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顺治十六年北京
喧闹的天桥底下,各种杂耍正在上演。一位少女冷若冰霜,孤独而萧瑟地走在这条大街上。手中的长剑映射着月光的凄寒。
再过几天就要过农历年了,天气冷得让人直发抖,但这少女一袭淡绿色的薄纱,纤细的身躯连件厚衣也没穿,不惧寒风地走在街上,引起了不少路人的注目。但那少女没注意到身旁的一切,她只在内心深处暗暗地回忆,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当她还只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有位大哥哥紧握着她的手,他的手好有力也好温暖。他是这么说的:“改天我们回京的时候,我带你去城里最热闹的天桥底下看杂耍,吃糖葫芦。”
言犹在耳,可是那竟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昏黄的灯光照射在她脸上,柔和心形的脸庞、娇小妩媚的唇形和挺直秀气的鼻梁,配上那光滑细致、吹弹可破的肌肤,那是张任何女人看了都会妒忌的脸。只有那双大眼睛,流露出的竟是空洞的寂寞,任谁看了也不忍再回首一顾。
她不火不急地走完这条街,接着往城里的福升客栈走去。站在这门板半旧的客栈前,她一点也不意外这里将是她留在京城的惟一住所。这些年来她睡过比这环境更差的地方,若真要比起来,这里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她一推开门,店小二便睡眼惺忪地迎了上来:“姑娘,小店都已经客满了,你要住店请往别处去吧!”
那少女清脆的声音响起:“先给我来个馒头,再来两碟小菜,我要在这里等人。”她的声音如同她的人一样,听来也是清清冷冷的。
店小二咕咕哝哝地走进了厨房:“就快要下雪了还会有什么人要来呢?真是的,这种天气不好好待在家里还要跑出来烦人……”
那少女不理他,只愣愣地坐在那儿,痴痴地望着燃烧中的蜡烛,慢慢地吃着桌上简单的菜肴。她在等,等一个十多年来相依为命、教她武功、助她报仇的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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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了,门外终于飘起了雪花,今年的第一场雪早已下过了,这会儿再下雪就更冷了,客栈中烧起了一盆火,但还是抵挡不住入侵的寒气。
店小二终于忍不住了。他走向前来:“姑娘,三更天了,我们店里就要打烊了,你的朋友不会来啦,还是尽快找个地方睡觉吧!”
那少女没理会他,连姿势也没变过。
店小二见她不吭声,心里有些发火,声音也大了起来:“姑娘,你耳聋了听不到我说的话是不是?我说我们要打烊了,你还是走吧!”
话-说完,门就被推了开来,风雪也窜了进来,吹灭了那盆火,也吹熄了桌上的蜡烛。店小二被风吹得连眼睛都张不开,只听到身旁的少女低呼了一声:“师父。”一眨眼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若不是桌上还有那少女吃剩的半个馒头,他真要以为连那个女孩都是他做梦梦到的。
他揉了揉眼,关上了大门,略微收拾了一下,就尽快钻进温暖的被窝里去了。在这种严寒的天气里,发生了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他决定忘了这件事。
门外的街道上,一个黑衣蒙面人拉着这绿衫少女快速地飞奔在风雪里,冷风一直在这少女的衣袖里奔窜着。她觉得好冷,可是她不敢开口,因为握住她手的人比雪更冷。
她什停在城里最大的妓院“红袖招”门前,那少女吃了一惊:“师父。”
“别出声。”她们身子一跃,便翻过了那高墙,来到了吟凤阁。
“师父,我们要住在这里?”那少女望着终年蒙着脸的师父,不解地问。
“是的!无欢,我已经打听出来了,满清的贵族子弟、亲王贝勒们最喜欢来这‘红袖招’。我们住在这里比住在小客栈方便多了。”那蒙面人冷冷地说。
这少女就是她千里迢迢从扬州带到北京的报复筹码,望着这少女日益美艳玲珑的身躯,她无法不嫉妒。不憎恨,就连为这少女取的名字也要异于常理,无欢,无欢,一辈子也别想获得欢乐。
无欢望着这从来就冷冰冰的女人,心中涌起了一股温情。她捧了一碗茶,恭敬地端到师父面前:“师父,你这一路上辛苦了。”
“哼!没什么,只不过是跟着明骥那小子跑了一趟扬州嘛!那小子心肠倒好,三天两头地在扬州建屋盖庙的,把扬州的百姓骗得团团转。真有办法。”她声音悻悻然,颇不以为然地接过那杯茶来,揭开面罩下摆,露出了形状优美的下巴,小口小口地喝着。
无欢乍听到那久埋内心深处的名字,禁不住心湖荡起阵阵涟漪,她咬咬唇:“师父,你不是说要去查查鞑子皇帝的行踪吗?”
