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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一场硬仗(十七)

    向前看,向我看。

    司明明带一个职能团队,不停解决人和流程的问题。她清楚地知道:在一个协作的团队里,必须统一目标,必须有合理的行动方案。她允许下属各有风格,但团队必须融合。

    在她和苏景秋的婚姻里,他们两个看起来毫无相近之处,所以他们要融合;他们毫无目标,所以必须建立目标。

    当司明明带着目的性亲吻苏景秋的时候,她看到郑良朝这里看了一眼。司明明是聂如霜的女儿,聂如霜生平最喜欢“找事”,司明明自然也是。她喜欢将一团乱麻理顺的成就感。譬如此刻,她的婚姻是一团乱麻。她不能就此等死。

    而苏景秋还在愣着,司明明坐回去看向窗外。郑良身边的同事忙转过脸去,司明明知道,明天开始,公司会有关于她新的情感流言了。内容她也猜得到:火速晋升的零度人换口味了、攀高枝了、开始找富二代接盘自己的人生了。

    她在桌下踢了苏景秋一脚,对他说:“打起精神,该干活了。”

    “干什么活?”苏景秋强忍着擦嘴的冲动,语气并不好。

    “经营我们的婚姻。”司明明决定跟苏景秋摊牌,她开始推心置腹,她向来如此游刃有余:“我知道我们对这场婚姻都无所谓,我是为了体验,你是为了…我猜是为了跟谁较劲。不管怎样,咱们结婚了,就绑到了一起。虽然是以游戏的心态开始,但游戏体验也非常重要。不如就一起努力通关。”

    “试想在漫长的人生里,如果不能跟爱的人结婚,那么跟一个志同道合的人结婚也是不错的选择。你和我,是有能力成为志同道合的人的。我们的婚姻未必会比别人差。”司明明说完又重复了最后一句话:

    我们的婚姻未必比别人差。

    “别人”一字,她加了重音。像在苏景秋心头凿了一下,又像对他进行了当头棒喝。

    司明明太擅长说服别人了,在她过往的职场经验中,只要她坐到那里,经过细致的观察和思考后,谨慎开口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她解决不了的人。或许是她的理智赋予了她这样的能力,又或许她内心比看到的更细腻。总之,在这个傍晚,在她相过亲的餐厅里,她胡乱结婚的对象就坐在她的对面,也没能逃过她的语言煽动。

    苏景秋投降了。

    “那就好好过日子吧。”他说:“你说得对,反正跟谁都是过日子。”

    “那你不能这样说。”司明明说:“你运气好,你的结婚对象不错。”

    苏景秋也没听到过有人这样笃定地夸自己,被她逗笑了。郑良的背影已经迷糊了,他被亲吻的那个瞬间就想:人这一辈子,总有不可得。他有种认命了的念头。他的妻子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苏景秋和司明明在此之前,从没想过他们之间会有一场婚礼。他们的婚姻本就是一场意外,一人都不想在为此费什么心神,但他们都忽略了一件事,婚姻带着复杂的社会属性,它很难成为他们两个自己的事,总

    会无可避免地牵扯很多。

    司明明因为怕聂如霜持续搞事,又迫切丰富结婚的体验,在第一时间内就决定满足她的要求,而苏景秋因为放弃抵抗,就成为了被摆弄的木偶人。

    他唯一的要求就是:从简。

    “从简到什么程度呢?”司明明与他探讨。

    “简到不能再简。”

    司明明恰有其意,她也怕麻烦,也不想给自己找事,就顺水推舟:“就你、我,双方父母,一起参加。如何?”

    “再好不过。”

    司明明松了口气,说实话,她真怕张乐乐和陆曼曼在她婚礼上打起来,就像当年她和陆曼曼差点扯头花一样。而苏景秋,实在想把生活过得简单些。他没有把司明明介绍给朋友们的念头。

    他们两个各自陷入思考,一时之间无话了。司明明看到郑良的身影远去了,直至彻底消失。再抬头看一眼苏景秋,他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涛涛端着柠檬水上前,小心翼翼放在司明明面前一杯,连“您慢用”都没敢说,转身走了。他站在收银台前看窗前的老板和老板娘,越看越觉得这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怎么能凑到一起呢?

