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榻上的人,了了下意识地退了半步,然后本能地阖目,《清心咒》都诵了小半段,直到听见房里一声再熟悉不过的轻泠笑声,了了僧人才回过神来——
屋里那人并不是他执念所生的幻象,而是切切实实地,那个此刻本该呆在千里之外的娇贵公子,如今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而且还是在他借宿的人家提供的唯一一间草房里。
见了了僧人半天都没再出动静,本就是装睡的苏叶子睁开了眼,趴在榻上,笑意吟吟地看着了了,开口道:“了了师父,如今天色已经黑了,您难不成还要去叨扰旁人,再去别家借宿?”
“……”
纵然原本有这样的心思,听了苏叶子的话音,了了僧人也只能把这念头掐灭在心底,他叹了一声,垂下视线,迈步进了房间,然后转身关上了门扉。
面对着木门思索了许久,了了僧人最后只能转向房间内,只不过身体刚侧过一半,他的身形就僵了一下。
苏叶子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下了榻,此时正站在他面前,两人之间隔着不过几寸的距离,近到连彼此的呼吸都可闻。
“……苏施主。”
了了僧人醒神,眉峰微蹙,他双手合十在身前,视线则是压了下去。
“你从前可不是这么叫我的。”苏叶子勾着唇角,不退让也不逼近,就把明明比自己还高出了一些的青年僧人迫在这方寸之地。
“尘事尘世了。”青年僧人压着目光,叫人看不见他眼底的情绪,只听得声音平稳不波,“无论从前如何,了了今已皈依佛门,从前便是过眼云烟,还请苏施主莫要执迷不悟。”
“我们之间的事情,你自己一个人说了便了,不须问过我?”苏叶子嗤笑一声,眉眼微凉,“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见说不通,青年僧人也不再试图与苏叶子争辩,垂了眼帘不肯再言语。
“……你个榆木脑袋。”
被这个说也说不得打也打不得的逆徒气得不轻,苏叶子哼了一声,转身走回了房间里面,然后转过来坐到榻上,冷着眉眼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床铺:“过来,陪我休息。”
了了僧人怔然地看向苏叶子,两人视线对接不到须臾,了了就立刻压下了视线,同时双手扣起,嘴唇翕动,快速地诵起经文来:“……”
“你今夜是不准备休息了?”
苏叶子挑了一侧细细的眉尾,眼瞳里熠熠如星芒。
了了僧人仍旧不肯接话,苏叶子也不着恼,站起身来似是要往房外走:“那好,我请这家人再为我们腾出一间房间来。”
了了僧人口中的经文戛然而止,他有些微恼地掀起眼帘来看着苏叶子。
走到他身前的苏叶子似笑非笑,目光瞥了一眼床榻,然后又转回来定在了了的身上。
与苏叶子对视许久,了了僧人妥协,到底还是迈步去了床榻上,脱去薄底的草鞋,躺进了床榻的里侧。
走过来的苏叶子看着背对自己的身影,眼眸一闪,跟着上了榻。他将本就紧贴着墙壁的青年僧人迫在这几寸的位置里,然后贴到那人耳后,轻轻缓缓地吐气:
“你在我的洞府榻上的时候,可不是这么冷淡的。”
了了僧人的背影一僵。
“转回来。”苏叶子贴着青年僧人的耳后,气息暧昧,用的却是不容置疑的语调。
僵持半晌,拗不过鬼使神差的内心,青年僧人面无表情地转了回来。
苏叶子已经退回了安全距离,对于了了的妥协,满意地勾了唇角,在熟悉的气息里合上了眼。
片刻之后,等房里另一人的呼吸逐渐平缓,紧绷着神情的了了僧人慢慢睁开了眼。他的视线顺着近在咫尺的年轻公子的眉眼,一点一点地摩挲过每一个弧度,一直到这副面孔快被他刻进骨子里,他垂在袍袖下的手指一动。
房里的烛火,飒地一下灭了。
——
清晨,熹微的晨光投进草舍,清脆的鸟鸣在山野间响起,唤醒了沉睡中的村落。
榻上的青年僧人睁开眼,眸光还带着初醒的茫然——难得一场无梦的好眠,似乎从他走出忘尘潭来之后,就一直都没有过了。
等堪堪回了神,青年僧人刚要动作,就察觉了怀里的压力而顿住身形。
他垂眸望去,眼底波澜掀起。
——散着长发的年轻公子窝在他怀里,看起来睡得安详惬意,连唇角都放松地翘着,不知梦里有何等美景。
了了愣了一会儿,继而无声一叹。
寺中素来规矩严明,这人背了俗家弟子的名号,就该遵守寺规。偏偏不知如何逃脱了寺中监管,到时候值守的弟子察觉他的居处无人,只怕寺里要拿了他的俗家弟子去问话。
想到这儿,了了的眉心微微蹙了起来。
“大清早的,看见我就这么烦?”