“你懂什么?当今皇帝最宠幸的除了董小宛之外,就属镶蓝旗旗主的次子明骥了。他是皇帝的左右手,铲除了他不是给满清一个迎头痛击吗?”蒙面人冷笑着望向她雪白的脸孔,了然于胸地笑了起来,“怎么,他救过你,你不忍心对他下手?”
无欢咬咬牙,脸色一沉:“不!只要能报得了血海深仇,就算是救过我性命的人,我也必须除掉他。”
“对!你可千万记得了,满清的八旗首领、满清的皇帝,个个都是你要报仇的对象,你一个也不能放过。”
这个夜里,无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无法睡着,心中不断上涌的全是小时候和大哥哥在一起天真无邪的片段回忆,她怎么能对他下手呢?但她不断地告诉自己,师父说的不会有错,不会有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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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丽典雅的鄂比泰亲王府,今天一早显得格外的忙碌,下了一整夜的大风雪已经把马路整个覆盖住了,忙进忙出的仆人还得用铲子把雪铲开来,等着迎接刚从南方返家的贝勒爷呢!
“二贝勒回府了,二贝勒回府了!”
一阵喧腾的嘈杂声,由门内向外涌出,大家都清楚地听见自远而近传来的一阵马蹄声。那匹马来得好快,转眼间便到了王府前,从马上跃下了一位身材挺拔、面目英俊,笑得非常和善的年轻男子。他一下了马。便冲到敏慈福晋前,亲呢地搂住了她:“额娘,外头风大,您还是快进屋去吧。小心吹坏了身子,阿玛又要怪我了。”
敏慈雍容华贵的脸庞漾满了笑容,像极了他,她挽着儿子的手走进王府:“哦!懂得教训人啦,知道外头风大,你却连件棉袄也不穿,逞英雄哪!”
明骥摇头笑叹着:“额娘,您别老是把我当成小孩子,我会照顾自己的。”
敏慈似笑非笑地椰榆着:“唷,你也知道自己老大不小啦,过了年就二十九岁了,什么时候给我讨房媳妇回来啊?前些年里皇太后还兴冲冲地帮你物色些王公贵族的格格、小姐,哪知道你一个也看不上眼!这些年里大概已经放弃了,连提都没提过呢!你唷!究竟有什么打算,可不可以透露一点消息,好让我这个做额娘的少担一点心呢?”
明骥耸耸肩,笑得既帅气又坦然:“额娘,这种事勉强不来的!你总不希望我为了应付你们,随便找个女人来当我老婆,一辈子不开心的,是吧!”
敏慈无奈地笑了笑:“你们兄妹三人,我总是特别担心你,一会儿怕你老待在扬州不回来了,一会儿又担心你在京城护卫的工作有什么闪失。现在嘛,还得担心你眼界太高,找不到合适的对象。唉!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不再担心呢?”
“额娘,说到扬州,我这次给您带回了几匹江南特产的云丝罗和芙蓉纱。待会我派人给您送过去,保证让您看了既满意又开心。”明骥换过话题,企图转移她的心思。
可是敏慈偏偏不肯放过,她悄皮地眨了眨眼:“这回找到你的小妹妹了吗?”
明骥原本神采奕奕的双眸顿时黯淡了下来,他蹙着眉峰:“没有!十三年了,她就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在扬州城。那一晚我还和她睡在一张床上,隔天早上也只不过出去了一会儿,哪知道回来后,房间只剩下地上那堆碎纸镇,她消失了。奇怪的是,门外上百名侍卫竟无一人看到她的踪影!她终究是如何消失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敏慈沉吟了一会儿,又说:“会不会是她贪玩,跌进了什么池塘水井呢?”