    但涛涛又觉得奇怪,他在他们之间又看到某种奇怪的关联。涛涛相信自己不会看错的,餐厅每天有那么多男男女女来往,他总能一眼看出他们的关系。

    这或许是命运。命运会将不相干的人扯到一起。涛涛为此找到了说法。

    就是这样不相干的两个人,竟然同时站起身来,向外走了。

    “回家吗?”司明明站在餐厅门口问。

    “回。收拾一下去酒吧。”

    “那你捎我一段。我没开车来。”

    “走吧。”

    “我先回趟我那,再拿点东西。”

    苏景秋就嗯了声。上他车前司明明仔细看了眼,他的改装车真的挺酷,跟他的花臂纹身很相配。看他的车能想象出他是哪种人,大概是不被世俗所累,说走就走,上山下海,其乐无边的人。

    “车不错。”司明明夸了一句。

    “至少空调好用。”苏景秋回了一句,顺手为司明明拉开车门。电动踏板随之出来,司明明的长腿可用不上,一脚迈了上去。她这偶尔冒出的倔强和幼稚挺逗的,苏景秋哧了声,为她关上车门。

    司明明对车没有感觉,对开车技术也没有感觉。她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十年无事故靠的是慢和礼让,可能也带着一点运气。她开车可不像她工作和做人。坐在苏景秋的车上才知道自己从前在心里羡慕的那种司机就坐在自己身边。他仗着自己车好技术好,在车流里自如穿梭。刹车油门恰到好处,司明明甚至察觉不到顿挫感。她刚想主动夸他两句,就听他问:“怎么样?有空调的车坐着舒服吧?”

    苏景秋彻底记恨起司明明的那辆破车来,时不时拿出来嘲讽一番。司明明满脑子都是雪山婚礼的事,并没与他斗嘴。

    司明明怕苏景秋紧要关头出幺蛾子,毕竟聂如霜很难对付。聂如霜想做的

    事如果没有达成,那她可是有无数种办法折磨她。

    “咱俩要么这会儿去试衣服。”司明明说:“我的朋友说人家衣服都做好了,不合适可以提前改。”

    “?现在?”

    “现在。”司明明肯定地说:“你身材这么好,穿上一定很好看。”

    “?”苏景秋偏头看她一眼,被她夸奖是很怪异的事,他坚信她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如今他面对司明明打起十一分精神来,就连他不爱用的脑子都被迫调动起来,用以思考这个奇怪的女人究竟要兵行什么险招。这次苏景秋猜到了:她或许是怕他后悔,想取消婚礼,从而让她那个目露凶光的母亲折磨她。

    想到聂如霜,苏景秋也不由一阵心惊。想他混迹世间数载,还没怕过哪个老太太。今天被聂如霜吓唬住了,现在一想也觉得稀罕。

    他多少有些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不想结婚了!结婚真的很麻烦,要应付的人太多了。尤其碰上聂如霜这样的丈母娘,那双眼恨不能给他做个B超,屁大点的毛病她都能扫射出来。偏她说话又直接,上来就是:夫妻两个最重要的是和谐相处。“和谐”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都带着一股子不明的意味。

    加之有司明明强吻他两次在先,这会儿苏景秋倒是笃定:这司家人,或许找不出一个正常的。

    等红灯的时候扫了眼司明明,看到她的手指。他没见过那个女人手像她一样。原本细葱儿一样的手指,指缘被她抠坏了,散着几个小血点。这会儿不知在想什么,看着车窗外,食指在抠指甲边上的皮肤。

    苏景秋也不知哪里来的火气,啪一巴掌拍过去,训她一句:“让你抠手!”

    司明明吓一跳,扭过脸儿看着他。

    “再抠一个试试!什么毛病!”

