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格跨马徐行,静默不语。
骑著马缓步在俯瞰海面的陡壁上,微风迎面捎来花香的气息,耳边隐约传来东边林子里枝桠的沙沙声响。夏日的阳光晒得海面上泛起一片朦胧,海鸥遨游在白浪之上,不时朝海面窜下捕寻食物,团团的白云在天顶上悠悠飘过。
望著公主骑在白色小马上的背影,帕格不禁回想起今早的场面:他在马房里等了将近两个小时,好不容易才看到公主与他的父亲出现。公爵开始对他长篇大论,告诉他一名绅士要保护女士安全的种种责任,帕格乖乖地听完公爵说完这一大段艾冈前晚就已经指示过的教训。骑师长密集训练他一个礼拜,现在终于勉强地首肯帕格当公主的伴骑了。
帕格跟在公主的身后骑出城门,脑袋轻飘飘地沈浸在他意外的好运中。尽避他兴奋得整晚都睡不著,他还是神采奕奕,欢喜万分。
而现在,幼稚的崇拜已变成了彻底的幻灭。公主拒绝回应他任何礼貌性的交谈,除了命令他以外,一句话也不肯说出口。她的口气傲慢无理,尽避帕格已经数次很客气地提醒公主他的名字叫帕格,公主还是坚持叫他“小男仆”,一路不改口的使唤他。她的表现就像宫里那些故作骄态的贵妇们一样,活似个被宠坏的无礼小表。
骑在这匹专为他的马术水准所挑的灰色老马上,帕格一开始还觉得浑身不自在。这匹老母马脾气温和,除非遭受刺激,看来也应该不会快奔乱跑的样子。
帕格今天身穿亮红色的上衣,尽避这已经是卡根特别挑选傍他的衣服,但跟公主一比,他还是有相形见拙的感觉。公主一身简单高雅、黄色黑边的马装,头上戴著搭配合宜的帽子。即使她是横鞍侧骑在马上,帕格还是觉得公主好像天生就会骑马一样。相较之下,帕格却觉得自己像是在赶马犁田一样,这头母马走不到几步就会自动停下来,啃啃地上的野草、嚼嚼路边的灌木。不管帕格再怎么用力踢它,它还是我行我素地走走停停,不像公主那匹受过良好训练的马,只要主人马鞭轻轻一扬,就会立刻乖乖做出反应。帕格用他新学乍练的骑术与不屈不挠的毅力驱策这匹老马前进,而公主则不闻不问地骑在前头。
帕格开始觉得有些饿,他早先浪漫的幻想已经完全被平凡十五岁男孩的饥饿胃口给打败了。他们一路骑向郊外,帕格的心思也越来越集中到挂在他马鞍边的午餐提篮上。过了不知几百个世纪以后─至少帕格心里是这么觉得,公主突然转头问他:“小男仆,你学得是什么?”
一路的沈默让帕格被这突来的问题吓到,他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我是卡根师父的学徒。”
鲍主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盯著他,表情古怪,好像看到苍蝇爬过餐盘一样。“喔,原来你就是那个家伙。”短暂的兴趣旋即一扫而空,她转过头继续骑马前进。又过了好一会儿,公主才道:“小男仆,我们停在此休息。”
帕格赶紧停下马,还来不及下马赶过去,公主就已经灵巧地自己下马了,艾冈教他的那一套要扶住鲍主的手,帮她下马的礼节完全派不上用场。公主将坐骑的缰绳交给他,独自走到峭壁崖边。
鲍主静静朝海面看了大概一分钟以后,然后也不转头看帕格,直接问道:“你觉得我漂亮吗?”
帕格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公主转过身来看著他,“嗯?”
帕格说:“是的,公主殿下。”
“很漂亮吗?”
“是的,公主殿下。非常漂亮。”
鲍主沈思了一会儿,接著又回过头观看峭壁底下的海面。“小男仆你懂吗?美丽对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玛娜女士说我必须是全王国最漂亮的小姐,因为未来我将会嫁给一位有权有势的丈夫,只有全王国最漂亮的人才配得上。而那些长得不怎么样的人,就只能随口答应任何人的追求。她说我将来会有许许多多的仰慕者,因为父亲是非常重要的人。”话说完,公主再次转过身来面对帕格,有那么个短暂的片刻,帕格似乎见到她美丽的脸庞上现出了一抹忧愁。“你有许多朋友吗,小男仆?”
