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8
王瑾珍找了个时间,把闻月引荐给了青城译文出版社的编辑,编辑看过闻月的译稿后觉得她很有潜力,正巧,出版社原本打算找王瑾珍翻译一位英国作家的短篇小说集,王瑾珍顺势提议让闻月试试手,和她一起联合翻译。
有王瑾珍做担保,出版社也愿意给闻月这个新人一个机会。译书出版是闻月的理想,她本来以为至少要等自己毕业后才能有机会实现这个理想,现在机会却掉落到了眼前。虽然不是独立翻译,但能和王瑾珍联合译作,这已经是很多翻译生梦寐以求的了。
冬去春来,随着气温渐渐升高,青城的积雪大部分都化了,行道两旁光秃秃的树木也抽出了新芽,在阳光下显出一派生机。
闻月这段时间都在忙,除了上课、兼职,剩余的时间她基本上都在译稿。一篇短篇小说的篇幅虽然不长,但是要将作者的语言、情感以至写作风格呈现在另一国度的读者面前,还不能对原著有所折损并没那么简单,因此她不敢马虎。
周一上午上完课,闻月本来打算吃了饭去图书馆,走出教学楼时意外地看到了站在阶梯下的任骁。她立刻喊了他一声,走下去问:“你怎么过来了?”
“今天完成了一个大制作,总算能抽出时间了,就过来看看你。”任骁说完,上前牵住闻月的手,抱怨似的说:“我不来找你,你也不来看我。”
闻月笑了:“你不是说你这阵子很忙吗?我怕影响你工作。”
“是有点儿忙,都没办法和你约会,月月,你不会气我冷落你了吧?”
闻月摇了摇头,安抚他:“你现在是创业的关键时期,我能理解。”
“本来以为在一个城市,我们能有更多时间相处的。”任骁握紧闻月的手,提议道:“等公司步入了正轨,我就不和那几个朋友合租了,到时候重新找个房子,你从学校搬出来和我住吧?”
闻月犹豫了下,说:“你的工作室在市中心,离学校太远了。”
“那我就在你学校附近找房子。”
“这样你上班就远了。”
“没关系,等我赚了钱再买一辆车就方便了。”任骁低下头,看着闻月的眼神里带着灼灼的热意,殷切道:“月月,我们已经交往一年多了。”
闻月明白任骁的意思,她有些迟疑,但想到这一年多的时间,他们的感情一直很稳定,尽管比起父母的来,欠缺了些饱满的激情,可细水长流也不见得是坏事。如果不出意外,他们会继续走下去,好像这时候再进一步也是顺理成章的。
但闻月还有所顾虑,她斟酌道:“你先好好工作,等‘揽月’有起色了,我们再来商量这件事好吗?”
任骁有些失落,但没有丧气。他觉得闻月现在之所以犹豫,是因为他在事业上还没有做出成绩,如果他之后成功了,她就会认可他的能力,从而更加喜欢他。
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拉到纪氏的投资,而关于这一点,他很有信心。
正值饭点,闻月本来是要去食堂的,任骁今天高兴,说要改善她的伙食,就带着她去吃火锅。
大学城虽然在郊区,但是并不冷清。这片区域学校聚集,学生众多,年轻人的消费力不低,因此周边有很多商场和小吃街。
吃饭的时候,任骁说起了半个多月前去纪氏见纪则临的事,他一边说,一边把涮好的牛肉片夹进闻月的碟子里,忽然来了句:“他还和我提起了你。”
闻月的心跳蓦的漏了一拍:“提起我?”
“他说看在你的面上,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任骁试探问道:“月月,你和纪总关系很好?”
闻月没想到纪则临会和任骁这样说,心里一慌,下意识摇了摇头。
“那奇怪了,他怎么会说看在你的份上给我机会?”
