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木惟匆匆撞开办公室的门时,看到陈夏躺在一副担架上,像一朵被冷雨打落地上的栀子花。她微曲着一条腿,脸容平静。一名小个子的军医带着助手正在收拾器械,军医站起身来对荒木惟摇了摇头。荒木惟一把揪住军医的衣领,用日语低沉地吼,救活她!救活她!
军医拼命地挣扎着,说,她拖不过三个小时,现在是她最痛苦的时候。果然,荒木惟见到了陈夏身下那摊仍然还在流淌的血,像红色的细流。
荒木惟终于松开了军医的衣领,他无声地挥了挥手,示意所有的人出去。然后他坐在了地上,缓缓地抱起浑身抽搐的陈夏。陈夏不时地发出惊悸,双目死死地望着前方。她的眼睛因为身体的伤势太重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了。她身上的血把荒木惟的衣服染红。她能听到自己的血液在流动的声音,甚至听出了梅花堂以外,一朵春花在瞬间绽放的声音。荒木惟的脸无比温情地贴着陈夏的脸颊,陈夏的泪水也湿润了他的面庞。荒木惟的脸上就浮起笑容,说我答应过等到共荣了,带你去看日本的樱花。陈夏大概是听到了荒木惟的声音,她的手指头努力地钩着,并且顺利地钩住了荒木惟的袖子。她的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展现了她这一生最欢愉的时光小哥哥背着她走上宝珠弄至吴淞口码头的路,父亲陈金旺给她买来李阿大的生煎包,荒木惟白色衬衫上的味道和烟草的气息,以及她眼睛复明时看到的第一缕光线…最后她记起陈山有一天同她在父亲陈金旺面前说的话。那天他们不约而同地买了生煎去看望陈金旺,他们一起吃的生煎。吃到一半的时候,陈山放下筷子,看着陈夏说,小夏,你要醒过来。荒木惟在欺骗你,哪有什么共荣?日本人杀戮我们的同胞,你不能助纣为虐!
陈夏说,你就不怕我向荒木先生告发。
陈山说,以前怕,现在不怕。
陈夏说,为什么?
陈山说,因为我再不说,我们都要来不及了。
陈夏说,用什么证明你这不是在骗我?
陈山重重闭了一下眼睛,他觉得无比懊丧。知道哥哥死前是怎么说的吗?他说,我,的,祖,国!
现在,陈夏的脸上慢慢浮起了笑意。父亲陈金旺,哥哥陈河,小哥哥陈山,这是她最亲的亲人。他们的笑脸渐渐淡了下去,像一张她小时候玩过的洋片。在洋片里,所有的阳光变成了紫蓝色。砰的一声,陈夏的笑容凝固了,荒木惟用枪声惊醒自己,他缓慢地抽离了那把悄然抵在陈夏心口的手枪。然后他伸出手,慢慢地合了陈夏的眼睛。陈夏闭上眼睛以后,反而又能看见了,她看到的是无边的如同隧道一样深远的黑暗。她的生命在她耳朵听到的声音中结束,接下来她听到的是自己的血液流动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像是奔腾咆哮的溪流。最后,这巨大的声音盖过她的身体。她什么也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