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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联谊会设在金凯悦,一进门,政协主席马良就迎了过来,"没想到一路同志亲自过来啊!欢迎,欢迎哪!"

  程一路笑道:"没想到吧?我先过来看看。等会儿那边还有个安排。"

  "那就先谢谢一路书记哪,是不是先请程书记讲话。"马良道。

  "那就不必了,我来是见个面。还是请宜学同志说吧。"程一路正说着,毕天成和高建设他们也到了。接着,一些老同志也陆续到了。程一路和老同志们一一握手,彼此寒喧。方良华的老父亲方老也来了,老从怕有八十了吧,虽然清瘦,精神却很好。方良华出事前,老人曾多次找到过程一路,要他劝劝自己的儿子。程一路也劝了,可是没来得及,他的心里为此一直有些不安。见着方老,程一路望了望,喊了声:"方老",心里却有些酸涩。如果方良华不出事,也许在这个场合,他也会作为领导出席的。可是现在……

  "程书记啊,谢谢市委还记得我们这些老同志啊!良华走了之后,我一直想找你谈谈,可是你忙哪。"方老说着,拉着程一路的手,这让程一路想起自己父亲的手。晚年的时候,父亲曾多次拉着他的手不放,有时就是拉着,不说话,父子俩坐在院子里的阳光中,静静的,不言不语,却心思贯通。

  "方老啊,您这话……是批评我啊!改天我专门请您坐坐,我还真想多听听方老的教诲呢。"程一路说的是真心话,方老一辈子为人正直,虽然官到副厅,但不为私利。就是在儿子方良华的问题上,也是坚持原则。这样的同志太少了啊!程一路觉得自己虽然这些年秉持着父亲说的"做一个好人,当一个好官"的原则,但与方老相比,他还是感到有差距。所以对于方老,他是打内心里崇敬的。

  方老小声道:"你忙,我先过去了。"

  程一路点点头,放开手,方老往厅里走去。程一路看着那背影,眼睛一热,赶紧转过了头。

  联谊会是每年一次的,都是在政协会议召开之前进行。这里面大部分老同志,都在政协战线上工作过。一方面向老干部们通报一下市里去年的经济社会以展情况,一方面也征求下老干部们对政协工作的建议和要求。入席后,张宜学代表市委发表了讲话,马良也作了情况通报。马良原来是南州市委组织部长,去年政协换届时,本来轮不着他来出任政协主席的。他年龄并不大,才五十多一点。可是,省里原计划调到南州任政协主席的同志,在到任前几天突然因经济问题出事了。这差事就谁也不曾料到的落到了马良头上。政协虽然看起来是退居二线了,可是政协主席是个正厅,而且政协主席,基本上还是在一线活动的。马良凭空里拣了个大乐事,喜滋滋地上任了。

  程一路坐着,喝着茶,手机就震动了。是鲁胡生,一定是催他了。看看时间,也快七点了。但是他没有动,马良正在讲话,这个时候走人,是最大的忌讳。首先是对讲话者的大不尊重,同时也会扰乱了秩序。

  好在马良主席的话也结束了,一阵掌声后,马良宣布联谊会联谊活动开始。音乐响起,演员走上了临时的舞台。程一路在这当口,对坐在身边的马良耳语了几句,然后便悄悄地出了大厅。毕天成跟了出来,程一路说:"我另外有安排,你们在这边,好好地陪陪老干部们吧。"

  车子出了城,往才子山方向驶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初春,天黑得早。山路上看不见别的车子,偶尔有一两个行人,在车灯的光里,一晃而过。这条路程一路每三个月基本上就要走一次,来给县干班,科干班,还有青干班的学员们,作开学动员。他名义上是党校的校长。各级党校实行的都是常务副校长负责制。所以作为校长,也就是挂个名字,不真问事的。

  二十分钟左右,车子进入了党校大门。车光照射处,门卫看了看车牌号,是市委的,马上开了门,站在边上恭敬地行了个礼。车子再往里开,转过教学大楼,后面便是党校餐厅了。

  刘卓照正站在餐厅前的空地上,似乎正在拨电话。一见车子过来,就放了手机,迎过来,冲着正下车的程一路道:"我正在催了。酒在桌上,就等团长哪!"