明骥肯定地摇了摇头:“不会的,我曾把那房子仔仔细细地搜查过,什么较厚的墙啦水井啦,全都打了开来,却什么也没找到,所以我推测是有人把她带走了。”
“你这些年来就是一直用这个理由来安慰自己,才用尽心力不停去找!依我看,她又不是你的亲人朋友,你对她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了,只能怪她自己命薄,无福消受你对她的好。”敏慈实在不忍见到自己的儿子为了一个小女孩内疚一辈子,何况,她觉得真的够了,不会有人像明骥一样为这小女孩尽这么大努力,他又不欠那女孩,就算是欠,这些年也该还够了。
明骥轻叹了一口气:“额娘,您放心吧,我会有分寸的。何况我这些年去扬州也不单是为了找她,是皇上派我去巡视江南,探访风土民情的。”
“唉!随你吧,别误了你的正事就好了。”敏慈体贴地不再问下去,只希望他自己想通才好。
“额娘,您没有把小怜的事告诉阿玛吧!”明骥心虚地望着敏慈,不打自招地说,“您可千万别告诉阿玛!您知道他最不喜欢我去江南的,若是他知道我每回到江南去都是为了找小怜的话,他非骂死我了。”
“不会吧!你每次不都打着皇上的名义到江南去的吗?”敏慈心里有数,俏皮地眨了眨眼,见儿子着急了才笑着拍拍他的肩,“放心啦,你阿玛不会知道的。不过呢……”
“行啦,额娘,我先回房去换掉这身衣服再来陪您好吗?我现在可真感到有点冷呢!”明骥吁了一口长气,打算溜到房间去让耳根清静下来。
敏慈简直是哭笑不得地望着这宝贝儿子:“好啦,我不唠叨你了。你从江南回来也够累的,去休息吧,别来陪我。”
“遵命,额娘。”
明骥好不容易回到了书房,卓尔莽就跟了过来:“贝勒爷,您果然没看错,咱们这一路上被跟踪了!只可惜那人身手太快,好几次都在我手上溜掉了!不过,我可以确定一点,那跟踪我们的是一个女人。”
“女人?那会是谁?”明骥的右手轻敲着红木书桌,皱眉思索着,他的心中依稀浮起一个模糊的记忆,但却不具体,想不出个所以然,他摇了摇头。
“贝勒爷,您想会不会是前明余孽呢?”卓尔莽在一旁帮忙推测着。
明骥摇了摇头:“不大可能。若是前明余孽,为什么要一路跟着我们,既不现身又不攻击,只是静静地注视我们的一举一动呢?”
卓尔莽摸了摸他光溜溜的前额,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她会不会是皇上特地派来保护我们的呢?”
明骥失笑了:“那更不可能!你忘了我们这次是假传圣旨,私自下江南的吗?皇上连我们去哪儿都不知道,怎么还会派人来保护我们?反正她对我们也没有恶意,不要管她了、你帮我去叫汉阳来。”
“喳。”卓尔莽知道这主子素来宽宏大量,不记恨的个性又再次显现出来,就表示他不把那蒙面人放在心上,他除了感到佩服外还是佩服。
没多久,他就带进来一个斯文白净的汉人。那年明骥在江南追寻不到小怜,但他始终未曾忘记对小怜的承诺——找到她失散的小哥哥。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只花了半年的时间,便在难民营中找到了当时正在偷窃的韦汉阳,颇花了一番工夫才动服他一起回京。如今他在王府中过的仍是他汉人的生活,穿着汉人的服饰,明骥也不去勉强他,一切顺其自然,只要他过得高兴。
明骥一见到他的身影,心里便感到一阵高兴:“我在扬州城遇到了你们家的一位老仆人韦福,我也把他带回来啦。再过几天他应该就到了,我急着赶回家故先走一步,也顺便带个消息给你,让你高兴高兴。”
汉阳客气却疏远地说:“麻烦你了,真是不好意思,只怕你又带个汉人回来会给你添麻烦。”
“一点也不麻烦,只是还没有小怜的消息,对你实在很过意不去。毕竟她是在我身边失踪的。”明骥歉疚地望着眼前的年轻人。他知道这些年里汉阳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小怜,当年若不是他发誓无论如何也要找回小怜,汉阳说什么也不会随他回家,住进满人的王府。
汉阳轻叹了一口气,酷似小怜的漆黑双眸中溢满了痛苦:“这么多年你也尽力了,她或许已不在这世上了。”
“千万别这么说!我还没有放弃寻找,你怎么就丧失了信心呢?”明骥不以为然地大皱其眉。
“死了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她和爹娘快乐地住在一起,总好过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汉阳轻扯着嘴,空寂的眼光注视着窗外的天空,嘴边漾着一抹淡淡的笑。
明骥深思地望着他:“我做错了。我不该把你带进王府里,你住在这儿一点也不快乐。”
汉阳摇了摇头,收回了漫游的目光,真诚地回望着眼前这位他应该恨却恨不起来的男人。
“你没有错,错在我太不知足了,住在北京城里的亲王府邸我还能有什么好埋怨的呢?但我老想回家,回扬州去,我想再看看扬州冠绝天下的芍药花,我还想到瘦西湖畔去赏柳采荷。可是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我的心里面的确还存着奢望,期盼有天你真的找到了小怜,我们兄妹得以团聚。更何况,我欠你的太多了,我真的不能就这样不告而别。”
明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明白,是大清朝对不起你们,拆散了你们的家,我会安排让你回扬州去的。”
汉阳终于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那微笑使他看来不再忧郁,容光焕发。
“多谢你了,你的恩德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何必说这个呢?现在天气转寒了,路上也不好走。等明年春天吧,但我要把话说在前头哦,扬州城经过那次浩劫后,现在是百废待兴的时候,你要是缺什么、少什么,或是住了不习惯,亲王府永远等着你回来。”明骥再三叮咛着。说实在的,他还真把汉阳当成了自己的亲兄弟,要让他离开,内心还真有些舍不得呢!