蓦地,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他怀里响起来。
没等了了回答,声音的主人打着呵欠坐起身,拢了下长发,回过眸来,眼角微红,瞳子里尽是初醒的慵懒。
“你是如何离开寺里的?”想到自己之前的担忧,了了也坐起身来,定定看着对方问道。
苏叶子视线一顿,然后眼角弯了下来,带着一点勾得人心痒的弧度,“走出来的啊。”
“山下有值守弟子,你若真无修为,如何能走脱?”了了僧人眉头皱得愈紧。
“……”
一根微凉的指尖戳上了了了僧人的眉心。
“这儿,松开。”苏叶子撩着眼帘懒洋洋地命令。等对方本能地顺从了他的话音,苏叶子的眼底才算是化了冰,一点笑意也融进眼底,“我确实是从寺里直接逃出来的,怎么,了了师父要抓我回去吗?”
苏叶子那副没心没肺浑不在意的模样,着实让了了心里一恼:“寺规严明,你怎可公然违抗?”
“是你们的寺规,又不是我的,我为什么不能违抗?”苏叶子收回了指尖,转身下榻去,“而且我走之前,也给他们留了音讯了。”
了了望他:“你留了什么?”
“我跟他们说,我是来追随我的授业师父了啊。”苏叶子理直气壮,“佛法修行,一日都不能落下,既然了了师父你要入世历练,那我自然也应该随你左右才对。”
了了:“……”
“还有一件事,”苏叶子转回身倚到木桌上,笑吟吟地看着榻上的僧人。“了了师父今日醒来之后,终于不再叫我施主了?”
了了神情一滞,垂了视线,半晌后一言不发地起身出了草舍。
草舍之外,已经晨起的农妇正在打扫着庭院。
了了僧人一出门,农妇恰巧望了过来,他面上的神情恢复淡然,擡手与妇人做了一个合十礼:“昨晚叨扰施主了,多谢施主收容。”
那农妇古怪地看了一眼了了僧人出来的草舍,然后面色微异地摆了摆手:“这位小师父不必客气,您——”
话音未落,苏叶子从了了身后的草舍里走了出来。
农妇的话音戛然而止,视线在苏叶子身上盯了几秒,转到前面的青年僧人身上,然后又转了回去。
了了僧人也没想到苏叶子会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走出来,微蹙了眉刚要解释,就见那农妇冲着苏叶子躬了躬身:“原来贵人您昨晚并未离去,是我们怠慢了……”
那表情里,十足说得上诚惶诚恐。
了了目光侧向苏叶子。
苏叶子自然看得懂了了的不解,只真元一动,把那妇人扶了起来,然后似笑非笑地解释给某人听:“昨日赶走那作恶魔修,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多礼。更何况,你也依我所言,收容了这位小师父不是?”
了了这时业已反应过来——昨晚这妇人的异常,分明就是身旁这人的缘故。
那妇人面有愁色:“只是昨日贵人放那恶人离开,恐怕他之后还是会回来寻事。”
“我怕他不来。”苏叶子瞳子熠熠地亮,其间一丝凉意慢慢散开,“昔日魔帝麾下第二将军的睚眦旧部……看来魔域最近是安生得太久,才会让这些人的触角都伸到仙域来了。”
“……睚眦旧部?”
了了皱眉。
“怎么,乖徒——”第二个字被苏叶子硬生生咽了回去,见了了沉浸思绪并未注意,他这才重作笑色,“了了师父知晓?”
“……”
了了默然不语,眼帘遮着其下深沉的眸色,僧袍里的右手拇指情不自禁地摩挲了下食指,出了寺门之后就戴上去的黑戒散发着冰冷的凉意。
在听到那个词时,他心里倏然浮上的杀意,来得汹涌而莫名。
“……背叛者。”
青年僧人眼底黑气倏忽划过,此间他唇瓣微动,声线冰冷低沉。
“什么?”苏叶子疑道。
了了蓦地回神,眼底魔气褪去,像是整个身体从阴暗森冷的环境里骤然抽出,然后沐浴在此时山野间的暖光里。过了片刻他才摇了摇头:“无事。”
知道继续追问也不会得到什么答案,苏叶子撇了撇唇角,正欲开口,却忽然擡眸,望向北方。
许是他的动作太过明显,了了沉眸开口:“怎么了?”
“……”
苏叶子唇角一勾,瞳色冰凉:
“送死的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魔帝已叛变的旧部麾下前来求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