    司明明低头看手,才发现她又犯毛病了。她总是这样,很多年了。当她感觉到有压力的时候,最先遭殃的就是她的手。她会在思考或发呆时候无意识地抠手,等她反应过来,那手时常血肉模糊。

    在苏景秋的瞪视之下,她淡定地扯出一张纸巾,包住了手指。

    路遇堵车,苏景秋并没有不耐烦,反而与司明明闲聊起来。苏景秋问司明明:“你们公司的员工,我是说写代码的,收入怎么样?”

    司明明多聪明,一听便知这是在侧面打听郑良。于是认真回答:“这个要看部门、职级、绩效等很多因素。如果你很想了解,我只能告诉你区间:普通员工80-140万年薪不等。”她多有职业操守,多严谨,她说的都是能对外的话。没人能从她嘴里撬出任何东西来。

    80-140,能够郑良活得不错吧?苏景秋想。他心思不狭隘,哪怕郑良不喜欢他,嫁给了别人,哪怕他暗暗与郑良较劲,但他从来都希望郑良过得好。苏景秋挺怕跟自己有点关系的人过得惨兮兮的。他心里会不舒服。

    大堵车没有缓解的迹象,司明明又不喜欢说话,所以苏景秋顺手拧开了收音机,听起了电台。电台这个东西触到司明明命门了,她忍不住说:“换个台。行吗?”

    苏景秋下巴一扬,随便。待他想起之时后悔已是来不及。司明明将电台调到了她常听的那个频道。那个让人一听就感觉到离奇的,阴森森的、冒冷汗的,又忍不住嘲讽这玩意儿也太没六的频道。苏景秋不乐意了,伸手去调,司明明却将自己双手盖在上面,挑衅他:“你别摸我手!”

    苏景秋这一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女人,明明看起来很老成很正经,却有那么多歪脑筋。他心一横,捏住她手,跟她较劲:“就摸了怎么着!”

    司明明反手握住他手腕,将他的手拉到嘴边,作势要亲他手背。她太会拿捏苏景秋了,知道他洁癖,就不时治他一治。果然苏景秋猛地抽回手,骂她一句:“司明明你忘吃药了是吗?”

    司明明手又放到小屏幕前,对他说:“你再动试试。”

    “我不爱听那破玩意儿!那是什么东西啊!你听听打热线的有一个正常人吗?”

    “这个社会谁能保证自己没点病啊?”司明明跟苏景秋拌嘴:“你没有病吗?你洁癖。我没有病吗?我焦虑。”

    苏景秋闻言又看她,再看她的手,知她不是开玩笑。大家都看起来阳光明朗自在,但大家都有病。有些人是隐疾,不便为外人道;有些人病在表象,一眼可见。这样一想,那些打热线电话的人或许病得还轻点儿,至少还有倾诉的本能,还有一个发泄的渠道。

    今天的电台里讲的是一个悲惨的故事。女孩儿一边讲一边哭,她跟男朋友大学开始相恋,考研后一个去了呼和浩特一个去了重庆,女孩攒的所有钱都用来坐硬座火车,只为了看心上人一眼。上一周,女孩想给男孩一个惊喜,在没通知他的情况下去了,发现男孩还有一个女朋友。故事到这里没有结束,女孩自杀了,被救了。她觉得自己不完整了。

    操。

    苏景秋忍不住骂了一句,指着屏幕问司明明:“你每天都听这些破玩意儿吗?”

    “对。”

    “这玩意儿有什么可听的?比谁更惨吗?”

    “便于总结经验。”司明明逗他。

    “什么经验?”

    “不要试图给别人惊喜。”

    …苏景秋听那故事本来就心梗,听她这样说就不住点头:“行,行,司明月,你太牛逼了。”

    “你说脏话。”

    “牛逼和傻逼都不是脏话!”苏景秋说。

    司明明转身看他,看到他被那故事气红了的脸,就觉得这个人是有点意思的。他的面相是个十足的大渣男,却被另一个渣男气着了。所以他心中是有正义感的吧?