“一定会住得惯的,我是扬州人嘛。”汉阳露出了自信的笑容,他的心早已飞回了江南,尽管他对这救他、教养他的男人心怀眷恋,但民族大义始终萦绕在他心头,成了他俩之间无法消去的隔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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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骥随着宫里太监前往御书房面见皇上,他一看到端坐在龙椅上约莫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便上前的身行礼:“微臣叩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顺治甚是高兴:“起来吧!你来得正好,过来看看朕这幅画画得好不好?你到过江南,那儿的景致比起这幅画怎么样?”
明骥接过那画一看,上面画的是江南的采莲人家。湖面上荷叶田田,几位少女坐在船上嬉戏采莲,画得栩栩如生,确属佳作。他由衷地说:“万岁爷这画画得好极了,连采莲少女的神韵都点了出来,仿佛您到过江南一般,令人佩服啊!”
“你不会是哄朕的吧!其实朕也一直想到江南去走走,看看董鄂妃的家乡到底是什么样子。她住在宫里老是不开心,而朕又不能整天陪着她,只好多画几幅画让她解解乡愁了。”顺治双手支着下颚,无奈地望着桌上繁多的公文。
明骥微感奇怪:“董鄂妃也是江南人?”
“苏州。你离开的这段时间是在江南吧!这回又要朕替你圆谎了吧。”顺治笑了笑,对于小怜的事他也知道一些,只盼望明骥能如愿找回小怜,也可稍赎些罪过。
“皇上圣明,若能瞒住我阿玛那是最好不过了。”明骥尴尬地笑了笑,“幸好京城里没发生什么大事,要不然微臣可是万死莫赎。”
“京城里发生了一件轰动的事,你不知道吧?”顺治童心未泯,竟把道听途说的事提了出来,他半真半假地眨了眨眼,“听宫里的人说,最近京城里最著名的酒楼‘红袖招’,来了一位很漂亮的姑娘,只卖艺不卖身,引得恭亲王府的察富兰贝勒和康亲主府的褚王爷大打出手,你去瞧瞧那姑娘是什么花容月貌,竟能惹来那么多人为她神魂颠倒。”
明骥又好气又好笑地望着顺治:“皇上是否有意微服出巡呢?您派人把她叫进宫不是更方便吗?”
顺治摊了摊手:“朕也想啊,可是朕已经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又有董鄂妃陪伴,做人不可以太贪心,所以朕就想到了你。你既是朕的好兄弟又是孤家寡人的,朕把她让给你了,好好把握机会啊。”
天,这真是匪夷所思,连皇上也替他做起大媒了,明骥好整以暇地说:“谢啦!我的终身大事怎么可以那么随便?!我还是敬谢不敏吧。皇上,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新年的祭天仪式要在哪儿举行呢?”
“往年都在天坛,今年也在天坛好了。唉,这种琐碎的事交给其它人去办就好了,朕比较有兴趣的是你到过江南的什么地方?有没有京城那么好玩?江南人吃些什么?卖些什么?”