帕格耸耸肩,回答:“有一些,公主殿下。”
她注视著帕格,过了一会儿才说:“那一定很好。”然后随手拨开一束从帽缘滑落的发丝。在这个时候,她看来似乎内心十分孤单的模样,让帕格不禁开始脸红心跳。很明显地,公主也注意到了他表情的变化,由沈思中回复原本的庄严身段,目光变得冷漠锐利。她以最冷淡漠无情的口气命令道:“我们在这里用餐。”帕格赶紧将马绑好,把装有午餐的提篮拿过来放在地上打开。
鲍主走过来,冷冷地说:“我自己动手就可以了,小男仆。我可不希望有个笨手笨脚的家伙打翻弄坏了我的餐点跟饮料。”帕格只好后退几步,看著公主打开餐盒。起士乾酪跟面包的浓郁香气随之飘出,无情地侵袭他的口鼻,害他垂涎欲滴、饥肠辘辘。
鲍主抬眼看著他,“牵马到小山坡那边走一走,让它们在河边喝点水。我用完餐自然会叫你,你可以等我们骑回去的时候再吃。”帕格强忍住内心的哀嚎,不情愿地抓起缰绳牵马离开。他沿路乱踢地上的石子,心里的情绪起起落落、冲突不休。帕格晓得自己不该离开公主,可是又无法违抗她的命令。他想反正附近也没什么人影,离森林也这么远,一时间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才对。更何况,他自己也很高兴有机会可以暂时避开傲慢的卡琳公主。
走到小河边,他将马鞍卸下,拿出刷子帮它们轻轻刷洗了几下。公主骑的小马训练有素,不会乱跑,而他骑的那匹老马也一副懒得走动的样子,所以他也不忙系好缰绳,就让它们自由在河边吃草饮水,自己则找了一块舒服的地方坐下休息。回想起今早的处境,他越想越是不懂,卡琳虽然还是他所见过最迷人的女孩,可以她那种傲慢的态度很快就驱散了他对卡琳的迷恋。现在他最关心的事情已不再是梦中情人的反应,而是饿得咕咕作响的肚子。他想,也许真实的恋爱远比他所幻想的要复杂许多。
空想了好一会儿,他开始觉得有点无聊,决定到河边去找找石头。最近都没什么机会练习弹弓,而此刻正是最棒的时机。他找到几颗圆石子,拿出弹弓开始朝不远处的树丛射击,惊走一群栖息在里面的鸟儿。帕格打下好几丛苦莓,六发只有一发没中,看见自己的技术没有退步多少,这才心满意足地将弹弓插回腰带上。接著又在河边找到几颗特别合用的圆石子,顺道一并捡起来收到腰间的小袋子里。闲晃了一阵子,他觉得公主应该快用完午餐了,开始走回马匹吃草的地方,打算先将马鞍套好,如此只要公主一下令,他就能马上将东西准备妥当。正当他走到公主的小马身边时,却听到一声凄厉的尖叫自山坡的另一侧传来。他丢下马鞍,赶紧往坡顶跑过去一探究竟。帕格冲上坡顶,眼前的景象却吓得他停下脚步,全身毛骨悚然。
鲍主正没命地狂奔,两只巨魔(troll)在她身后紧追不舍。巨魔很少会出现在距离拭粗这么远的地方,帕格根本没料想到会发生这种意外。巨魔是种矮壮的类人怪物,又长又粗的手臂几乎可以碰到地面。它们跑起来四肢齐用的样子有点像动作滑稽的人猿,可是全身却生满灰色的长毛,尖牙也露在嘴外。巨魔很少攻击成群的人,却不时会偷袭落单的旅人。
帕格迟疑了一下,取出弹弓跟石头往山坡下直冲。就在怪物差点追上公主的时候,他赶紧瞄准弹弓、射出石子,正中追在前面那只巨魔的脑袋,打得它跌在地上滚了一圈,害后面那只也跟著撞成一团。帕格停下脚步等它们爬起来,希望它们的注意力会由卡琳转到他自己身上。两只巨魔齐声狂吼,开始愤怒地朝帕格冲来。帕格赶紧跑回山坡上,心里暗自盘算如果他能跑回马儿休息的地方,他就能骑上马摆脱怪物的追击,然后再掉头回去接走公主,他们俩人就可以安全地离开此地。帕格回头一望,两只巨魔果然追在他后面,外露的尖牙闪出点点寒光、锐利的长爪在地上刨抓。处在下风处,帕格更可以闻到一阵阵浓重如腐肉的恶臭体味。
帕格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坡顶,一望之下,心头不禁凉了半截─马儿已经越过小河,比原来估算的距离远了将近二十码。他赶紧加快脚步冲过去,祈祷这多出来的一小段距离不会害他丢了性命。
帕格全速跑到河边,巨魔追在后头大声咆哮。水流虽然不深,但多少还是会阻碍他逃开的速度。
