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院的人中途送来两杯咖啡,到唐鸣鹤讲完的时候,咖啡已经凉了。
和陈元罡比起来,这的确是不那么痛快的一生。木子君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个讲解员的话,她觉得每一个客居海外的华人都像是一张拼图,当将他们拼凑起来后,会出现一张从未见过的画幅。但与陈元罡一生所求皆得相比,唐鸣鹤的一生走到如今,又似乎总是缺少了什么,让这块拼图寻不到合适的归宿。
“去年,我觉得自己身体不太好,”唐鸣鹤喝了口茶,继续和她说,“有朋友说,唐人街的澳华博物馆希望建造一个展厅,展示早年华人的生活。我想,这只狮头被销毁太可惜,就托朋友带了过去。”
“澳华博物馆?”木子君确认,“您说墨尔本唐人街的那一家?”
“对,”唐鸣鹤回忆,“他们说在二楼,我没有回过墨尔本,也没有看过。”
澳华博物馆离宋维蒲家只有五分钟路程,木子君很难不把目光移向他。对方似乎也陷入了短暂的困惑,而后迅速反应回来,把目光移向她说:“我没去过。”
木子君:……
也是。
她也没去过王府井。
“捐赠的东西,还可以要回来吗?”
“他们登记在册的是那只狮头,你想要回头顶的玉珠,我想应当是不难的。晚一些,我打个电话给他们吧。”
她松了口气。
关于金红玫的事告一段落,唐鸣鹤也说了太多话,神色中带出一丝疲惫。木子君知道唐葵一直站在门外没有离开,可她也并没有在这一刻走进来。
两个非常固执的人,又都拥有过高的自尊。一个靠这种自尊抗下了这苦难的一生,另一个则靠自尊踏上一段赌博一般的职业生涯。像是一老一少两只狮子,分道扬镳之后,谁都不会迈出主动和解的那一步。
木子君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必须替唐葵开口了。
“唐先生,”她擡起头,“谢谢您和我讲了这么多,不过您也知道,是唐葵介绍我们来的……”
听到孙女名字的瞬间,唐鸣鹤慢慢擡起头。
“其实她也和我说了一些童年时代的事,我觉得她可能……不大希望,您卖掉那栋房子。”
“她不希望?”
“她应该不希望,”木子君语气逐渐变得肯定,“她或许觉得,那个房子,代表了她和您的回忆,她觉得那是她度过童年的地方。”
唐鸣鹤看了她许久,眼角的皱纹如此清晰,眼神里的苍老也显而易见。
“她已经不在乎回忆了吧,”他摇了摇头,从摇椅上艰难地站起,拄着拐杖往床铺走去,“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她也不再在乎我这个老东西。”
探望时间有限,护士已经进来催了几次,木子君不得不起身和宋维蒲离开。漫长的叙述耗尽了唐鸣鹤的体力,只是草草和他们挥手作为告别。
唐葵已经不在门外了,也不知道她是在听到哪一段后决定离开。木子君站到电梯前,楼层显示电梯还在一楼,似乎刚刚送了什么人下去。
木子君深吸一口气,忽然转身看向宋维蒲。后者头微微歪了一下,似乎是不太理解她的反应。
“我……”她闭了一瞬眼睛,又睁开,“我没有做过这种事。”
什么?
不等他发问,木子君继续说:“我有一个有点疯狂的想法,你觉得我可以做吗?”
宋维蒲慢慢反应过来,回头看了看唐鸣鹤房间半掩的门,收回目光,并没有如木子君料想一般追问她是什么想法。
“可以做。”他说。
她一时不知是该笑还是失笑:“你不问我做什么?”
“你又不会做坏事,”宋维蒲说,“做好事的话,疯不疯,都可以做。”
“我怕没做好,搞砸了。”她说。
“我来收场。”宋维蒲说。
什么啊。
两个人都知晓对方的话一句比一句莫名,但又偏偏一句接一句地说到了这里。电梯已经回到了他们所在的楼层,“叮咚”一声打开门,梯厢里空空荡荡。他们本该进去,可又谁都没有动。
“那我去了。”木子君身子侧移,朝唐鸣鹤的房间动了一步。
宋维蒲擡手拦住电梯门的闭合,迈步进去,而后转身向她。
“好,”他说,还是没有问她要做什么,“那我去车里等你。”
“叮咚”一声,梯门闭合,木子君看着宋维蒲逐渐消失在缝隙之中,取而代之的,是映在金属梯门上的自己。
她冲着那个倒影深吸一口气,而后转身,朝唐鸣鹤房间的方向走去。
***
周末。
展柜要到下班时间才能打开,工作人员给木子君搬了一把椅子,留她在澳华博物馆门前坐下。这个时间已经没人进门,木子君侧头看看博物馆门口左侧镇守的石狮,深感自己像是另一只石狮。
这家博物馆她第一次来唐人街的时候就见过,那天她为了毯子深夜到访,寒气彻骨。今天倒是天色转暖,她穿了件薄外套仰头仔细打量门头,黑底褐字的“澳华历史博物馆”高悬头顶,砖红墙体,主体耸立在唐人街一条寂寞的巷子里。
就在家门口,宋维蒲竟然没有进去过。
木子君这样想着,忍不住嘴角牵了片刻,想到Bendigo他也是第一次去。这个人澳洲长大,该不会除了墨尔本没怎么出去玩过吧?
