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寺作为仙域四大仙门之一,盘踞北疆,名义上震两域之界,但对仙域北疆的管控力却一直不强。
佛门弟子心怀苍生,对天下万物都是一视同仁——连人与物的界限都模糊,那就更不用说仙与魔的分隔了。
所以北疆名为仙域,近些年来却常能见魔域弟子出没,只要不发生危及百姓的恶劣事件,无论是菩提寺这个庞然大物,还是它的地盘上的修仙世家,基本都不会与这些魔修冲突。
只不过少了维稳这种惯常的仙门与凡界沟通的套路,菩提寺却也有他们自己的办法。
——那就是每年收入山门中的俗家弟子。
这些弟子往往都是由北疆根深蒂固的修仙家族举荐,无论年龄修为,都可进入菩提寺中做佛法修行。为期三年,期间可自行请示离开。菩提寺在此前后都不会索取任何报酬,反而是为俗家弟子们尽可能地提供佛修之法。
也算是贯彻了他们慈悲济世的信条。
——从前从空明那里听说过这一点,苏叶子一贯不置可否;到今天,他才真觉着当初发明这个条例的,一定是位值得敬仰的得道高僧。
“两位施主请留步。”山脚下守着的小僧弥给从不远处停着的马车上走下来的两人作礼,“俗家弟子举荐,须纳通牌。”
走在一旁隐隐居于侧位的中年男人上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块暗红色的木牌,其上刻着一个“杜”字。
“原来是杜家主。”小僧弥不惊不扰地做了一个合十礼,“只是寺中近日为免繁杂扰乱佛家清修,只能由被举荐人独自上山。”
那中年男人闻言一怔,然后转向了身后模样漂亮的年轻人,“苏长老,这儿就是菩提山了,您看……”
“杜家主不必再送,请回吧。”
苏叶子笑意浅淡得几乎可以忽略,他极目眺向远处洪钟震响香茗漫山的寺庙,漫不经心地给对方神识传音:“这次借用了南山杜家的举荐名额,我心里还是过意不去的。”
“哪里哪里……”那中年男人闻言,忙神态惶恐地摇头,只是知道大抵知道苏叶子以俗家弟子身份入菩提寺,定然是有所顾忌,也不敢多言,同样以神识传音回道,“您能瞧上我杜家,还将我那顽劣孙儿收入峰中,已经是对我杜家的擡举。有什么事您都吩咐一声就行,如何用得上‘借’字……”
“杜家主的慷慨和深明大义,我记下了。”苏叶子不想与对方客套,开口截住对方的话音。然后他垂了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
那双湛黑清澈的瞳仁,就好像在说“你还有事?没事可以走了”。
杜家主也不是不识时务的人,见苏叶子不愿多做交谈,虽然心里有些遗憾,但还是点了点头,又给对方做了一礼,转身往回走了。
“杜家主,”苏叶子站在他身后突然开口,“既然是南山杜家,为何会搬来北疆?”
“啊?”
转过头来的杜家主显然没有想到会突然遇上这么一个问题,还没等他回答,就见对方笑着摇头:“罢了。”
说完,身姿清隽的青年转身往山上走了。
一直到这两人一人上山,一人莫名其妙地回了马车,在那儿守着的两个小沙弥才把脑袋对凑到一起:
“你觉不觉着杜家主好像还怕那个年轻人?”
“——你也这么感觉呀?”
“可真奇怪,不该是被举荐人求着举荐人吗?怎么就反过来了……?”