就在他尽全速涉水过河的当时,心急的他却踢到一块石头,整个人失去重心往前栽倒。
他本能地伸出双手保护自己,同时仰起头以免被水呛到。帕格挣扎爬起,可是剧痛的手掌却无力撑起身体,害他又扑跌在水里。惊慌回头一看,巨魔已经追到了水边,尖声哮叫,好似在欣赏帕格的窘状。帕格陷入无比的恐惧,麻木的手指慌乱地掏出石子跟弹弓,一失手却全部都掉入河里,被水冲走。失去了唯一的武器,帕格无助地摊在河里,凄厉的尖叫在他的喉咙里蓄势待发。
就在巨魔开始朝他涉水而来的时候,一阵亮光自帕格的眼底闪过,撕肉裂骨般的剧痛突然划过他的前额,灰亮的文字符号开始一个接一个浮现在他的眼前。帕格对这些奇异的符号并不陌生,认出这是一份卡根给他看过几次的魔法卷轴。想也不想,他直觉地大声念出这些咒语,一字一句随著他的诵读而从脑海里消逝。
念完最后一句咒语,帕格身前爆出一声巨响,头部的剧痛也随之停止。睁开眼睛,他看见巨魔正倒在水里挣扎不休,满眼血丝,全身痛苦地抽蓄颤抖,疯狂尖叫个不停。
帕格挣扎爬到河岸边,回头望见两只巨魔还困在河里,手脚乱舞,咳嗽不停。过了一会儿,其中一只抖了几下以后,就面朝下地倒在河里一动也不动。另一只巨魔多撑了好几分钟才死掉,最后也跟他的同伴一样,无力将头抬出水面而淹死在小河里。
帕格全身酸软、头昏脑胀,掉头渡过小河往原来的方向走去。心里一片空白,眼前的所有一切事物都像是朦蒙胧胧、毫不相关似的。走了几步路以后,他才想起马儿的事,但左顾右盼,却怎么也找不到马匹的踪迹。这两匹马大概是闻到了巨魔的味道,自顾逃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帕格继续走向刚刚公主所在的地方,他爬上坡顶环顾四周,公主却已经不知去向,于是他开始走向翻倒的餐篮。帕格现在什么也想不起来,只知道肚子饿得要死。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要赶紧想些办法,但是眼前他唯一能清楚思考的事情就是食物、食物、食物。
坐倒在地上,他抓起一大块起士乾酪塞进嘴里,看到半瓶葡萄酒翻倒在旁边,他顺道拿起酒瓶,咕噜咕噜地和著乾酪一起吞下肚。美味的起士乾酪跟开胃的白葡萄酒让他回复了一些精神,思路也慢慢清楚起来。他撕下一片面包送进嘴里,边吃边回想刚刚发生的事情。这时他才突然想起,他竟然成功施展了一道法术,而且更神奇的是,他没有透过魔法书、卷轴、也没有使用任何法器就把法术给弄出来了。帕格不大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这一切好像跟他所学过的东西不大一样。接著他的脑袋又开始昏沈起来,全身累得只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就在他咀嚼面包的时候,一道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他昏沈沈的脑袋─卡琳公主!!帕格急忙跳起来,等到头比较不晕以后,匆匆忙忙地随手抓起一条面包跟酒瓶,赶快往刚才最后看见公主的地方冲过去,纵使两腿酸痛不已,他还是硬逼自己加快脚步。过了几分钟后,他的脑筋才变得比较清醒,开始大声喊叫公主的名字。听到一丛矮树后面传来的低声哭泣,帕格赶紧过去拨开树丛,发现公主果然躲在树后。她被刚刚追她的巨魔吓得双眼圆睁,拳头紧紧地握在胸前,身上的衣服多处被树枝勾破,而且也沾满了地上的泥巴。帕格的出现让她吓了一跳,她跳起来冲入帕格的怀里,将头紧紧地靠在他的胸前。卡琳两手紧抓住帕格的上衣,开始大声啜泣,哭得全身颤抖不休。帕格呆呆地站著不动,两臂伸得直直的,手里还分别拿著酒瓶跟面包。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笨拙地用手臂轻轻抱住被吓坏的卡琳,安慰她说:“没事了,它们都死了。你已经安全了。”
卡琳抱住帕格好一会儿,等到眼泪止住了,才退一步站开。她吸口气稳住情绪,然后才说:“我以为它们把你杀死了,正要回来抓我。”