  程一路说我不来了吗?走,进去。

  一进大厅,程一路有点呆了。这大厅晚上显然是被特意布置了一下的,顶上居然挂了几条彩带。前台上还挂着横幅,一看,程一路明白了,心里一热,回身就抱住了刘卓照,然后对其他人道:"我真没想到!今天是我们入伍的日子。入伍三十周年,是得庆祝下。咱们好好喝上一杯,好好喝一杯!"

  酒已经斟上了,程一路自然坐在上首。这倒不是因为他现在是市委副书记,而是因为他是当年的团长。战友聚会,座次的顺序还得依着部队的习惯,这才有战友的氛围嘛!落坐后,程一路看了看今晚上参加的人。鲁胡生,王志满,钱春来,这几个都在市里,平时经常能见着的。还有汤其望,脸模子没变,可是人长胖了;那边是左强,当年在部队时,是程一路的通讯员。最靠下首的那位,脸生得黑黑的,还有几分羞怯,这人程一路却认不得了。便问刘卓照。刘卓照介绍说:"这是胡向党。当年在部队里当到班长就退伍了,我是前不久到乡下去钓鱼,偶然碰上的,晚上就接过来了。"

  "啊,那更好。回来后一直在乡下?"程一路向胡向党点点头。

  胡向党的脸一下子红了,刷地站起来,道:"一直在乡下,首长!"

  程一路笑道:"可别这样。我可没当过你的首长。在乡下还好吧?"

  刘卓照插话说:"不太好。我们坐下慢慢说吧。"

  鲁胡生坐在那里,似乎很有些心思,眉头也皱着。第一杯酒共同干了后,程一路问鲁胡生:"老鲁情绪不佳啊?怎么回事啊?"

  鲁胡生举着杯子,"我没什么事,只是想起……"

  他这没说完的话,后半截可能除了胡向党外,谁都清楚。这话也许在刘卓照准备这餐晚宴时,也考虑到了。那是逃不过的坎,也是绕不了的弯,更是抹不去的疼。刘卓照站起来,"我提议,大家先喝了这一杯。今天是我们入伍三十周年纪念日。刚才那一杯我们是为我们的部队干了,这一杯,我提议为我们逝去的今天不能来的战友,干!"

  没有声音,都默默地站起来,酒杯向着桌子中心,互相碰了下,除了清脆的碰杯的声音,餐厅里静极了。然后是一张口喝下去的声音,再然后又是静寂。程一路低着头,似乎能看到冯军也正端着杯子,和吴兰兰一道,就站在自己边上……他眼眶一湿,喉咙里也哽了一下。

  唉!

  坐下后,鲁胡生问刘卓照:"怎么突然想起来了啊?我们可都忘了。"

  "我现在是闲人一个,就记着这些事了。不像你们,忙哪!"刘卓照说着,转向程一路:"老团长哪,今晚上无论如何你得说两句吧?"

  "好,我就说两句。"程一路让王志满把杯子里的酒满上了,端起杯子,"我是得说两句。第一,这是我这么多年来喝的最让我感动和温暖的一次酒;第二,今天晚上我们不醉不休。为咱们的部队,为战友,为着将来!"

  程一路这话,显然很有些激动。一个市委副书记,平时是难得说这样的话的。可是,在战友面前,哪怕这些从前都是你的部下,你也不能有一点架子。战友就是战友,程一路深知这点,而且骨子里,他怀念这一点。

  "来,我们干!"程一路带头将酒干了。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喝酒了,酒入肠胃,一阵热,人身上的激情和热血也沸腾起来了。

  左强端着杯酒过来,说要敬营长。他喊惯了营长,在程一路当团长时,他已经退伍了。程一路问他现在在哪?左强说退伍后就去了南方,去年刚回到南州,在经营一家建材商店。

  "这很好啊,老总了嘛,经济社会,老总是最有价值的。胡生,你说是吧?"程一路说着,喝了酒。鲁胡生接话道:"团长这话还是当年在部队作思想动员时说的那一套。老总再牛,还能牛过当官的?我最近正在思考一个问题:在中国,怎样做才能是一个合格的企业家?难哪。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还有结论?胡生了不得了嘛。人类一思想,上帝就发笑。胡生一思想呢?"刘卓照笑着,把程一路的酒加满了。

