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缨当然比魏采薇更关心父亲的身体。
锦衣卫衙门,陆缨先问候父亲的身体,“……魏大夫说了,父亲千万不能沾酒,喝酒神仙难救。”
“我省得。”陆炳说道:“上个月你弟弟和吴家小姐订婚宴我都没喝酒,以果子露代替,你放心,我还想活着看你弟弟结婚、抱上孙子、如果能看到你结婚生子我就——”
“停。”陆缨打断道,“怎么我无论和父亲说什么事情都能扯到我的婚姻上去?现在说的是父亲戒酒的问题。”
陆炳指着她青黑的眼圈,“你昨晚又熬夜了?夜不归宿,睡在寡妇家,寡男寡女的,成何体统?”
陆缨说道:“汪大夏也在。我们轮着值夜。”只是下半夜打了一架。
陆炳听了,觉得中风要复发,“两女一男,更是荒唐,你和汪大夏做做样子就行了,可别假戏真做。等开了年,为父再给你寻几家好的。”
陆缨不想和父亲说这些,她拿出申请领五百两赏金的文书,“父亲盖上大印。”
陆炳一看,又事关汪大夏,说道:“你也太宠着他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忘记我教的驭下技巧吗?要恩威并施,你总是满足他所有要求,光顾着施恩了,上官的威严何在?”
陆缨说道:“本就是他该得的,他喝了一个月风沙守株待兔,还牺牲色/相演一个荡/妇。何况他是个人,又不是狗,何必像驯驴似的去对待一个人,在他前面吊一个吃不到的萝卜。他是人,不是驴。”
陆炳打量着陆缨,“你不会真的喜欢上了他了吧……其实,你要是真的认准了他,爹爹这里……也不是不行。”
陆炳和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面对不肯结婚的女儿,他退而求其次,只要女儿肯嫁,对女婿的要求越来越低,最后低到只要是个男的就行。
“父亲真是走火入魔了,跟您说不清楚。”陆缨干脆拿起父亲的印,啪的一下盖上文书上,“谢谢父亲。”
陆缨拿着盖章的文书要去账房拿银子,陆炳又叫住她,“昨晚裕王府出事了……”
陆炳把巡夜侍卫看见黑眚一事告诉陆缨,还递给她一叠符篆,“这是蓝神仙亲手所绘,买都买不到,是皇上给我的,你随身带着,以避邪祟。”
陆缨昨晚看到会动的月饼都不害怕,一刀把月饼砍成两断,才不会迷信符篆,她摸了摸佩刀,“不用,我比较相信我的刀。”
陆炳坚持把符篆递给女儿,“要么拿着,要么把领赏金的文书给我。”
这是汪大夏的生日礼物呢。陆缨只得把符篆揣在身上。
陆缨去账房领了五百两银票,中午去见了个人——伪装成粉刷匠的吴小旗。
两人在裕王府附近一家炙子烤肉馆子里接头,腌制好的羊肉片在圆形的铁条烤盘上滋滋冒油。
吴小旗飞快的用筷子拨弄着烤盘上的羊肉片说道:“……千真万确,标下睡的很警醒,听到外头侍卫的尖叫声就出去了,远远看到雪夜里的犬形绿光,确实就是传说中黑眚的模样。”
“标下不信邪,就去隔壁工棚看几个伪装搬砖工白鹿观道士,有两个人不在,标下等了大概一刻钟,才等到他们回来,据说是结伴上厕所了。”
“陆统领,这不符合情理啊,这大冬天的蹲这么久的坑,屁股都要冻掉了吧,标下觉得是臭道士装神弄鬼,吓唬裕王。”
几句话说完,炙子烤盘上的羊肉片也烤熟了,吴小旗最近干的都是重体力活,顾不得在上司面前客气,大口大口的吃肉。
陆缨想着上个月尚昭仪遇到黑眚,宫人吸入黑色的妖气,最终四伤一死的事情。
黑眚不可怕,黑妖气可怕,轻则晕倒发疯,重则致死。
紫禁城和裕王府的黑眚到底有什么关系?
蓝道行从不参与储位之争,他和白鹿观的臭道士有什么关系?
陆缨问道:“裕王今天在王府吗?”
吴小旗说道:“一大早就去广化寺做法事去了,今天是王府大小姐的冥诞。”
原本亲王之女应当封郡主的,但裕王和父皇关系恶劣,导致宗人府和礼部迟迟没有批准大郡主请封,大女儿夭折之后,裕王请求追封郡主,以郡主礼仪下葬爱女,嘉靖帝不同意,最后仅仅以郡主一半礼仪规格下葬,所以大女儿到死都只是大小姐,而不是大郡主。父子关系雪上加霜。
陆缨心道:广化寺就在什刹海,离我家的别院很近,要不要和裕王制造一场偶遇?暗示他有人装神弄鬼?