    司明明想起陆曼曼对苏景秋的评价:优于99%的男人。陆曼曼可是很少这样评价男人,到现在在她心里白杨都是垃圾。

    “看什么看!”苏景秋动手将司明明脸扭向前方,警告司明明:“你少打我主意,你是不是跟你妈说过什么?她为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司明明倒是一派坦然:“我抽屉里有个情/趣小用品,是我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拆的快递。我猜她可能对我的性/生活感到好奇。又偏巧你出现了,我们结婚了,她的好奇达到了顶峰。”

    这些话哪怕是苏景秋这样粗枝大叶的男的都很难这么自在地说出口,他听得快要脸红了,打断司明明:“你不用跟我说这么细…”

    “你不是也看到那个小玩具了吗?”

    “司明明!”苏景秋吼她:“你给我闭嘴行不行?”

    “怎么?你们男人成年后不能讨论性吗?”

    苏景秋快要被司明明气心梗了。她在他面前一点都不矜持,看看她说的都是什么话!最令人惊讶的就是:这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没有任何轻佻或色/情的意味,像听一场学术报告,人不会有旖旎的念头,但就是会不自在。

    苏景秋自诩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但他从不在异性面前说这些,有时跟好兄弟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但也只是因为嘴贱。

    这漫长的堵车终于恢复行驶了,电台里的姑娘还在哭着,苏景秋松了一口气,聚精会神开车,刻意忽略姑娘的哭声。

    到了地方,谈好合同,苏景秋交完钱看到司明明给他转了一半。他问司明明:“什么意思?”

    “婚姻本来就是合伙关系,现在咱们一人投资一半,降低彼此的沉没成本。赔赚概率都一样,对你我都公平。”

    很好,这套理论很好。苏景秋懒得跟她掰扯,点了收款。又嘴欠问:“什么都A?”

    “可以。”

    “那我把水电煤气账单给你。”苏景秋凑到司明明跟前,大眼故意一瞪:“A到底!”

    司明明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吓一跳,向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反应不会骗人,苏景秋发现司明明这种人只能打她有准备的“仗”。他似乎找到了突破口,又趁她不注意一步到她面前,司明明又以弹射的姿势向后一步。

    “吓死你!”苏景秋洋洋得意:“收拾你可太容易了!”

    司明明抚着心口决定暂时休战,跟着店员去试衣服了。雪山婚礼准备两套衣服,一套有当地风情的服饰,一套简约白纱。

    司明明想起张乐乐结婚前去试礼服,翘着手指捏起白纱,小心翼翼地转圈。有人说“女人一生总要穿一次白纱”,那时的张乐乐也这样说。白纱圣洁,姑娘美丽,恰如美好的爱情。

    白纱着身那一刻,张乐乐的眼中泛起泪光,看着镜中的自己说:“我从十六岁开始就幻想这一刻了。”少女多情,对爱情的憧憬由青春期开始,穿过十年岁月,终于穿上了白纱。

    司明明试图共情当时的张乐乐,学她一样在镜前捂着嘴,缩起肩膀,但无论如何她都挤不出一滴眼泪来,都是徒劳。

    外面的工作人员喊她:“出来让新郎官看看,哪里不合适我们还能微调。”

    司明明没有回应,等她出来的时候已经换回了自己的衣服。苏景秋也是。

    他们心理都没有什么波澜,都把这当成一种任务,能快点完成就快点,千万别再给自己找事儿了。但好歹婚礼的事情算定了,于是各自通知自己的父母。

    王庆芳这个暴脾气,在听到只有双方父母参加而且要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的时候,深呼吸一口气,强压着怒火问苏景秋:“你在跟你妈开玩笑呢吧?”