明骥拗不过顺治的一再追问,只好拣些路上遇到新鲜有趣的事说了几件,内心不住轻叹,做了皇帝也未必称心如意,自己喜欢的女人不能册封为后,想去的地方也不能去,就连想出这皇城也是千难万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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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从屏风内走了出来,揽镜一照,穿上了男人服饰竟也显得风流潇洒、玉树临风。她笑着把婉绮拉近身来,镜中就出现了两个翩翩佳公子,她开心地说:“哇!真没想到我们换上这一身衣服竟也这么好看。这回看哥还敢不敢拒绝我,不带我去江南。”
“你二哥最宠你了,你就算要他上天去摘星星,只怕他也会肯的。”婉绮慢条斯理地嗑着瓜子,顽皮地笑了笑,“这回我帮你张罗来这身行头,你打算如何谢我啊?”
“摆一桌酒席请你,好不好?”明珠柳眉一扬,大拍胸脯地说。
婉绮斜睨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就这样啊,亏你还是堂堂鄂亲王府里的明珠格格,这么小气!”
明珠蹙着眉,脸颊微微泛红了:“要不然你想怎样嘛?你是知道我阿玛的,他最不喜欢女儿家抛头露面的。额娘又不如姨妈开通,你爱做男孩子打扮她也不管,我可没办法。”
婉绮眼珠转了转,妩媚生姿地笑说:“所以罗,我才特地帮你找来这身行头,要不然我是吃饱了撑着啊!”
明珠一双熠熠闪动的双眼欣喜地瞅着她:“你是说我们就这样偷溜出去?”
“有何不可?我都计划好了,听说最近京里来了个大美人,惹得不少达官贵人为她争风吃醋,我们正好可以……”
明骥刚从宫里回来,正要回内堂时经过明珠房外,正巧听到这一句,对这两个小女孩的胆大妄为,他实在有些头痛,颇有招架不住的无力感。他忙清清喉咙,推开了房门:“表妹,就快要奉旨完婚的人了!还在这儿煽风点火,带坏明珠,我看你怎么向我这个做表哥的解释!”
婉绮顽皮地笑了笑,仗着他有众人皆知的好脾气,不以为意地开口:“表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快要被婚礼烦死了,一会儿做衣裳一会儿练仪态的,又不明白褚向霖是什么样的人,我不趁着还是自由身的时候多出来玩玩走走,以后不是更没机会了。”
“说得也是,所以你就穿了这一身男装走到我们府里来避难罗。”明骥兴味十足地望了望她们这身装扮,心中闪过了一个奇怪念头,“等等,你说皇上把你许给了谁?褚向霖?”
“是啊,康亲王的大贝勒褚向霖,唉!看都没看过,谁知道他是高是矮,是圆是扁。”婉绮装模作样,叹了个十足十的长气。
明骥一听暗道不妙,那不是前些日子才为了一个歌女和人大打出手的褚王爷吗?看来婉绮所托非人了。他握紧双手沉默了下来。
明珠在一旁天真地问:“二哥,婉绮说最近京城来了个大美人,本来要我去看的。现在你既然知道了我们的秘密,那你陪我们去好不好呢?”
“这怎么行?阿玛知道了非打断我的腿不可。开什么玩笑,那种场合你们怎么可以去?”明骥想也不想,一口就拒绝了。
明珠嘟着小嘴不依地说:“好,你不带我去,我就把你在后院偷偷藏个汉人的秘密告诉阿玛去。”
“什么汉人哪?快告诉我。”婉绮感到有趣极了,这对兄妹可真是宝贝一对,谁拿谁都没办法。
明骥苦笑了,这妹妹可真明白打蛇打七寸的道理。
“好好。我怕了你了,今晚我就带你们去。不过一切都得听我的命令行事,不许给我惹麻烦,知道吗?”
明珠笑靥如花,甜甜地应允了,她早知道二哥最宠她了。而婉绮却对后院中那个汉人感到莫大的兴趣,他究竟是何来历?为何躲在鄂亲王府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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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欢穿着一身鲜艳亮丽的锦服,峨眉淡扫地坐在这吟凤阁的走廊上,手抱琵琶边弹边唱。琵琶声轻脆悦耳,吸引得台下高朋满座。但她一径冷冷地坐在软榻上,无心去看台下丑陋的面孔,自顾自地弹着手中的琵琶。
师父告诉她时机快成熟了,再等一个人上钩,她就不用再在这卖唱了。她不明白师父要她等谁,但她想师父的话总不会错的。前些日子不就有两个满人亲贵为了她闹得不可开交吗?只是她一点也不喜欢这种生活。
无欢叹了叹气,拨紧了琵琶的弦,声音突然拔高急促了起来,她轻脆地唱着: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进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明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他暗暗蹙眉,太高了,只怕琵琶上的弦支持不住,果然“咚”的一声,弦断了。他觉得有些遗憾,这么好的音色想来人是极雅的,而今却沦落在这种地方。
他带着明珠和婉绮两人,选个最偏僻的角落坐下了,仔细地张望四周,暗自祈祷着不会有人发现,哪知这两个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地东张西望着。
“哇!这里好大好漂亮哦!”明珠张大了嘴巴,看着这里琳琅满目的装饰品。
婉绮则是一直望着高台上坐着的丽人,品头论足着:“她的确很漂亮,只可惜太冷了,一脸薄命相。”
明骥摇头失笑了:“你怎知道?一个姑娘家到处乱说话。”他往高台望去,顿时觉得眼前一亮,那女孩艳美无双,有着清灵秀致的脸庞。顿时如千百斤的重槌敲在他心房一般,使心中激起了层层巨浪。更令他惊讶的是,那女孩他依稀见过,但,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是在哪见过呢?