“谁知道呀,不过刚刚上去的那位公子长得是真好看,跟——”
突然——
“然动、然静。”
两个小沙弥正议论着开心,一听到这个平平静静的声音,却同时瞪大了眼睛,然后面无表情地站直了腰板。
警告了他们一声的中年僧人无奈地收回视线,然后往山路上看去。
那里,之前那位年轻漂亮看起来毫无修为在身的公子,正不紧不慢地走上山。
中年僧人站了一会儿,还是看不出什么来,只当做是自己的错觉,不再细思,往另一侧走去。
——
跟着一众俗家弟子进了菩提寺的山门,然后在他们主殿外面等着的时候,苏叶子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凡界普通百姓的市集里,屠夫面前的案板上那一块块待挑选的肉。
所幸这艳阳高照,“买主”们来得还不算太迟。
说起“买主”,就要说菩提寺关于俗家弟子的收录问题——每年菩提寺收入一些新的俗家弟子,人数向来不少,寺内辈分大的高僧们无暇照料,通常便交由辈分稍低的真传弟子教诲,这样既不致过于庄重,也不会怠慢。至于哪位俗家弟子到哪位僧人那里去听佛法,全凭俗家弟子意愿。
来之前,苏叶子就已经让杜家的人打听过了,今年这批俗家弟子,恰巧就是交由菩提寺内“了”字辈的僧人分配教导。
苏叶子压着耐性和身旁有点激动的俗家弟子们站在一起,看起来平静淡定,唯独唇角勾着的那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却让忍不住多看他一眼的高僧们眉头微皱。
佛堂面前,这般轻慢,最是让僧人们不喜。
没过一会儿,“了”字辈的佛修弟子们似乎是到齐了,站在石阶下排了两侧。
阳光之下,放眼望去,全是锃光瓦亮的光头和垂目不语的合十礼。
已经确定这周围没什么修为深厚的高僧亲临,苏叶子放心地将自己的神识放了出去,小心翼翼地从那些了字辈僧人弟子的身上,一一探查过去。
只可惜苏叶子生怕被有“无相”护体的乖徒蒙蔽过去,万分小心而使探查速度极慢。所以没等他看完大半,就有个辈分高一些的主持分配仪式的中年僧人站了出来,给那些年轻的佛修弟子们做了示意的动作。
于是,从为首第一个年轻佛修弟子开始,一众僧人一个接一个地出列——
“贫僧了光。”
“贫僧了节。”
“贫僧……”
还忙着探查的苏叶子一听,唇角勾了起来,暗自咕哝了句:“还有自我介绍,早说啊……”
他于是便不再一一细查,噙着慵闲笑意,等着自家乖徒送上门来。
有意思的是,不仅有自我介绍,每有一个僧人站出来介绍一句,他旁边这些人里,就会传来几声低低的议论——显然和他这个走过场的不同,他身旁这些,都是做了完全的资料准备。
没让苏叶子等上多久,一个干净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
“贫僧了尘。”
苏叶子眼瞳一亮,擡眸望去。——僧人们统一的着装外表,刚刚开口的这一位,看起来却要比同辈都清秀上一些。那张脸虽然比不得乖徒原装的那般祸害,但也让不少人心生好感。
然后,苏叶子就听见俗家弟子中分享资料的声音再次低低地响了起来。
无非就是这一位拜在哪位高僧门下,得何等教诲,于佛法修行甚有资质……
听起来这评价,在众僧人中,也算得上出彩。
只不过苏叶子的脸色却不见轻松,反而是视线微微凝滞起来。带着疑惑和不解的目光,苏叶子把了尘看了一遍又一遍,却从对方身上寻不得丝毫乖徒的痕迹。
按理来说,有神脉灵物的本命法术遮蔽,苏叶子是没那个自信能破除“无相”的。
可乖徒于他又不同……不知这种自信源于何处,苏叶子总是觉着,他是不该认不出乖徒的。
至少,不该像此时一样,连一丁点的感觉都没有。
僧人们的自我介绍,并不会因为苏叶子的犹豫而有所停滞,很快,就到了最后一位僧人。
要说这一位,虽然站在末尾,但从之前进场,便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原因很简单,这人实在是太丑了些。
倒不是说对方五官有多难看,事实上,平心而论,这青年僧人的五官模样都半点不逊色于了尘,奈何不知什么缘故,这人清俊的面庞上,一道疤痕横亘过他的侧脸,从线条凌厉的下颚处,一直蔓延到眉角。
按说身为菩提寺真传弟子,修为怎么也有含芽境,修复一道伤疤应当并非难事才对。
众人正不解,苏叶子就听见之前那个分享资料的俗家弟子有些轻蔑地笑了一声:
“这一个,事实上连真传弟子都不太算。修为是真传弟子中垫底的含芽境不说,他脸上那道疤痕,据说是当年在山下与同境界魔修斗法不敌,让人抽了一鞭,这鞭上带毒,寺内高僧尽力保下他面部没有溃烂,但这伤疤,却怎么也好不了了。”那俗家弟子顿了顿,显然对于自己知道这么多秘闻很是得意,又小声地补充了句,“我还听说,这人被打败之后,就一蹶不振,佛法修为也是大退——我奉劝诸位,最好不要到他那儿去,免得自误。”
众人纷纷应承。
苏叶子眉眼微冷。
这些俗家弟子以为自己声音很低,事实上哪里瞒得过这些“含芽境”垫底的佛修弟子?
这边话音刚起,苏叶子就明显地见到那僧人迈出来的步子微微一滞,然后才听对方垂目,低声:
“贫僧了了。”
一听这法名,俗家弟子中,不知谁失声笑了出来。
苏叶子听了这声音却是呼吸一滞,目露茫然,他看向那个似乎并没有听到这声恶意的嘲笑,而慢慢退身回去的青年僧人。
与此同时,那中年僧人站出来,开口:
“诸位施主,请自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