她闭上眼,忽然幻想起自己腰间挎着一把左轮手/枪,打扮成杰克船长的样子。整个澳洲大陆化身一片海域,她坐在桅杆上,举着指南针确认方向,继而低头冲甲板上的水手喊:“宋维蒲!前进!”
然而甲板上并没有宋维蒲的踪迹。
的确,这个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踏实肯干的水手。
不是水手,那是什么呢?
船长木子君陷入沉思,在桅杆上晃了会儿腿,拿出一只雪茄点燃,忧心忡忡地抽了一口。船上没有宋维蒲使她有一些心慌,虽然他总让人下不来台,回复消息全看心情,说话真真假假,还骗取她的劳动力,但仔细想来,他从没有真的不管她过,甚至有时候还有一种不情不愿的积极感,以及若有若无的可靠感。
Kiri船长如是思考着,嘴里叼着雪茄,慢慢从桅杆上滑落。海面平静,水手都回了船舱,海面上只余一片落日金黄。她靠着船舷,思考着接下来的前进方向——
红玫瑰,问到了。恩爱两不疑的“恩”,出现了。剩下四个字,还有那颗篆刻着竹子的珠子会在哪里呢?澳洲这么大,她下一站该去哪里呢?
她思考到头疼,船舷边沿忽然传来了水声。木子君狐疑转头,想起了水手们的传说——黄昏时分,白昼与夜晚的交界,海域之中会传来异响,船舷外会出现美丽的面容,是海妖诱惑航行者踏入深不见底的海洋。
果然,她目光投去的瞬间,船体的边沿,也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分明是一艘大船,却在此刻压得很低,大半船身浸入海水,那人也似乎是刚从海中出现,手搭在船舷上,朝她点了下头。
木子君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他有漆黑的头发和眼睫,浑身湿透,但并不让人觉得冰冷和难以接近。木子君慢慢走过去,看到他的五官逐渐清晰,暮色勾勒出他的轮廓,水珠顺着那道轮廓滚落。她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他眉心,又顺着鼻梁滑落,而后被他攥住,合着自己的手一起,慢慢放到心口。
……
“喂。”
肩膀被轻轻推了一下,意识到无果后又被略重的晃动。木子君猛然从梦中惊醒,擡起头的时候,是一张难以让她区分梦境和现实的脸。
“你怎么在博物馆外面睡觉?”他问。
“我来拿珠子……”木子君还在试图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仔细盯着宋维蒲的脸,试图用这张现实中的脸替换梦里那张。
“我已经拿到了,”宋维蒲示意她伸手,而后,一颗带了他体温的玉珠从他手里落进她手心,“博物馆关门了,你一直睡,他们都没办法搬椅子。”
她赶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回头往门里看了一眼,门口检票的工作人员还在做最后清点。身体的移动让她到这时候才算彻底清醒过来,也彻底分清了梦境内外的两个人。
“去书店吗?”他说,“我清理过蜘蛛了。”
她“哦”了一声,迷迷糊糊跟上了宋维蒲的脚步,一边走一边张开手心,观察起那颗从狮头摘下来的玉珠。珠子表面篆刻着镶嵌金丝的“恩”字,保养得明显没有她手里那半串好,内部甚至有隐约的开裂感。
她庆幸她在它彻底被损坏前把它找了回来。
唐人街实在是短,博物馆和宋维蒲家离得近,他家和赌场离得也近。木子君跟在他身后走到赌场一楼,又坐电梯上了书店所在的二楼,在进门前终于想起来他刚才是去做了什么事。
她快跑两步,从身后跟到他身边。
“你人送到了吗?”
“送到了啊,”他掏出钥匙去开书店的U型锁,“不然我回来干什么?”
