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异乡,租房犹如蚂蚁搬家,从各个渠道买来生活用品,再一件件填满自己的房间。忙了一周有余,学校那边发来邮件,预告了学校的迎新会,包括讲座和社团招新的时间地点。
只一周,天气就转暖了,只是风还有点大。灰头土脸好几天,木子君总算涌起点打扮的冲动。参加迎新当天,她从衣柜里把自己风衣找出来,换了牛仔裤和马丁靴,上身一件黑色打底,仔仔细细化了个妆。
她眉眼颜色偏淡,唇色也浅,不化妆的时候气质很随和。但或许正是因为脸上颜色太少,上色后饱和度陡然升高,唇红齿白乌发黑眸,整张脸透着清亮,像是生生不息的春日。
外面风大,她不想被吹得群魔乱舞,便扎了个低马尾。双手往头后拢,蓬松而沉甸甸的一束,耳侧藤蔓似的垂下几缕。
临出门前刷了下手机,木子君忽然看见隋庄发了条状态。两个人因为接机加了好友,上次把还宋维蒲的钱打给他之后就再没说话,朋友圈里则除了卖鞋就是卖鞋。此时一张照片忽然出现在“为祖国文化传播做点贡献”的文案底下,让人觉得好奇。
她点进去,看见照片里是张桌子,中英双语写着“华人剧社招新”。她辨别了一下旁边的学校LOGO,很快意识到隋庄是自己校友。
这个华人话剧社木子君之前听过,是九十年代的中国留学生创立的。剧社耕耘到今天,历史比她年龄尚长几岁,在当地几代华人里都有声望,每年开演的冠名费就能拉到不少钱。
她一手系鞋带一手在对方朋友圈下评论:[你在迎新会招新吗?]
时间挺早,新生估计还没到现场,隋庄回复她的速度可以用电光火石四个字形容:[对啊,来吗?]
她不知道隋庄大几,招新的话,应该不是大二就是大三。
隋庄又很热情地补了一句:[在图书馆门口卖咖啡那]。
她笑笑,回复:[好,我过去看看]。
入学有些手续要办,木子君一进校门就被人塞了个透明袋子,里面装着学校地图和学校周边的美食地图,甚至有几家餐厅趁着迎新来分发优惠券。走到一半有个姑娘突然来和她传教,边传边带着她把接下来的手续都办完,并在木子君道谢的时候英文虔诚道:“是主指引我帮助你,感谢主吧。”然后迅速消失。
木子君:……行。
该去看隋庄了。
她顺着汹涌的人流往前走,穿过文学院的钟楼,很快抵达社团招新处。目之所及什么人种都有,招揽新人的热情程度和传教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垫脚张望片刻,看见远处一个头发仔细抓过的男生朝自己疯狂挥手:“这边!这边!”
这人太潮,刺绣外套配AJ,左边一个耳钉脖子上俩链,潮得木子君要犯潮男恐惧症,硬着头皮往过走。华人剧社的立牌就在桌边,对方是隋庄无疑。
“你认识我?”恐惧归恐惧,走过去的时候,她还是多问了一句。
“看你头像啊,”隋庄说,“一模一样。”
他浑身透着一股自来熟,敲了下社团立牌就问:“你刚才加了别的社么?自己看还是我给你介绍下?”
“看见学妹就这么热情,”身边忽然一声嘹亮的冷笑,“刚才来的男生也没见你说话。”
木子君转过头,看见个扎高马尾的黑皮女孩走过来,身材绝好,胸以下全是腿,把手里的资料递给她。
“这是我们部门设置和历年的公演留影,”她对木子君的语气很和蔼,“隋庄和你搭讪呢,你听他说话等于浪费时间,这上面写得更全。”
她又抽出张纸给她,言简意赅,迅速传达有效信息。
“这是报名表,”她说,“感兴趣的话,填了给我就行。”
木子君点了下头,拿着报名表和社团资料往路边撤了几步。恰巧咖啡店露天席空出座位,她拿着东西坐下,一边看一边听隋庄和那女孩说话。
没几句,她就听见隋庄问:“宋维蒲不来了?”