    “没开玩笑。从简。”苏景秋答。

    “你可以从简,这些年你妈随的份子可不能从简!”王庆芳心疼自己那真金白银随的份子。面对母亲的震怒,苏景秋很是淡定,耐心安慰她:“我们可以请客吃饭的,王总。”

    王庆芳正在气头上,不吐不快,在电话里将苏景秋骂个狗血淋头。苏景秋呢,乖乖听着,不时回应:“骂得好、骂得对、你真是我的好妈妈。”

    “那亲爱的妈妈,你如果消气了,我能去工作了吗?”

    王庆芳骂够了,气出了,觉得单独请吃饭也不是不可以。刚好她想去新疆有一段时间了,这不碰巧了么!“公费旅游”的机会来了。最后又骂了几句才鸣金收兵。

    挂断电话后的苏景秋靠在沙发上,犹如被抽了丝,整个人都觉得累。司明明看了眼时间,问他:“你不上你的夜班了?”

    苏景秋太累了,他懒得动了,决定给自己放一天假:“不去了。你不睡你的养生觉了?”

    “得睡。”司明明准备起身洗澡的时候,又泛起了坏心眼儿,慢慢朝苏景秋靠过去。苏景秋躲了两次,最终到了沙发边上。不耐烦地踢她:“你要干什么?!你给我滚蛋!”

    司明明看着缩手缩脚的苏景秋,忍着大笑出声的冲动,又朝他肩膀靠了靠,压低声音说:“老公,晚上一起睡吗?”

    “我保证不碰你。”司明明举起手发誓,看起来很虔诚。

    “你这一百万年薪怎么赚到的?不是,你脑子这么奇怪,你怎么赚到一百万年薪的?”

    “确切地说,不到三百万。”司明明认真道:“还有股票呢!”

    她并非在吹嘘,但在苏景秋听来就很刺耳。想到自己每天白天黑夜连轴转,收入也没比她高多少。这样一想,悲从中来,双目濡湿,很是委屈:“睡一宿你给我多少钱?”

    他也是在开玩笑,想包养他的富婆出手可是大方了。若非他正直,现在应当也在京城小有名气了。苏景秋可受不了这个,他要花自己站着赚的钱。也算有气节。

    “我不太知道行情。”司明明当真认真思考起来,苏景秋“当”一下敲了她脑袋一记:“你少做白日梦了!”

    落荒而逃。

    回到房间打了会儿游戏,一看时间,刚晚上十点。夜晚如此漫长,而他无心睡眠。司明明在他隔壁冲澡,水声隐约传到他耳中。他许是身体空太久了,此刻借着那水声开始有了不可控制的想象。闭上眼睛就是司明明弯身穿高跟鞋,好看的臀线扰人清净。

    苏景秋在床上重重翻了个身,塞上降噪耳塞。耳朵堵上了,想象无法隔绝。毫无意识之下,被子也朝他腿间跑。

    烦死了!

    苏景秋坐起身来,听到司明明敲他门。

    “走开!”他说:“别招我啊!我现在心情不好。”

    可司明明还是敲,那敲门声一下一下,明明缓慢,却像在他心中擂起急切的大鼓。

    “苏景秋,我需要你帮助。”

    “苏景秋,快!”

    “苏景秋…”

    苏景秋气急败坏,跳下床,一把拉开门:“帮什么帮!帮你玩你的小玩具….”苏景秋顿了一下,那个“吗”字才出口。

    司明明站在他门口,裹着一个大浴袍,头发还湿着,滴滴答答落着水。她痛苦地托着自己的腰,面色惨白。

    “你怎么了?”苏景秋忙上前看她胳膊,上面肿了起来。

    “我摔倒了。”司明明讲话声音都在颤着,太疼了,疼出了汗,但她没有哭。她不爱哭,也哭不出来。按照从前的做派,遇到这种事,她会忍着疼打120,自己去医院。但今天想到家里还有一个人,就有了惰性。

    苏景秋没让她失望,单手扶着她对她说:“你别给我乱动啊!”然后打了120。等120来的时候他查看她的疼痛情况,从她手托着的腰部开始,手掌轻按上去微微发力,问她:“疼吗?”