“你回来,留他一个人在那会不会……”
“我留下也很尴尬吧,”锁眼里传来“咔哒”一声,宋维蒲把玻璃门拉开,回头看着她,“反正留了电话,碰到问题我会去接他的。”
两个人进了书店,木子君喃喃自语:“唐鸣鹤那么大岁数了,脑子倒是还清楚。虽说进了疗养院,好在身体还硬朗……”
这几天还是期中过后短假,也是放假以来木子君第一次来书店。库房里那批蜘蛛对她精神伤害不轻,这次进门她特意探头观察,发现库房门锁已经换成了新的,门也开着通风。库房里一片空荡,所有积攒多年的旧货都被清空了。
蜘蛛应该也被清空了。
神清气爽。
其实书店白天都没什么顾客,以木子君之前坐店的体验而言,到这个点更不会有人来。她和宋维蒲一起在书店桌子前坐下,后者掏出电脑毫无间歇地工作起来。
木子君瞥了一眼,立刻被满屏数据劝退。
他之前和她提过一次,下个月有一场建筑类比赛开始报名,奖金不菲,由嘉特意问他要不要组队参加。两个人的目的倒是都很单纯的为钱,不过宋维蒲是为奖金,由嘉是为了拿奖糊弄她爸自己在好好学习,将生活费骗上新台阶。
而木子君在桌前无所事事片刻,最后从书包里翻出了话剧社前几天给她的剧本。
话剧社前些年的演出频次都是一学期一场,但这一场因为是原创的原因,从前期筹备到最后登台演出会历时大半年。经过半个学期的酝酿,目前剧本初稿终于定下来,从道具组到导演表演组都开始运作,木子君所在的台词翻译组也给新成员分下了各自的译稿。她习惯手译,剧本打印出来厚厚一叠,她拿一只碳素笔在字句上描画,偶尔转到电脑敲击几下,搜索不确定的单词。
刚才被叫醒得也很突然,翻译又是个很枯燥的工作,木子君没一会儿就陷入困倦。她把下巴抵在桌面上,眼神垂落看着词句,过了一会儿又偏移视线,打量起宋维蒲。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打量宋维蒲,刚才还梦到他。天刚刚黑下来,书店灯光雪白,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屋子里,并肩各干各的,就像已经认识了很长时间。
她一直在开玩笑,她知道他算不上一个乐于助人的人,只是她一直这么说下去,他好像就真的按照她所说的改变了一点。她也确信,他并非由嘉口中所描述的那个对谁都很表面的人,他更像是出于某种原因把真实的自己封闭起来。
人的自我封闭如此常见,木子君并非没有经历过。
会是因为金红玫的离世吗,抑或更久远的事情?
她把右手拿到桌面上,枕在头的下面。宋维蒲又在键盘上敲了几下,终于叹了口气,侧过头问:“你一直看我干什么?”
木子君:……
“我没有看你,”她说,“我刚睡醒,正好朝着你的方向把眼睛睁开而已。”
他并没有戳破她的谎言。木子君视线微动,忽然发现他屏幕上的文档已经被关掉,换成搜索界面。宋维蒲注意到她视线的方向改变,也把电脑微微转向她。
木子君手一撑,从桌面上立起身子。椅子底部带滑轮,跟着她身子往宋维蒲的方向滚动几公分,两个人距离骤然拉近。
屏幕映亮两张年轻的脸。
“Rose&……”她轻声念道,“Leaves这是什么?”
“商铺的名字。”宋维蒲说。
她向他转过头,发现宋维蒲也在看她。两个人离得太近,视线一触即转。木子君把视线重新转回屏幕,看到搜索结果大多是一些歌曲和花材。
好在这回不等她追问,宋维蒲就给出了答案:“唐鸣鹤和我说,那个在唐人街给他做狮尾的卢青搬回Bendigo以后告诉他,我外婆后来在墨尔本开过一家服装店。不过不到半年就把店转手卖掉,然后离开了这座城市很长时间。”
“服装店?”
“对,叫红玫叶,英文店名Rose&Leaves,似乎是和别人合开的。”
“你觉得这可能是接下来的线索?”
“我不确定,但也没有别的线索了。”
“红玫叶……”木子君对着屏幕自言自语,“查到什么了吗?”