“可能因为我现在跟着她外祖母在学习,又是他外甥女的家庭教师……他才想帮你的吧。”闻月说完,自己都觉没底气。
任骁没多怀疑,笑道:“也是,纪总一定是觉得你替他陪家人、教小孩,很感激你,所以才愿意给我个机会。”
闻月咬了下唇,心里对任骁产生了一丝愧疚。她并不是真的想隐瞒什么,只是目前为止,纪则临什么都没说过,是她在揣测他的心意,如果是自作多情倒好了,如果不是,那她更不知道要从何启齿。
闻月犹豫纠结的时候,任骁拿起了手机,说道:“纪总说只要我开发出一款有创新力的软件,他就会考虑投资。”
“我最近一直在忙新软件设计开发的事,今天做出了个最基础的版本,想试试效果。月月,我需要你帮我个忙。”
“我?”闻月不解,她对计算机是一窍不通的。
“这款软件的主要功能就是翻译。”任骁说。
闻月问:“翻译器?”
“准确来说,是‘文学翻译器’。”
闻月听到这个名称,眉头不自觉地轻轻一皱:“文学翻译器?”
“就是专门用来翻译文学作品的。”任骁兴致勃勃地介绍道:“市面上现在的翻译器功能都很泛,很多人都是用翻译器来翻译一些资料,很少人会用来翻译文学作品,因为篇幅太长,不方便。”
“所以我就想,‘揽月’可以开发一款专门用来翻译国外文学作品的软件,把翻译器的功能有针对性地细化开来。软件的名称我都想好了,就叫‘文·译’,目标用户就是那些喜欢文学的文艺青年。”
“等软件发布后,还可以和国外的出版社合作,购入作品的版权,这样不需要第三者介入翻译,读者就可以用软件直接翻译图书进行阅读,不是更省事了吗?”
闻月的眉头越皱越紧,她听明白了,任骁想用软件取代译者的工作。
“这就是你刚才说的大制作?”闻月问。
任骁点头:“月月,你最近不是在翻译小说吗?这个软件你回去用用看,看看准确度怎么样,要是还行的话,你以后就不用自己翻译了。”
闻月的表情凝重了起来,她看着任骁,很认真地说:“软件只能作为辅助,并不能替代译者的工作,文学翻译不是简单的把语言翻译过来。”
“有什么差别吗?看得懂不就好了。”任骁还懵里懵懂的。
“但文学不是读得懂就好了。”闻月解释道:“机器翻译不出‘翡冷翠’。”
“不管‘翡冷翠’还是‘佛罗伦萨’不都指的是那个地方吗?叫法不一样而已。”任骁不明白闻月为什么生气,还劝道:“月月,现在是信息技术时代,很多行业以后都会被人工智能取代,虽然我不想打击你,但是事实是,翻译这个行业……也一样会被取代。”
翻译无用的论调闻月不少听,可以说她学习的过程中,这种声音一直伴随左右,她习以为常,甚至常用“无用之用”来安慰自己。别人持有这种观点也就算了,她没想到连任骁也这么认为。
闻月知道任骁不爱读文学作品,这并没什么,每个人喜欢、擅长的东西不一样,这很正常,就像她也读不懂代码。她一直以为即使两个人的兴趣不同,只要互相理解、尊重就足够,但现在她才发现,任骁根本就看不起她的专业和理想。
一顿饭吃得并不开心,虽然任骁后来道歉了,但闻月知道他只是看她不高兴了才主动低头的,并没有意识到她到底为什么生气。
说起来,这算是他们两年来第一次闹别扭。之前就算是异地,他们都没拌过嘴,闻月不是喜欢计较的人,可是这次,任骁真的踩到了她的底线。
因为这个小插曲,闻月下午的心情不是很好,她在图书馆里译稿时,总是分心去想任骁的话,以至于进度不佳。静不下心来她也没有强求,早早地收拾了东西去了青水湾,趁着夕阳还没落下,在户外走了走。
开春后,青水湾又是另一副光景。之前荒芜的草坪冒出了新绿,结了冰的湖面也化开了,此时几只黑天鹅正在悠闲地凫水。
闻月站在湖边吹着风,拿出手机打算拍几张照片,镜头对着岸边时,忽然有只白色的萨摩耶撒了欢儿似的闯了进来。这只狗眼熟得很,她当即回过头,果然看到了纪书瑜,还有跟在她身后的纪则临。