    司明明点头:“好疼。”

    他的手又移到她后背:“疼吗?”

    司明明想了想:“疼。”

    又向下到她脚踝,示意她慢慢走动。他的手好热啊,为什么他的手这么热呢?司明明缓慢走了一步,哎呦一声,他忙起身接住了她。

    苏景秋打趣地想:完蛋了,这么严重,别是要高位截瘫吧!

    司明明呢,要求苏景秋把她扶到房间,指挥他为她找衣服。拉开衣柜,里面是黑白灰的天堂,夹杂着几件跳色的正装连衣裙。苏景秋勉强翻找出一件阔领居家裙丢给她,而后自觉转过身去。

    司明明其实好些了,但她骑虎难下了,只得继续演,胳膊一抬就哎呦一声。衣服都换不了了。

    苏景秋脸快扭到脖子后了,摸索着在她的冷静指挥下帮她穿衣服。

    “套头。”司明明说。他的手就撑开领口套进她的头。

    “左胳膊。”司明明又说。他的手就扯起左衣袖找她的胳膊,碰到她滑腻的手臂,他的手腾地闪开。好不容易穿一多半,司明明却说:“没穿内衣。”

    婚姻是修行吗?是吗?苏景秋快要被折腾死了,将左衣袖脱下来,拿起她的内衣。依他看,她不穿内衣也没什么。跳上床到她身后,手伸到前面,眼睛紧闭着,为她套上内衣。他什么都没看到,暗暗盛赞自己真是个圣人。为她系扣子的时候,指尖翘着,发誓要将自己柳下惠的形象维持到最后。

    司明明忍不住哧一声,又马上憋回去。苏景秋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打个喷嚏,憋回去了。”

    待他们穿完衣服,120来了。这一晚在医院折腾的狠,拍片问诊一套都全了,最后医生说:“没事儿,回去吧。”

    “她疼得动不了。要么再看看脑子?有没有震荡出血什么的?”苏景秋说。

    “片子在这。”医生指了指片子,又说:“回去吧!”

    苏景秋又问医生:“要不要住院啊?”

    “不需要。”

    “那不行吧。”

    医生看他一眼,大概是想说“医院给你家开的啊?”,但忍住了没说。司明明这会儿有些心虚了,最开始她也以为自己摔坏了,穿衣服的时候觉得自己可能没那么严重,下救护车的时候不适感已经消失大半了,这会儿,她全然没有不适感了。

    “要是不放心,就再观察下。”医生最后这样说。

    那还是观察一下好。苏景秋将司明明扶到外面的椅子上,让她坐着休息。而他跑去取药,顺道又去问了下医生如果有不适该怎么处理。他自始至终都没怀疑过她。

    司明明坐在一边看苏景秋跑来跑去,他的花臂花腿在急诊格外惹眼,别人都躲着他。好像他是因为寻衅滋事受了伤才来急诊一样。苏景秋显然习惯了这些目光,他忙活他的,完全不受影响。

    司明明又发现了自己老公的新优点。他虽然看起来粗犷,但很懂照顾人。你看他那么讨厌她,但她“受伤了”,他跑前跑后。无差别对她好。这个人的心肠不会坏到哪去的。

    司明明就那么一直看着他,她有一种类似于交到了新朋友的感觉。她朋友不多,别人对她敬而远之,现在身边有一个人,名义上是家人,实则是合作伙伴,相处了个把日子,竟磨合出了一些质朴的情感。

    回家路上,苏景秋骂骂咧咧的,司明明充耳不闻。等他骂完了她才问出心中的疑惑:“你混过社会啊?”

    …

    苏景秋一时无语,看到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花臂上,才恍然大悟:“你说纹身?”

    “对。好多人把你当坏人。”

    “关他们屁事,闲出屁了。”苏景秋对此嗤之以鼻,但还是为司明明解惑:“这只是一种喜好而已,都上升不到文化。而且纹身的时候,痛爽。痛爽你懂吗?”