“没有,”宋维蒲摇了摇头,继而把搜索界面关闭,“太早了,网上没有记载。我昨天去图书馆翻了一下,那几年的报纸上也没有。”
木子君:……
“你怎么了?”宋维蒲看她表情不对。
“你太积极了,”木子君说,“我有一点不习惯。”
宋维蒲:……
他们都没有预想到他的积极造成了场面上一定的尴尬,幸运的是,木子君的手机恰到好处的响起铃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她看了宋维蒲一眼,急忙接起。
唐葵那边很吵,算得上极度嘈杂,音乐声混着人群喧嚣。木子君提心吊胆地等她第一句话,很久之后,终于听到了一声轻笑。
她彻底松了口气。
“你们两个真是敢想,”唐葵语气无奈又调侃,“你知道一个华人老爷爷出现在全是白人青少年的livehouse里有多震撼吗?他们都把他轮椅举起来了,狂喊Rock’n’Rollforever。”
“是你送过来的吗?”
“是River送过去的。”木子君说,顺便把免提打开,想让宋维蒲也听一下。
“好吧,”唐葵语气愉悦,“那我也勉强承认他乐于助人了。”
宋维蒲转过头,假装没听见似的继续敲键盘,木子君对着话筒笑出声音。两个女孩笑了一会儿,她听到对面再次开口,声音放得很轻。
“Kiri,”她说,“谢谢你们哦。”
“是你帮我们找回金小姐的珠子,”木子君反谢回去,“是我该谢谢你。”
客套之中电话被挂断,木子君心情不错,想和为人积极且乐于助人的宋维蒲分享一番。一擡头,忽然发现对方左手撑着侧脸,竖拿一根笔在桌面上一边轻敲一边看着她。
刚才是她看他看得不自在,现在就成了他看她。宋维蒲这人果然自己落了下风就要立马找回来,木子君被他看得脊背微微挺直,问道:“怎么了?”
“没事,”宋维蒲开口,语气含义难辨,“我就是想,你是不是对谁都挺好的。”
……什么?
她被他问得没有头绪,尚在斟酌,对方已经把电脑放进书包,往肩上一甩,示意她也起来。木子君拎着书包和翻译稿跟在他身后,看见他行云流水关灯锁门,又在上电梯前说:“我车还没开回车库,送你回家吧。”
“这么好啊,”木子君和他不再客套,“我还想走回去很冷呢。”
宋维蒲:“谁让我乐于助人。”
木子君:……
面无表情的说这种话你真是……
从唐人街走到她家还要些时间,开车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她最近虽然放着期中假,但早出晚归,只有晚上才回家休息。况且她也实在不大喜欢这间房子,卧室朝阴,屋子里潮气就没有散过,房东和新加坡室友也不甚友好,碍着学期末才合同到期一直没有搬家。
车开到熟悉的街道,木子君手撑在车窗上,能看到路边一栋一栋的建筑闪过。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她忽然发现自己窗外站了个人。
她卧室在一楼,平常担心别人看到里面,都是直接拉上窗帘,今天也不例外。窗帘拉得那么紧,对方在看什么?
百米距离,车一脚油门就到了。木子君没有第一时间下车,先降下车窗仔细打量,这才看清,窗户前面竟然站的是她那位房东。
宋维蒲刚刚熄火,看她没有下车,转过头询问:“怎么了?”
“哦,我……”她不知说什么,只是把目光继续投过去。大约是引擎声惊动了对方,那人回过头,视线和木子君四目相对的一瞬,露出一种措手不及的惊讶。
她没有先开口,倒是对方,短暂的沉默后立刻说:“我看你好几天不在家,有点担心你,哈哈哈。”
“我回家了,”木子君坐在副驾驶看着他,“回得比较晚而已。”
“作息时间错开了,没有注意,”房东摆摆手,不在意地说,“回来就好,我担心房客出事嘛。”
他说完就背着手从她窗前走开,疾步走到房屋大门处,背影迅速消失。木子君又在副驾驶坐了一会儿,这才回过神,伸手去开副驾驶的门。
解掉安全带准备起身的一瞬,宋维蒲忽然攥住她胳膊。
木子君回过头看着他。
他应该也意识到了什么,不过房东已经逃之夭夭,他也只是视线在门前落了片刻,而后落回她脸上。
“晚上……锁好门。”他说。
“好。”木子君点了下头,觉得他攥在她胳膊上的手松了些。
她右手搭在副驾驶的门锁上,这时候终于将门推开。宋维蒲看着她下车,皮肤之间的触感也在她起身的那个瞬间彻底消失。
车又在她门前停了一会儿,直到她房间的灯亮起,她身影映在窗帘上,宋维蒲才放下心,把车从她门前开走。又过了一会儿,窗户被拉开了一个小缝,注视着他的车消失在路的尽头。
街道彻底陷入了寂静。
木子君站在窗前又停留片刻,回身打开了台灯。桌面上被灯光照射到的地方更为明亮,她从衣服里拿出那枚新找回的“恩”字珠,又把手链从自己手腕上拆下来,借着台灯光芒,一点点穿到了其他珠子之后。
结发为夫妻,恩……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视线偏移,看到提醒界面竟然跳出了那个新加坡室友的未读短信。
这位室友从不主动和她说话,电话号码也是缅甸室友告诉她存下的。两人此前聊天记录一片空白,她这消息来得实在突然又莫名。
木子君点开,发现对方给她发了个“Hey.”
