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千户问:“船上有几艘逃生船?”
船老大瑟瑟发抖,说道:“两……两艘。”
汪千户又问:“一艘船最多能装多少人?”
船老大说道:“挤一挤,能够装八个人。”
汪千户匆匆算了一下船上的人数,对众人说道:“逃生船只能坐十六个人,我们有三十个人。我会留在这里,剩下的人抽签决定谁上船。”
当即有五个心腹和船老大决定放弃抽签。
剩下的人排队抽签,轮到五岁半的汪大秋,他懵懵懂懂的把手伸进箱子里。
汪千户心如刀绞,侧过脸去,不敢看幼子。
抽到上船资格的幕僚一把拉住了汪大秋,对同伴说道:“诸位,小孩子不占地方,他只有四十几斤,我抱着他一起上船,算一个人,如果船行在水上,实在载不了,我跳长江,把位置给他,如何?”
汪大秋就这样上了逃生船,汪千户对幼子说道:“你还记得捉迷藏吗?不要哭,坏人就是喜欢哭声,你一哭坏人就找到你了。去京城,甜水巷,找到你大哥。”
汪千户给幼子一炳短匕,“拿着防身,扎坏人不算做错事。”
汪大秋咧嘴要哭,但是想到父亲第一句叮嘱,双手捂住嘴巴,不敢出声,只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汪千户忍痛转身,不再看幼子,去了甲板炮台,甲板上十三个人调整炮台的方位,护送两艘救生船逃生。
汪千户所在的大官船正在沉没中,不得动弹,就像一个活靶子,倭寇船只兵分两路,两艘大船对着不能动的大官船猛开火炮,同时放下六艘小船去追逃生船,不停的朝着逃生船放枪射箭。
船体正在沉没,就像一个被翻了壳子的乌龟,四脚朝天,任人宰割。下有江水,上有炮火,大官船屡屡遭遇炮击,残肢和木头的碎片糊在汪千户的身上。
倭寇船越来越接近了,船上的倭寇摩拳擦掌,大吼道:“快点!这可是一条大肥鱼!再慢一点船就沉了,我们什么都抢不到!”
汪千户在北城兵马司当指挥使的时候,缉盗维护北城治安,还没有遇到如此强大的敌人,他调整着火炮口,点燃引线,开了一炮。
轰隆!
这一次终于打中了。
汪千户赶紧用墩布擦干净炮筒残留的火/药,填充弹药,继续放炮。
一声枪响,汪千户觉得脖子有些痒,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企管,他瞬间不能呼吸,手里点火的火把落地。
他双手不由自主的在脖子上抓挠,想要把堵住气管的东西抠出来。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脖子被子弹贯穿,鲜血流进了气管,无穷无尽。
又一声枪响。这一次打中了胸膛,汪千户仰面倒在甲板上,透过桅杆之间的缝隙,他看见了一艘逃生船在涛涛江水中翻船了,另一艘船还在前面努力逃生,后面有六艘船追逐着,越来越远。
他的目光变得模糊了,逃生船就像一只飘在水面上的落叶,江面起了一阵白雾,眼前变成了黑色。
倭寇如一窝窝跳蚤般跳上了船只,“不要掏死人身上的荷包,一群蠢货!去货仓,快点搬!线人说这是三通钱庄借用的官船,看起来是一艘载着归乡官员的船,其实挂羊头卖狗肉,货仓里全是现银。”
“不对啊,如果都是银子,箱子不可能这么轻,打开看看!”
“都是些衣料和江西的土物,风干的鸡、干笋,一箱银子都没有,咱们被线人骗了!”
“老大,这里有一颗官印!这不是银船!这就是官船啊!”
“对啊!这他妈的还是个清官!一点油水都没有!”
“老大,咱们抢错船了!”
“贼不走空,不能白来,搬上去再说,船要沉了。甲板上的火/枪捡起来,咱们攻县城的时候用得着。”
京城,腊月初八,又到了喝腊八粥的日子。
沾小皇孙的光,裕王府今天得了嘉靖帝的赐粥。虽然嘉靖帝一直不见皇孙、也不给皇孙起名字、连个应该有的郡王爵位都没有,但是,赐粥表示嘉靖帝还记得自己有个孙子。
朝臣们纷纷上书立储,但是奏疏到了司礼监这里,掌印太监只要负责文书的陈经纪抄录留档,一封都没有送到御前。
眼不见为净,只要我看不见,就是没有。嘉靖帝到了年底,病了一场,他这个年龄,生病再寻常不过了,但是他坚持认为是小皇孙诞生的缘故,越发反感立储。
黄锦晓得皇帝的脾气,如果看到十本奏疏就有八本是立储的事情,估计会大发雷霆,打板子革职,这大过年的,不要多事。
何况,腊月初九,是奶兄陆炳的祭日,嘉靖帝脸上的阴郁比乌云还深,谁敢触龙之逆鳞!
黄锦见嘉靖帝心情不好,就去毓德宫求见尚昭仪,想请她出山安抚嘉靖帝,也只有她有这个本事了。
谁知一进大殿,就闻到一股药味,尚青岚居然也病了,把七品掌药魏采薇召进宫里医治。
尚青岚躺在床上,额头贴着一张膏药,“老先生来的正好,这两天不知为何头疼,不能去御前伴驾,怕过了病气给皇上,皇上身体才刚好。劳烦老先生转告皇上,不要来看本宫了,待本宫把身体养好,就去陪皇上过年。”
黄锦问魏采薇,“昭仪娘娘得了什么病?”