木子君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
“在书店吧,”那女孩随口说道,“他本来也不是剧社的。”
“剧社正值用人之际啊,”隋庄痛心疾首,“我的事那不就是他的事吗?”
“人家和你有这么好吗?”
木子君擡了下眼。
“那我们是感情深厚的……”隋庄说,“父子关系。”
木子君:……
两人又吵嚷一番,看见木子君擡头望着他们。隋庄缓和语气问道:“怎么了?”
“没事没事,”木子君赶忙摇头,“就是……宋维蒲也是我们学校的留学生吗?”
隋庄挠了挠眉毛:“是,他是咱们学校的,不过他不是留学生。”
旁边的女孩接过话:“他和我一样,我俩都是出生在这儿的华裔。不过我小学和初中都是回国念的,他没离开过墨尔本。”
木子君恍然:“那他中文说得真好……你也好。”
隋庄笑笑:“他语言天赋绝了,上次我俩去意大利人聚集区才知道他会意语,一开口一股黑手党味。”
“对对对,”那个女孩也兴致勃勃地回忆道,“我觉得他不仅是会说,他是说每种语言都像是在那儿长大的。我回国念书才把普通话学好,他在唐人街长大,结果广东人福建人都把他当老乡……”
“他在唐人街长大?”木子君重复道,脑海里浮现出他住的那条巷子和楼。
“对啊,”隋庄一拍大腿,“墨尔本唐人街家喻户晓的小天才!全唐人街同龄华裔男生公敌!”
木子君笑出声,身后继而响起一道冷清声音。
“这么兴奋,不饿吧,”那声音说,“那我把饭扔了?”
木子君身子一僵,隋庄两步窜到她身后,把宋维蒲手里的打包的外卖接过来。男生单手拎着杯喝到一半的咖啡,走到木子君桌对面打算坐下。
他显然没想到这坐着的女生是木子君。
他俩前两次见面,第一次是隔夜航班的憔悴,第二次是半夜被冻醒的狼狈,这还是她第一次全副武装出现在宋维蒲面前。木子君看见他在手心转了下杯壁,明显有点措手不及。
“嗨……嗨?”她试探地打了下招呼。
宋维蒲点了下头,也说了声“嗨”,然后坐到她对面。两人沉默片刻后,隋庄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是我的错觉吗?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觉得气氛尴尬吧?”
木子君:……
谢谢他成功让气氛更加尴尬了。
***
为了避免尴尬,木子君开始埋头专心填剧社的报名表。
近二十年的老社,组织结构已经非常完善。她其实对话剧兴趣不大,填表纯粹是为了逃离尴尬气氛。扫了一下几项工种,她决定加入台词翻译组。
剧社话剧演出是中文台词,但不排除现场会有外国同学来看,因此舞台两侧需要有英文字幕。她初来乍到,做这个还能练练英语。
填好个人信息后,她把报名交递给隋庄,对方立刻转向宋维蒲开始感慨:“看看,新来的学妹都这么支持工作。你就油盐不进,不加剧社就算了,帮忙招新也不来……”
“关我什么事。”宋维蒲说。
木子君忽然意识到,其实从一开始和宋维蒲打交道,她就能感觉出对方身上强烈的“局外人”感,那种独善其身的气质在同年龄段人里很少见。
不过在赌场那次,他对她倒是算得上……乐于助人?
木子君低着头看手机,一边给待办事项打钩一边回忆这些事。桌面上忽然传来“咔哒”一声,她擡起头,看见隋庄拿了杯刚从旁边买的咖啡。
“新社员福利,”他说,“喝吧。”
不用那位女孩大声嘲笑,宋维蒲都“嗤”了一声:“我没听说过你们剧社有这个福利。”
“从今年有的。”隋庄白眼。
“上午那俩男生也没有。”那女生提醒。
“……从下午有的!从现在开始有的!”隋庄一挥手,“你俩好烦啊?我就是单纯的让学妹体验一下我们剧社像咖啡一样温暖的气氛,我有错吗?”