邻桌的一位莽汉酒足饭饱之后,竟发起狂来:“无欢姑娘,你也别唱了,下来陪老子喝一杯吧!”
无欢淡淡地望了他一眼,面不改色地说:“对不起,这位大爷,无欢只卖唱不卖笑,恕难从命。”
“老子我在这里花钱寻欢作乐的,你不陪老子开心,来这里做什么的?故作清高啊!现在京城里谁不知道你是在‘红袖招’里卖唱的?”他喝了酒,气一上冲,便不顾一切地往高楼走去,旁观的人见了他恶狠狠的神情,都不禁为无欢感到担心。
无欢还保持那冷冷的表情,打不定主意是要摔他下楼自曝身份呢?还是忍辱陪他喝杯酒算了。
哪知此时台下飞身而出一位白色长衫的年轻人,一纵便跃在她和那位大汉之间。那时她和那位大汉也只不过相距四五步之远,他却硬生生地挤了进来,倒让无欢吃了一惊。
“朋友,逢场作戏何必认真呢?这位姑娘既不喜欢喝酒,就不用强人所难了吧!在下替她喝了这杯酒,大家做个朋友如何?”明骥在台下看得分明,见这少女就要受辱,楚楚可怜纤细柔弱的身子怎堪受这莽人侮辱?于是动了侠义心肠,硬是插手此事,顾不得暴露身份了。
那人猛然见到当今皇上最宠的大臣——御前侍卫带刀统领明骥贝勒爷出现,酒也醒了一大半,忙躬身行礼:“参见明骥贝勒爷。小的不知您大驾在此,多有冒犯,请您原谅。”
明骥皱了皱眉,上下打量着那人:“我好像没见过你吧!”
“是是,小的只是康亲王府里的金总管罢了,官卑职小,贝勒爷怎会认得奴才。”他吓得直打哆嗦,话都说得结结巴巴的,早已失去了刚才的威风。
明骥挥了挥手,颇感厌恶地想到康亲王府怎么尽是些贪花好色之徒,前些日子一个褚亲王才闹过事,现在连个小总管也是这样。
“没事了,你下去吧!”
“喳。”金总管满面惶恐地退了出去。
明骥转过身来,温和的笑容顿时撷取了无欢的心。
“姑娘受惊了。”他躬身抱拳行礼。
她连忙回礼:“多谢公子相救。”一早在听到“明骥”两字时,她已经目眩神摇,泪盈于眶了,如今看到他俊逸潇洒地站在面前,她真有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叹!只可惜他是她意欲除去的贝勒爷啊!她有些心痛地注视着他。
他俩无言的凝视仿佛有了一世纪那么久的时间,才被心急的明珠打破了:“哥,哥,该回去了。”
明骥回过神来,眼神悠远而绵长,语气中带有承诺:“姑娘,在下告辞了。改天我会再来拜访姑娘的。”
无欢润了润唇,强抑内心波涛汹涌起伏不定的情感:“公子往后还是别再踏进这是非之地吧!”
“可是,我已经踏进来了。”明骥意味深长地瞅着她,内心竟为她逐渐变冷的眼眸感到神伤。
“那就快抽身离开吧!”无欢咬咬唇,对他作出最后的警告,这是她惟一能做的了。
明骥点了点头,他误会她的意思了:“总有一天,我要把你也带出去。”他转身带着明珠她们离开了。
而无欢只是站在那高台上一动也不动,凄楚地望着他们离去,内心在哀泣着,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以为自己可以救回天下人,可是,不可能的,只要你是满人,就永远也救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