魏采薇把刚刚填写的脉案给黄锦看,“郁气郁结,头疼。估摸是前些日子皇上病了,娘娘忧思过度所致。如今皇上身体已经恢复,娘娘不用操心,过几日就能好了。”
打发走了黄锦,尚青岚把额头的膏药撕下来,“我知道黄公公又要来找我‘灭火’去,就征召你进宫帮我‘作弊’。这紫禁城里,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皇上心情不好,我又不是神仙,次次都能让皇上开心。”
“伴君如伴虎,黄公公也害怕皇上发怒,就把我推过去,我就推病,等过了忠诚伯的祭日再说,你得在宫里给我打掩护。”
魏采薇的七品官身都会尚青岚投机取巧送给她当嫁妆的,她当然鼎立协助尚青岚“养病”,配合开了药方,只是一碗碗药都偷偷倒掉了,看起来是真病。
尚青岚的“病”了五天,听说嘉靖帝有心情出去赏腊梅,她就“病愈”了。
尚青岚又厚赐了好多礼物,“再过几天你就要出嫁,本宫不会再征召你进宫,你安心在家里备嫁。
等过了年,正月十五上元节逛花灯,我会拉着皇上出宫,到时候会‘正好’经过你的新家,进去喝杯茶、烤烤火,你们新婚夫妻可不要睡的太早哦。”
魏采薇听出了尚青岚话里的打趣之意,装作听不懂,“上元节没有宵禁,彻夜不眠,狂欢一夜送年,我们不至于玩到天亮,但肯定会早睡的。”
尚青岚心想:你是这么想的,你的新郎可不会这么想,这个年龄的小伙子……
魏采薇出了宫,街上道路泥泞,脏脏的雪混进土里,被采买买年货的路人踩来踩去,脏且热闹。
魏采薇就像所有待嫁的新娘一样,在脑子一遍遍的盘着自己的嫁妆,总觉得少了什么东西,想要一切都做到完美。
马车到了鼓楼西斜街的时候,干脆提前下了马车,沿街走一走,逛一逛,看有什么可心的东西就买下来。
不一会,身上就多了三个纸包。路过一家胭脂铺,魏采薇正要进去看看,突然闻得马蹄声、呵斥声、还有哭声。
即将过年,到了京城五城兵马司“清理”街道的时候了,这个清理不是打扫街道,而是驱赶在城中没有居所的流民,他们大多以乞讨为生,每到过年的时候,为了让官老爷们眼不见为净,五城兵马司都会奉命把流民驱赶到城外。
北城兵马司也不例外,他们巡街除了维护秩序,就是把流民抓起来,关在囚车里运出去,城外有人施粥,还有搭建的善棚来安置流民,吃不饱也饿不死。
有个蓬头丐面的小流民凭着身躯瘦小,被抓到后,居然从囚车栏杆的缝隙里挤出来了!
他扑通一下摔进了脏雪混和的淤泥里,然后爬起来,拔足狂奔。
“抓住他!”北城兵马司的人拍马去追,小流民穿着两只不一样大的破鞋,明显是捡来的,两根麻杆般的细腿根本跑不过四条腿的马。
好在他反应灵活,瘦小的身躯在人群里闪转腾挪,骑兵追了半条街,愣是没能抓住他。
幸好同伴过来支援,三匹马将小流民逼到了一家胭脂铺门口。
小流民要跑进去躲避,商铺老板怕惹事,赶紧把门关上了。
骑兵单手提着小流民的裤子,要把他横放在马背上带走,小流民被举起来的时候拼命挣扎,嘴巴发出啊啊之声,好像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挣脱之时,一个香包从领口里掉出来,香包末端系着一根脏成砖红色的绳子,在空中晃晃悠悠。
香包的外观都差不多,绣着蜘蛛蝎子等五毒,但是魏采薇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这是用来驱虫蛇的,一般在端午节到夏天的时候佩戴,冬天万物归寂,没有虫蛇,也就没有人会戴这种香包。
魏采薇打量着小流民,他脸上全是污泥,脏兮兮的,穿着破袄破棉裤,棉裤裤腿的线都扯烂了,脚踝处的棉花已经漏空了,纤细的脚踝几乎一捏就要碎掉。
小流民看到她,越发激动起来,四肢乱舞,嘴里的啊声变成了尖叫。
魏采薇心中一动,说道:“放开他。”
北城兵马司的人就没有不认识魏采薇的,闻言放开了小流民。
小流民蹲在地上,伸出鸡爪般的脏手在泥浆地里写了一个“嫂”字,指了指魏采薇,然后又写了个“秋”字,指了指自己。
魏采薇心头一震,连忙买了一壶热茶,用手帕蘸着茶汤,擦干净小流民的脸,汪大夏有些男生女相,弟弟汪大秋从婴儿时期就长的像父亲汪千户。
魏采薇声音颤抖:“你是……汪大秋?”小流民疯狂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汪千户借了三年的命,还是要走的。大秋是病了,不是真哑巴,大家放心,我是亲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