    司明明摇头。

    “料你也不懂。你一个老古董,懂什么?”

    “所以是追求刺激?”

    “追求我高兴。”

    “我劝你好好说话。”司明明板起脸,苏景秋撇撇嘴。

    苏景秋当然知道自己的花臂花腿会给人留下什么糟糕的印象,但那又怎么样呢?他喜欢纹就纹,他坦荡活在这世上,不是活在别人的目光里。别人的目光于他而言毫无用处。

    “你根本没摔坏对吧?”苏景秋问司明明。他是在医生看他那一眼后明白的,这可能是一个乌龙,司明明根本没受伤。

    司明明松了口气,诚实说道:“开始以为自己摔坏了。对不起啊,毁了你的夜晚。”

    “没事就好。”苏景秋看她一眼,拍拍她肩膀:“没事就好。有一个瞬间我以为你高位截瘫了。”

    司明明料想的震怒并没有来,她的新婚丈夫在庆幸她没摔坏,一句责备的话都没说。甚至在她下车的时候他仍旧为她拉开车门,扶了

    她一把。见她吃惊,就说:“还是小心点。毕竟正常人也不会在浴室摔那么狠的跤。”

    司明明快要痛哭出声了。

    她觉得自己选老公,就像随便抓了一张彩票,那彩票可能白花钱,也可能中个小奖。然而现在在她看来,她至少对上三个数了。这个男的,这个有花臂的男的,竟然拥有这么稳定的情绪,有这样的江湖道义,和这么好的心肠。

    呜呜呜。司明明心里的那个小孩在呜呜呜,她好感动。

    这一晚没剩几个小时了,苏景秋累坏了,进家门就倒头大睡。而司明明则在手机上写:

    老鼠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点不怕家里的猫。

    她儿时的晚上,那小老鼠在外面盗粮。她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有一个晚上,终于忍不住,借着如水月光下了地。小小的她披散着头发,穿着小短裤,小脚丫踩在冰凉凉的地板上,最后将脸贴在窗户上。外面到处都是黑影,她只能听见声音,看不到老鼠。她都等困了,最后看到一只老鼠,拖着长长的尾巴,从有月光的地面上一闪而过了….

    这一晚司明明睡了搬到苏景秋家里以来最好的一觉。这一觉什么都好,包括那个梦。司明明作为一个成年女性,在那样的梦里从没看到过人脸。这一次不一样,她在梦里咿咿呀呀,睁开眼睛看到一双浓黑大眼。

    他在她梦里发狠,她觉得自己成了一条蜿蜒的河流。这次的梦甚至还有对白,他问她:“要什么?”

    她在梦里也什么都敢说,断续道:“要你进来。”

    “进哪?”

    司明明在梦里迎上去,摩着擦着。待她睁眼,察觉到床上异样,手摸上去,又抽回来。抱怨一句:“见鬼!”

    外面天光大亮,她起来换床单被罩,抱着出去的时候碰到刚锻炼完的苏景秋,手不由紧了紧,无声从他身边绕过去。

    “呦呵!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啊?你把你的礼貌丢在医院了?”苏景秋揪住她衣领,要求她跟他打招呼。

    司明明敷衍他一句:“早。”

    苏景秋才松开她,跟在她身后。司明明赶他走,他偏不,对她说:“这里是我家,我爱去哪去哪!你管不着!”

    司明明团着被罩往洗衣机送,苏景秋说:“诶诶,你等一下,里面有我的衣服。”不等司明明说话就将她的东西拿出来放到脚下。说来也巧,那床单就在他面前半开不开,恰巧露出一点来。

    苏景秋看到了,啧啧一声,人不可貌相,别看司明明平常严肃,这关上门可就另说了。意味深长看司明明一眼,想说些什么,司明明却走上前去,抱起那堆东西,问他:“没做过春/梦啊?没夹过枕头啊?”

    “没用过你的五姑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