……
她也试探性地发了个“Hey”回去。
又过了很久,木子君都去浴室洗漱完躺回床上,手链也带回手腕。她关闭灯光侧躺,一片黑暗中,手机屏幕又蓦然亮起光。
她眯着眼去看室友的回复。
新加坡中英双语通用,这室友之前也和她说过几次话,时中时英。木子君打开对话框,发现对方在自己的[Hey]下,发了一句奇怪的话。
[你想搬家吗?]她问。
这问题如此突然,木子君有些摸不着头脑,思考片刻后如实回复。
Kiri:[想搬,条件太差了]
Kiri:[不过得等短租合同到期]
对面安静片刻,新的消息再次送达。
[尽早找吧]
[什么?]木子君没理解她的意思。
[搬家,尽早。]对方又重复道,但并不明说。她对这个沟通能力成问题的室友实在感到一丝无奈,没有再回复,反而打开了和宋维蒲的聊天框。
她刚才把“恩”字穿回手链后拍了张照,想发给宋维蒲作为他俩阶段性的成果,又被室友的短信打断了。眼下想给他发过去,可屋子里一黑就犯困,视线在屏幕上失焦,几次都没按准发图的加号,迷迷糊糊间,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唐人街的二层小楼里,宋维蒲也刚刚关上灯。
木子君在的地方总是有点吵,车里吵,书店里也吵。也不光是她自己吵,宋维蒲自己话也比平常多。相比之下,家里有点太安静了,安静到像是一个人沉在海水里,整个世界都无比寂静。
夜色里,客厅忽然传来玻璃的叩击声。宋维蒲翻了个身,想起什么似的从床上坐起来,起身去茶几处拿了根香蕉。他脚步匆匆走到窗前,打开的瞬间,玻璃外蹲着澳洲特产的城市动物,一只负鼠。
他把香蕉扔出去,这只外形介于貂和猫之间的动物立刻开始不顾形象地大口吞咽。宋维蒲趴在窗户上看了它一会儿,吹了声口哨。
负鼠茫然地擡头和他对视片刻,又把注意力收回到香蕉上。宋维蒲借着远处灯光看了看,发现它耳朵上缺了一块,伤口还新鲜,像是最近和其他动物打架被咬的。
“碰到麻烦才想起找我。”他摇摇头。
负鼠闻言粗哑叫了一声,把最后半截香蕉叼进嘴里,转身沿着房顶一跳一跳地离开。宋维蒲关上窗户,心想,真是用完就跑。
窗外再无声息,他重新躺回床上。闭上眼连三秒都没有,枕头底下的手机忽然传来了语音来电的提醒。
这大半夜的……
宋维蒲从枕头下把手机掏出来,发现是木子君的语音时简直意外到极点。联想到送她回家的时候窗前行踪鬼祟的房东,宋维蒲心里忽然一沉,几乎是立刻开灯从床上坐起来把电话接通。
然而几声“怎么了”之后,对面只有绵长的呼吸声。
宋维蒲也慢慢反应过来。
可能是开着和他的聊天框睡着了,也没有锁屏,然后在睡梦中不小心蹭出了语音键。他不再发出声音,只是沉默地看着屏幕上木子君的头像。看样子是家里人给拍的照片,坐在车的后排座位上,怀里抱着一只小狗,头朝左侧微微歪着。
他忽然压低声音,对话筒里说:“木子君。”
对面沉静片刻,是一声明显在睡梦里的“啊?”
宋维蒲的头也微微往左侧歪了一点,和那个歪着头的头像对视。
“你要找我说什么?”
人说梦话,很难听清楚,何况隔着手机话筒。宋维蒲听见对面传来一串含糊不清的词句,最后几个字眼终于清晰起来。
“……不许不管我。”
他看着屏幕,嘴角带上笑,神色慢慢柔和。
“肯定管你啊,”他说,“怎么可能不管你。”
又是一串含糊的语句,对面像是翻了个身,然后语音被挂断。宋维蒲又看了会儿屏幕,把手机锁屏放回枕头下面,躺回床上继续自己被打断的睡眠。
还行。
比负鼠,还是有良心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