陆缨结了账,还格外买了十斤烤肉,“拿回去分给裕王府的兄弟们加个菜,晚上多费心盯着点。”
裕王妃抠门,工匠们吃倒是都能吃饱,但是没啥油水,到了半夜就饿了。
陆缨又道:“如果真是臭道士们捣的鬼,那个黑眚一定是人为的,王府到处都是年久失修的破房子,可以藏的地方太多了。你把咱们养的细犬糊上泥巴,弄得脏一点,当做流浪狗牵进王府。如果今晚黑眚再出现,就牵着细犬去追。人畏惧妖孽,狗不怕。”
吴小旗一一应下。
陆缨部署完毕,匆匆赶往什刹海。
与此同时,什刹海,广化寺。
上回书说到,因嘉靖帝崇道抑佛,昔日的皇家寺庙早已破败不堪,被迫将部分庙产对外出租创收,以勉强维持香火供奉。
其中靠着什刹海的后院改造成了一座大酒楼,每日觥筹交错,酒池肉林,佛门净地,变成万丈红尘。
汪大夏过生日,他这个陀螺屁股根本在家里坐不住,就带着魏采薇来什刹海玩冰嬉,他的大腿受伤,不能滑冰,租了一辆羊车,两人坐在五头羊拉的雪橇在什刹海冰面上滑行。
两人玩够了,就去了广化寺大酒楼吃午饭。
汪大夏下了羊车,杵着拐——这幅拐还是他亲手做出来送给魏采薇的,后来丁巫也杵过,现在轮到他用了,算是物尽其用。
汪大夏杵着拐,一瘸一拐的走进大酒楼,“这家炙子烤肉最好吃,我最多能吃五盘。”
魏采薇晃了晃鼓鼓的钱袋,“寿星放开了吃,我请客,我如今飞黄腾达,不再是走街串巷的游医,你吃不穷我的,我养得起你。”
汪大夏笑道:“那我就成吃软饭的了。”
上一世你就是吃软饭的,两世软饭,汪公公和汪大夏渐渐融合,魏采薇也笑了,“我就乐意给你吃。”
走进大堂,一股浓郁的香菜味扑面而来,炙子烤肉的腌料都有香菜,差点把最讨厌香菜的汪大夏熏了一个跟斗,连忙对店小二说道:“我要个有窗户的单间,肉要现腌,不要放香菜,我受不了这个味。”
店小二说道:“我们后院有暖亭,一桌一亭,绝对不串味。”
于是两人跟着店小二去了暖亭,隔壁广化寺佛号之声声声入耳,就像给烤肉们超度似的。
第一盘肉片烤好了,汪大夏埋头吃肉,几个人路过暖亭,魏采薇不经意间看了一眼:了不得了!这不是皇上——不,是裕王吗?
裕王也是来另一个暖亭吃饭的,他穿着常服,就像个普通的公子,身边跟着李芳李公公,以及三个侍卫。
堂堂大明亲王,没有排场,没有仪仗,甚至连个像样的卫队都没有。
因为裕王根本养不起卫队,他虽叫做裕王,却和富裕不沾边,是个穷的叮当响的穷王。
裕王府本来有千人卫队,但户部拖欠两年俸禄,裕王付不起卫队的饷银,就干脆把卫队的名额卖给富人,富人每年给裕王府纳十几两、几十年不等银子的官钱,就可以得到一张空白的告身劄付(注1),得到裕王府校尉等等低级小军官的官阶,就可以免去一年徭役,提高社会地位,见官可以不跪,光宗耀祖。
王府告身劄付一年到期,每年交一年官钱,就延续一年官身。
这是一种合法的公然卖/官。如此一来,裕王不仅不需要付出千人卫队的饷银,还能用富人们每年缴纳的官钱赚点零花钱,来养活王府为数不多的典吏和护卫们,不至于真的揭不开锅。
所以,裕王的安保几乎等同于无,他来广化寺给大女儿做法事,身边只跟着三个侍卫,一个太监,随意的很,根本看不出他是个大明亲王。
魏采薇低声道:“大夏,别吃了,裕王来了,就在我们左手边的暖亭里。”
大夏用眼角余光看过去,“来就来了呗,穷王没有亮出身份,咱们就不用去行礼,各吃各的。就当不知道。”
汪大夏暗中监视裕王府一个月了,私底下他们都把裕王戏称为穷王。
话音刚落,店小二引着陆缨找过来了,指着汪大夏说道:“客官要找的长相俊秀、杵着拐棍、身边有个美女、还不吃香菜的瘸子,是不是就是他?”
店小二声音大,正欲走进暖阁的裕王李芳等人都听见了,闻言看了一眼,李芳低声道:“王爷,店小二身边那个少年,是陆家四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和大夏有两个共同点,怕鬼和不吃香菜。
注1:空白靠身劄付,出自《金瓶梅》三十二章:蔡太师说道:“既无官役,昨日朝廷赐了我几张空白告身劄付,我安你主人在你山东提刑所,做个理刑副千户,好不好?”来宝儿慌忙磕头,蔡太师在告身手劄付上写上西门庆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