他回头看向木子君:“就是我们人在海外,一定要团结友爱,互帮互助。那个……你以后碰到什么困难,你就来问剧社的学长学姐,大家肯定帮忙的!这是我们剧社的风气!”
木子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
宋维蒲把目光转向她。
方才她低着头写字,马尾已经从一侧肩膀垂落。她拽了下领口,划动手机,很快找出个东西。
“我确实是……需要一些帮助,”她把目光转向宋维蒲,“我需要一个比较熟悉这边华人社区的人。”
下一秒,手机被她推过来,屏幕上是一张照相馆拍的黑白照片。穿着旗袍,身形窈窕,眉目秀丽,手臂纤细,腕间带着一串珠链。
漂亮归漂亮,神色很傲,看起来不大好惹。
宋维蒲垂眼一扫,又和坐在自己对面的木子君对比了一下,语气有些意外:“这是你?”
很奇怪,照片上的人和她明明长得有几分相似,气质却是截然不同。
“不是不是,”她赶忙摇头否认,“这是我要找的人,她七十年前来的墨尔本。我觉得这边年龄比较大的华人,说不定有耳闻。”
她话是直接对着宋维蒲说的,他和她对视片刻,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你是要找我帮你吗?”宋维蒲哑然失笑。
“是啊,”木子君态度和神色都极诚恳,“我觉得你特别乐于助人。”
宋维蒲:“……”
隋庄:“这是他长这么大受过最大的误解”。
***
天色尚明,赌场还没到最热闹的时候。
赌场开在半地下的位置,从门口进去有个下沉的台阶。宋维蒲拎包进门,照常和迎面而来的熟人打招呼,然后坐电梯去二楼。
梯门闭合的瞬间,他后背靠上电梯后壁,神色里有些平日不大出现的疲惫。
最近又进了批新书,他清点了几天还是没搞完,有点想按隋庄说的雇个员工。不过就这书店的进账数额……能收支相抵就不错了,雇人连最低工资都开不到。
缓慢的“嘎吱”声后,电梯终于爬到二楼。除了那家杂货店,剩下几家都半死不活地开着。宋维蒲拎着包往书店走,脚步忽然停在了那家针灸馆前。
说是针灸馆,名字口气很大,叫“妙手回春馆”,医生姓曾,八十多岁了,扎针的时候手直哆嗦,他小时候每每去帮家里人开药看到他行医都担心扎偏穴位。医馆雕花木门半掩,宋维蒲驻足片刻,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一股中药味。
进门先是个双臂伸展的等身木雕,身上纂刻着穴位和筋脉走向。往里是一扇屏风,绣着一树红梅。屏风里有人在咳嗽,宋维蒲喊了声“曾大夫”,然后便折了进去。
他说的是粤语,对方回的也是粤语,宋维蒲知道他不会说普通话。一老一少寒暄片刻,他从兜里把手机拿出来,找出木子君发给她那张照片,然后递到老人面前。
面前这位是宋维蒲认识的还在唐人街的最老的人,听说来墨尔本的时间是五十年代。要是他都不知道木子君找的这位上海老婆婆,那他这边估计也帮不上什么忙。
宋维蒲其实就是想随口一问。
曾大夫戴着老花镜看了看手机,看了看他,又凑近屏幕,仔细看了看。
“小蒲,”他昏花老眼里显出困惑,“你拿你外婆年轻时候照片来问我做什么?”
宋维蒲根本没反应过来。
“这是在上海吧?不像在这边拍的照,”曾医生把手机推回他手边,“这时候比我遇见她那年还要年轻呢。”
宋维蒲后知后觉地重复:“这是我外婆?”
他没见过他外婆年轻时候的样子,她家里一张年轻时候的照片都没有。
“是你外婆啊,”曾医生摘掉老花镜,“你自己不认得?”
宋维蒲忽然反应过来了。
他认得,他怎么没认得。
他记事的时候外婆已是八十老朽,人老了干瘪如树皮,只有眉目能见三分往昔风采。他觉得木子君眼熟,又想不起她到底像谁。
倒也不是他的错,十八岁的人和八十岁的人,任谁也联系不到一起。
现在他想起来了。
木子君像照片里的人,照片里的人是他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