帕格从来没有遇过这么困窘的状况,他才刚渡过生命中最悲惨危险的场面,却又马上面临一场令他意乱神迷的遭遇。不加思索,他伸手将公主地抱在怀里,惊讶于拥抱的感觉竟是无此温软怡人。在帕格的心里,一股想要保护她的男子气概油然生起,他不自觉地向公主更靠紧一步。
可是公主却退后了一步,好似也察觉到了帕格情绪上的转变。不论受过怎么样的教育跟宫廷仪礼的训练,她毕竟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年轻少女,还不知该如何处置帕格抱著她的那种情绪感受。于是卡琳只好用她最熟悉的身分─克莱第公主的身分─来隐藏自己。她开始摆起架子,冷冰冰的说:“小男仆,很高兴看到你没事。”帕格刺痛不悦的表情显而易见,但公主还是极力展现出贵族的那份优越感,只不过她哭红的眼筐与泪湿的双颊似乎隐藏不了方才的失态。“找回我的座骑,我们即刻返回城堡。”
帕格的脾气就快要失去控制,他奋力压抑不悦的语气,回答道:“很抱歉,公主殿下。
您的座骑已经跑走了,恐怕我们得要用走的回去。”
卡琳觉得愤不可当,虽然下午发生的意外不是帕格的错,但是她被宠坏的公主脾气还是不顾一切将罪过都推到帕格身上。“走路!我不能就这么一路走回去!”她冲口说出这句话,双眼盯住帕格,好像他理当要为这件事情负责一样。
帕格感到他今日所有的愤怒、困惑、痛苦跟挫折就快要一口气全部爆发出来。“那你就可以该死的坐在这里,等到有人发现你失踪以后,再派人来接你!”
他已经忍不住大吼起来,“那至少要等到日落后两小时才有可能。”卡琳后退一步,脸色铁青,好像被打了一巴掌似的。她下唇颤动,泪水开始在眼筐里打转。“你这下人,我不允许你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帕格怒眼圆睁,朝她踏前一步,愤怒地挥舞右手的酒瓶。“我为了救你差点就被杀掉!”他大吼道:“我有听到任何感谢的话吗?没有!我只听到无聊的抱怨,说你不能走路,不能走回城堡。我们或许出身比较低贱,但至少我们还懂礼貌,还知道要跟人家说谢谢!”帕格所有的怒气汹涌而出。“你可以高兴坐在这里慢慢等,但我可要走了…”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姿势十分荒谬,右手拿著酒瓶高高举起,而公主的视线则盯著他昨手拿在腰间的面包,食指跟拇指圈成一圈,让他的样子更加滑稽。他结巴了好一会儿,然后放下酒瓶,所有的怒气也跟著消失。公主用双手蒙住脸,两眼透过指缝盯著他。帕格以为公主被他吓到了,正想说些话安慰她时,却发现公主正在偷笑。她的笑声如银铃般悦耳,完全没有任何嘲笑的意味。“对不起,帕格。”她边说边笑:“可是你刚刚的模样真的好蠢,好像克朗多城里的那些雕像,只不过你手里举的是酒瓶,不是剑。”
帕格摇摇头。“我才是该道歉的人,公主殿下。我不应那样粗鲁地对你大吼大叫,请您原谅我。”
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体贴,“不,帕格。你绝对有权力骂我。我的确欠你一命,而我的态度也确实糟糕透了。”她走近帕格身边,握住他的手,诚恳地说:“谢谢你。”
卡琳秀丽的脸庞完全占据了帕格的视线。所有尝试将他年幼的爱情幻想给挪去的努力,也都随著此刻吹来的微风一同飘逝无踪;而他成功使用魔法的惊奇喜悦,也已被眼前迫切的的热情所取代。他向卡琳的身子靠过去,却突然扫兴地想起自己的身分,赶紧笨拙地将酒瓶拿起,问道:“想喝点酒吗?”
发现帕格突然改变的笨拙举动,公主忍不住笑了出来。历经这么一场折磨,他们俩都有点糊涂了,但至少公主表现得还比较正常,也很明白她对眼前这位男孩的影响力。她点点头,接过酒瓶尝了一小口。帕格回复了该有的镇定,对她说:“我们最好赶快出发,也许在晚上还能赶回城堡。”
卡琳点点头,目光依旧盯著他,对他微微一笑。帕格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于是转身面向城堡的方向。“啊…我们赶紧走吧。”
卡琳跟在帕格后面,走了好一阵子之后,她突然开口问道:“帕格,请问我可以吃些面包吗?”