  鲁胡生却认真道:"我可是真的思想了。结论是:把握社会主义特色道路的基本特征,灵活而不越线,胆大而不胡来,与政治若即若离,与官场明远暗亲。"

  王志满打断了鲁胡生的话,"可不能瞎说。一路书记在呢。"

  "我不是瞎说。刚才不是说过了嘛,今晚上是战友。一路书记也只是我们的团长啊!团长,你说是吧?"鲁胡生望着程一路,程一路笑着,说:"当然是。为你这思想,我敬你一杯!"

  鲁胡生显然没有想到程一路今天这么痛快,他也很长时间没有和程一路喝酒了。有时在同一个酒席上,也只是意思意思一下。南日集团改组后,这两年效益还是不错的。可是,近来的出口形势也不是太乐观。原材料成本不断上涨,企业内部创新也不足,这让鲁胡生很有些着急。前几天,他还为此事找过程一路。程一路说:越是这个时刻,越要挺住。分析市场,加速创新,这是获得发展的唯一出路。这两天,他就在忙着请一些院校的专家们来集团会诊,同时寻求新的项目,延伸南日的产业链。

  对于南日的重组,程一路是取了重要作用的。关键时刻,程一路说服了齐鸣,没有让南日进入破门程序,而是挺过难关,重新上路。这一点,南日的员工们对程一路是心存感激的。鲁胡生也是。他端起杯子,一抬头喝了下去。然后道:"团长哪,今天既是我们的入伍三十周年纪念,也是冯军出事后我们第一次喝酒。难得啊!更难得的是团长有这么好的兴致。下一步,团长要成市长了吧?"

  程一路脸一瞪,鲁胡生不说了。刘卓照笑着添酒,"当市长也不坏嘛。一路团长当市长,也是众望所归。不过……"

  "不过,我在官场行走,也是三无的啊!"刘卓照说完,王志满问:"什么叫"三无"?"

  "三无?是我瞎总结的。就是无奈,无聊,无成就感。团长,要是说得不对,领导批评。"刘卓照道:"坐在这桃花园里,人倒是清醒了。一清醒,想起从前的日子。竟有几分荒唐,也有几分好笑。当然,我还是干了大量工作的,我也没有愧对部队和党的培养。不过,说三无,也由不得自己啊!"

  "卓照说得有理。"程一路吭声了,"这取决于你怎么看。我们都是部队出来的,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为党工作也是一个党员的天职嘛!谈不上什么无奈不无奈,更说不上无聊。至于无成就感,那看你怎么认识了。人民肯定了,就是最大的成就!"

  汤其望带头鼓掌了,说:"团长这话,听起来就像是会议上说的。可是实在。人民肯定了,就是成就。我只是一个小商人,就像我看国家政策一样,对我们有利,我们就肯定。一个当官的,为老百姓做事了,老百姓就信任。团长在南州有这样好的口碑,就是证明。"

  程一路一笑,转口道:"怎么谈这些了?不说了,我们喝酒。"

  这场酒一直喝到晚上十点。叶开怕程书记喝得太多,中间来看了三四次。每次见到,程一路都是兴致很高,他便没提醒了。他知道,一个市委副书记这样兴致高的日子不多。跟了程一路副书记这么多年,他看到了程一路从秘书长到副书记这些年来的变化。特别是这一两年,程一路更加的沉稳了。有时,静得像一潭水;有时,有关键问题上,又变得更加地强硬。市委的人都看得出来,齐鸣书记对程一路是越来越不放心了。有谁能真正地知道一个市委副书记的内心?没有谁能知道的,就是简韵,就是叶开,包括程一路一直相当欣赏的马洪涛,还有陈阳,以及这些正在和他一起喝着酒的战友们,大概都不甚明了。大家看到的是不断出现在南州各地的市委副书记程一路,可是多少人能看到在车子中沉默不语的程一路?多少人能接触到独自下车走在南路夜晚路上的程一路?还有静坐办公室中,凝望着香樟树叶的程一路?