纪书瑜喊了闻月一声,追着狗玩闹去了。
纪则临走向闻月,自然而然地和她打招呼:“闻小姐今天来得早。”
“学校没什么事,我就提前过来了。”闻月保持着礼貌。
自从上回在庄园见过面后,闻月已经有半个多月没碰上纪则临了,他大概工作很忙,她来给纪书瑜上课的时候鲜少碰上他。时间一久,她一度怀疑是自己想多了,但再次见到他,她还是下意识地警惕起来。
“我这段时间出差,都没什么时间管纪书瑜,她还听话吗?”纪则临问道。
闻月点点头:“书瑜挺听话的。”
“那就好。”纪则临说:“她之前皮得很,跟着你学习的这段时间,安分了很多。”
“书瑜之前只是没有伴儿,才会想吸引大人的注意力,有人多陪陪她就好了。”
纪则临颔首:“这的确是我这个做舅舅的失职了。”
闻月客套道:“纪先生工作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闻小姐倒是替我想好了托词。”纪则临低头看了闻月一眼,片刻后似是无心地提了句:“今天任骁来公司找过我,和我说了他最新设计开发的一款软件。”
“文·译?”
纪则临点头:“看来他和你提过了。”
闻月苦笑了下,任骁果然并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一意地想开发文学翻译器。
纪则临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了端倪,心里有了底,遂说道:“他的想法是不错,只是……并不可行。”
闻月看向纪则临,纪则临从容道:“‘文学翻译器’听上去很有噱头,但是并不实用。喜欢文学的人更注重阅读体验,他们不会用翻译器来阅读作品。而会用翻译器看书的人也并不是打从心底里喜欢文学,‘文学翻译器’这个噱头不会比其它的翻译器更有吸引力。”
“而且……”纪则临看着闻月,眸光微微一闪,接着说道:“我认为翻译的工作并不是简单的语言层面的转换,尤其是文学翻译,需要译者对原作进行彻底的解构和重筑,这一点人工智能还做不到。”
闻月听多了人说翻译是“寄生的艺术”,没想到纪则临却能理解译者的工作。她双眼微亮,问:“纪先生觉得译者也是创作者?”
“当然。”纪则临回道:“虽然翻译要遵从原作,但翻译的最佳状态绝对不是异化成翻译机器。同一本书,不同的译者最终呈现出来的作品是不一样的,这也是阅读不同版本译作的乐趣所在。”
纪则临这么说并不单是为了取悦闻月,家里有个从事翻译事业的老太太,他多少耳濡目染,也知道这个行业的不易。
虽然他是个商人,看重利益,但也知道这个社会不能只有物质,还需要有人去创造精神财富,因此对于文艺工作者,他向来是敬重的。
“我还以为,纪先生也觉得译者的工作早晚有一天会被人工智能取代。”闻月说道。
纪则临抓住了她话里的“也”字,轻轻一哂,开了个玩笑说:“人工智能并不是百分百完美的,它也不能保证不会把‘theMilkyWay’翻译成‘牛奶路’。”(注)
闻月听到这话,脸上不自觉的浮现出了笑意。
她没想到自己和纪则临在有关翻译的见解上会有如此的默契,看来之前她对他的印象是刻板的,他不是一个重利轻义的商人。
纪则临看到她的笑容,眼底闪过一抹不易觉察的胜意,很快扬起了唇角。
象牙塔里的爱情就像温室里的花朵,一旦离开了玻璃房,很难经受住外面的风风雨雨。
纪则临能预感到闻月和任骁早晚会分开,他要做的,不过是加快他们分崩离析的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