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离在一座叫猛将堂的教堂里,和从香港匆匆来到上海的“麻雀”接上了头。那天麻雀带着一名叫春羊的交通员,他们陪张离度过了整个下午。其实在很长的时间里,他们选择静默。因为他们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麻雀告诉张离,凡是和钱时英有联系的同志,都已经成功疏散。张离说,钱时英不会叛变。你小瞧他了。麻雀说,不是小瞧,是以防万一。
张离说,没有万一。
最后麻雀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我们并没有力量营救钱时英同志。我们根本找不到任何空隙和机会。
张离就不想再接话。她眯着眼望着远处,在她心里,钱时英的命运已经被不可逆转地决定了。她甚至突然感觉不到悲伤。麻雀盯着张离的眼,他慢慢地伸出手去,紧紧地握住了张离的手说,张离同志,我知道你心里埋着悲伤。但是我们不能再做无谓的牺牲。张离努力让自己笑了一下说,我来替他活下去!
钱时英被执行枪决的地点,荒木惟定在了离梅花堂不远的小树林。执行那天,陈山和陈夏都在现场。荒木惟说,特务科的人都必须到场。陈山看到钱时英穿着破旧的衬衣外面套了一件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半新旧的黑色中山装。他的头发仿佛是清理过了,净了不少。嘴角的伤口已经结了痂。看上去,钱时英的精神还不错。风从他新鲜的伤口上奔过,这让他的内心欢叫了一下。钱时英也看到了陈山和陈夏,那是他的亲人。但是,他不能说,也不能认。他只能微笑着,一步步走向反背着双手的荒木惟。
那天荒木惟把国军使用的M1911手枪递给了陈山,微笑着说,你来执行。用这把国军用的手枪,来杀死这名共产党。陈山也笑了一下,他知道陈夏正在盯着他看。陈山还是打开了保险,很像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提着手枪向钱时英走了过去。他的脑袋里嗡嗡地响着,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力气抬起手来,向同胞哥哥射出这一颗子弹。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钱时英望着荒木惟,突然说,等一下。
荒木惟走到了钱时英身边,说,如果你是识时务者,那还来得及。
钱时英的右手突然多出了一片刮胡子用的刀片,他的手弧度很大地一挥,向荒木惟的脖子上划去。但是他的腿在这时候软了一下,那是受过枪伤的一条腿。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荒木惟也在同个瞬间避开了凌厉的刀片。
这是一把山特维克牌子的进口刀片,纯正的瑞典货,锋利得只需在皮肤上轻轻一划,就能迸发出最鲜红的血液来。这其实是钱时英在迫不得已时为结束自己生命而准备的,就藏在自己的鞋子底部。刚才临刑前,他终于有机会假装系鞋带,偷偷将刀片藏在了手心里。刀片虽没有直接划破荒木惟的颈动脉,但钱时英知道,它还是发挥了最大的功效。荒木惟起身后迅速地踩住了钱时英的手腕,夺下他手中的那张刀片,随即重重地切下了钱时英的一根手指头。钱时英一声惨叫,荒木惟拿着那张刀片胡乱在钱时英的身体上划着,钱时英在瞬间又成了一个血人。刀片划过的地方,像一张张张开着的嘴。等到荒木惟气喘吁吁地停下,直起身子的时候,说,执行!
陈山抬起了手腕,手枪对准了钱时英。这时候荒木惟又说,慢着。他看了看两名拿着长枪的宪兵,用日语说,用刺刀!
那天陈山和陈夏看着两名宪兵的刺刀齐刷刷地扎进了钱时英的左胸和右胸,钱时英圆睁着双眼,双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那两把刺刀。他大吼了一声,我的祖国
两把刺刀同时拔出以后,那喷出来的鲜血,大概有三尺高。鲜血从两个刀孔中,有节奏地一冒一冒,然后这血流慢慢小了下去,成为一种无声的流淌。很快钱时英整个人浸在了血泊中,仿佛他是浮在水面上的一片巨大的树叶。陈山和陈夏的心里波涛翻滚,陈山是被荒木惟经过强化训练的,陈夏是日本神户特工学校的甲等生,所以他们的表情都平静如池塘的水面,没有一丝波纹。后来荒木惟将刀片扔在了钱时英的身上。他的手下陈山曾经告诉他,钱时英像钢筋一样硬。现在他知道陈山没说错。他抬起头来,望着小树林的天空。那些从树叶间隙漏下的光线,斑驳地洒在他的身上。这是一个阳光充裕的深秋的午后,但是却从遥远之地响起了隐隐的罕见的雷声。他开始想念奈良县的天空,开始回忆家乡。家乡林场有成片成片的森林,当然也就有了成群成群的木头的气息。那是一种可以令他安宁的气息。他喜欢待在树与树的中间,像另一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