  人哪!叶开以前也不懂。一个人当官当到了市委副书记,应该是快乐的了。可是,这几年南州官场上的风风雨雨,还有程一路副书记家庭中的变故,都让叶开看到了一个官场之外的程一路。那是一般人看不到的,是一个游离于规则之外、深深隐藏着自己的程一路……

  战友们也许了解他。不管了解不了解,和战友们在一起,程一路副书记是轻松的,是没有什么心机的。叶开看见程一路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简韵走后,他好像还很少看见程一路书记这么放开过。

  十点半,酒席终于结束。大部分人的步伐都是乱的了。刘卓照说干脆大家都别走了,就住在党校。县干楼正空着,条件也不错。

  鲁胡生说:"我可……可不行。我明天……早晨五点一刻的火车到深圳。……我得回去了。团长,再……再见!"

  程一路打了个酒嗝,道:"走……走吧,我也走。"

  刘卓照酒也有些多了,上前来拉住程一路,"不……不能走,团长。今晚上,……你得……你得带着……我们这些兵……是不是?"

  王志满歪着身子,应和着:"是……,是啊!"

  程一路本来一只脚已经放在车子里了,这会儿又慢慢地挪下来,对叶开道:"叶……我就不走了。你……你回吧。"

  叶开下来,看了看,然后将手机交给程一路,说那我走了,程书记多保重。我明早七点半过来接您。

  车开走后,程一路随着刘卓照,还有其他人就到了县干楼。这是专门为来党校培训的县干们准备的。里面的设备,基本上是按三星级宾馆配置的。刘卓照陪程一路住一个房间。躺下后,刘卓照问:"一路啊,现在不说酒话了。这次市长应该……"

  程一路坐起来,他的头有点发晕,看着刘卓照。调到党校后,刘卓照过好了,腮帮子上也有了肉,更重要的是脸色红润、健康了。这种红润健康,不是人们常看到的官场中人的那种红润。官场中人的红润更多的是虚的,是三高的表征;而刘卓照这红润,是他天天荷锄劳作、心境平和的表现。程一路笑道:"卓照啊,你还不了解我?冯军走了后,我震动很大。加上后来那些事,我现在对这方面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企求啊!组织上让我干,我不推辞;组织上不让我干,我没有怨言。都是这么大年龄的人了嘛!服从组织是第一。"

  "我当然同意你的想法。可是你不同于我啊!南州市长你来当,合适,也合理。这两年,我算是悟出了一些理儿,不可不争,争之有道。"刘卓照套了句古话,引得程一路哈哈一笑,"卓照啊,真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哪!什么叫争之有道?我看就是服从组织,服从安排。这道,就是党性,就是原则。是吧?"

  "也有理。一路啊,我一直想问一个事,你可别……"刘卓照停了下,程一路点点头,刘卓照才继续道:"你个人的事就这么摆着?那个简……简韵,又到北京了。你到底准备怎么办?我听说晓玉嫂子还是一个人,何况以前传她与那老外的事,也不见得真实。既然早已……不行,我看……"刘卓照又顿了下,"我看还是复婚了吧?晓玉嫂子是个多好的人。"

  "唉!这事难说啊。不说了吧。"程一路叹了口气。

  "怎么难说了?我看你是回避啊。这解决不了问题。"刘卓照说着起身,给程一路倒了杯水。"回避能解决问题?不能哪。我现在不问政治,可是我得问问老团长的家事啊。这总不犯错儿吧?"

  "卓照,前几天,小路打电话给我,还劝我跟晓玉……可是,这事不太现实啊!何况还有简韵,我得对她负责。"程一路喝了口水,"不是我回避,而是我不能。卓照啊,一晃我们都快五十了。人生易老,到了我们该感叹的时候哪!省委卫东书记到南州,问到我市长的事,我没表态。你知道他是老首长的部下,可就因为这,我更不能有所求。想想老首长,我们还求什么呢?"

  "那倒也是。"刘卓照看着程一路,应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