儿?
陈金旺突然向空中举了一下手臂说,还我河山!陈河的河,陈山的山!
那天荒木惟脸色难看地回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涩谷队长,涩谷的手一松,一条狼狗腾空而起。
而此时陈山躲在离家不远处的一幢二层小楼里。其实他刚离家不久,他买了李阿大生煎给陈金旺吃,同时顺便取走了那台亚美公司生产的五灯电曲儿收音机。陈山远远地望着陈金旺像一条破棉絮一样地被狼狗撕碎。他不明白陈金旺明明是昏昏欲睡的,却在荒木惟来临的时候突然清醒。现在,他流着眼泪看一个逮住他就往死里打的码头工人,在这个普通的日子里变成碎片,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那排日本宪兵仍然排列整齐,一动不动,枪刺闪着锋利的光。这让陈山的眼睛痛了一下,然后他靠着墙壁慢慢地蹲下来,觉得此刻他成了真正的孤儿。
麻雀一直都没有出现。
在等待麻雀的日子里,陈山变得沉默寡言。他住进了猛将堂孤儿院的顶层小阁楼,并且一直抱着那台五灯电曲儿收音机。收音机里,著名的陈曼莉莉正在播报新闻,说是中国战区最高司令官蒋介石夫人宋美龄在美国国会演说,然后是一段叽里呱啦的外国话。一张苏式的小柏木方桌上,放着一盆晏饭花。花盆的泥土里,埋着张离的一缕头发。看到这盆晏饭花,陈山总是能想起第一次在重庆费正鹏办公室里见到张离时说的话,你还是留长发好看。嬷嬷刘兰芝负责给他送饭。陈山爱上了睡觉,他总是在收音机里寻找玻璃电台的频率,一个叫陈曼莉莉的女主持人的声音能让他温暖而妥帖地睡去,有时候也会在收音机的声音里醒来。有一天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麻雀就坐在他低矮的床边。看到陈山醒来后,麻雀笑了,说,你的睡相很难看。
陈山也笑了,说,长相难看才可怕。
那天陈山把装着“秋刀鱼计划”胶卷的照相机交给了他。然后他平静地问,营救张离是怎么回事儿?
麻雀那天说了许多的话。陈山就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听。尽管他闭着眼睛,但是他仍然真切地听到了麻雀所说的一切。有五名中共地下交通员组成了敢死队,在大吉等另一组人马营救张离的过程中,他们趁乱救下了同仁医院里被特工看管着的余小晚并且转移。现在,余小晚在一个隐秘的地下室里接受治疗。延安的指示是,烈余顺年的女儿余小晚虽然不是党员,但是余顺年三兄弟,都牺牲在了特工战线和反围剿的战场上。然而他们三兄弟的后代,只有大哥余顺年有一个女儿余小晚。延安的指示是,不管付出任何代价,都必须让余家的血脉延续。
陈山一切都明白了。声东击西牺牲了张离,救下余小晚,原来是因为余小晚是三位烈士的唯一后人。他深深知道,对张离的营救其实本来就是九死一生,不过是自己放不下张离,而逼着麻雀下令动手。麻雀后来说,在没有得到上级批复以前,你不是正式党员。但现在梅机关和汪伪特工总部,正在搜索你的下落。所以在这一个月里,你不准离开这个阁楼半步。
陈山没有回答。
麻雀很年轻,笑的时候会露出一排白牙。据说他的舞跳得特别好,还有一手剃头的手艺。那天麻雀像老朋友一样,为陈山剃了一次头。在离开猛将堂的时候,他还留下了一袋中药给刘兰芝。离开以前,他对着那盆晏饭花盯了许久,就在他手伸出去想要捧那盆花时,陈山突然说了一声,别动。她在睡觉。
麻雀的手慢慢缩了回来,他想了想,仿佛明白了什么。他说,埋了什么?
陈山躺在床上,他的双手枕着自己的脖颈,仍然闭着眼睛。他好像是对空气说的,他说,头发。
麻雀最后终于走了。阁楼的门合上,只留下了床上的陈山一个人。他感到了无尽的寂寞正在向他袭来,并且浸染了他的全身。他不可遏止地想念张离,索性起床对着那盆晏饭花说,张离,我真向往那段重庆的岁月。
陈山让刘兰芝帮忙找来了一个小香炉插香。他一共插了十二炷香,一炷是给张离的,一炷是给钱时英的,一炷是给陈夏的,一炷是给陈金旺的,一炷是给宋大皮鞋的,一炷是给菜刀的,一炷是给刘芬芳的,一炷是给瘦子大吉的,另三炷是给三名营救张离的队员的。第十二炷香,陈山对着那炷香说,这是烧给陈山的。如果有一天牺牲了,那就没人给你陈山烧香了。
但是其实他应该插十三炷香的,因为,唐曼晴也死了。陈山并没有打算听从麻雀的话,刘兰芝一直把他看得很紧。但是他说,我必须出去!我也一定会回来。
刘兰芝说,我不同意。
陈山说,你同不同意不重要,我是不是想出去才重要。刘兰芝就有点儿生气,她说,你得为你的不顾大局负责。陈山说,我连死都愿意,我还怕负责?!
刘兰芝说,你必须服从麻雀同志的命令。
陈山不再说话,是因为他懒得说话。他还不如听玻璃电台最有名的主持陈曼莉莉在收音机里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直到有一天中午,阳光从天空中乱纷纷地掉下来,比较闹猛的样子。在这样的闹猛中,陈山在阁楼里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在刘兰芝的眼皮底下从猛将堂消失了。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