从悬崖到城堡的这段路,帕格之前便已走过许多回,可是公主却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而且她穿的软底马靴也不适合长途跋涉。当他们看到城堡的时候,公主已经累得一跛一跛的,得伸手靠在帕格肩上才走得动。
城楼上的守卫看到他们俩走近,大声喊叫通知底下的人,一队侍卫赶紧朝他们跑来,公主的教师玛娜女士也焦急地跟在后面。她抓著红色的裙子,飞步朝公主跑来,虽然她的身材是一般女士的两倍─也是少数几位守卫的两倍大,她却逐步追过赶来的侍卫,心急地跑在前头,就像一只看到小熊被攻击的熊妈妈一样。丰满的胸部随著她的快跑起伏晃动,她冲过来一把推开帕格,紧紧抱住卡琳,整个人几乎将卡琳完全包住。不一会儿,城内的仕女们便包围在公主身边,七嘴八舌地追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在一片喧杂当中,玛娜突然转过身来,像一只母熊一样恶狠狠地怒视帕格。“大胆的家伙!竟敢害公主变成这副模样,跛著脚走回来,全身脏兮兮的。我要叫人用鞭子把你从城堡的东边一路打到西边去。在我还没有罚够你以前,最好祈祷明天的太阳永远不要出现在你眼前。”
自从遭遇那两只巨魔以后,帕格的脑袋一直昏昏沈沈的,现在突然被这么多人围住,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其中一名守卫在听到玛娜的狠话之后,认定帕格就是公主窘状的罪魁祸首,紧紧抓住帕格的手臂不放。
“放开他!”
大家都住口静了下来,卡琳推开人群跟玛娜走到帕格身边,挥动小手打了守卫一拳。那名守卫赶紧松手放开帕格,神情惊愕地往后退开。“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为了救我,差点自己就没命了。”泪水开始淌下她的脸颊。“他没有做错事,我不许你们欺负他。”旁边的人围拢过来,开始用一种新的敬意看著帕格。大夥窃窃私语,其中一名士兵快步跑回城堡里去通报公爵。公主将手摆在帕格的肩膀上,两人开始往城门的方向走去,围观的群众往两旁让出路来,这两个疲惫的年轻人可以看到城墙上满是妹戳的火把跟油灯。当他们走到门前的广场时,公主已经同意了两位侍女的请求,让她们扶著她前进。
此举让帕格大大松了一口气,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么一个看起来如此瘦弱的女孩子,竟然会是这么沈重的负担。公爵接到公主回城的消息,赶紧跑出来接她。他紧紧拥抱住女儿,然后开始询问她发生了什么意外。好奇的围观者聚集在帕格身边,使得帕格一时看不到公爵跟公主的身影。他只想赶紧回到魔法师的塔楼里好好休息,但是大家却热情地围著他,让他无法抽身离去。
“你们都没事可干吗?”传来一声咆哮。
大家回头看到剑术长法农走了过来,汤马斯紧跟在他身后。所有人赶紧各自离去,广场上只剩下帕格站在法农面前,还有汤马斯跟那些官阶高得足以不用理会法农命令的官员。帕格可以看到公主正在跟她的父亲、莱安、亚鲁沙与罗兰爵士谈话。法农问他:“小家伙,发生了什么事?”
正当帕格准备开口回答的时候,公爵与他的公子们走了过来。卡根发现了广场上的骚动,跟在公爵身后,也赶来一瞧究竟。公爵走过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向公爵鞠躬敬礼,而帕格也看到公主挣脱开罗兰的纠缠,跟著她父亲走过来,然后站到帕格的身边。玛娜女士无奈地朝天一望,跟班过来的罗兰看到公主的样子,脸上也现出了惊愕的表情。尤其当她看到公主牵住帕格的手,他的表情更是由原本的惊讶转变成不悦的忌妒。
鲍爵开口道:“我女儿已经向我说妹此你今天杰出的表现。小男孩,我希望能够听听你的说法。”帕格突然警觉到眼前的情势,轻轻地将自己的手掌自公主的手中抽开,开始诉说今天所发生的事情,而卡琳也在旁边不时加油添醋、补充说明。听完他们俩人的陈述,公爵总算才对今天的意外有了全盘的了解。当帕格讲完的时候,巴瑞克公爵问道:
“帕格,那两只巨魔是怎么淹死在水里的?”
帕格的神情显得有些不自在。“我对它们施展了一道法术,让它们无法渡水到岸边。”
帕格小声地说。他依旧对自己的这项举动有些迷惘,更何况有迷人的公主贴在身旁,他更是无法静下心来好好思考。帕格看到卡根的脸上现出惊讶的表情,当他正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公爵开口打断了他。
“帕格,我实在无法报答你对我最亲爱的家人所付出的努力,但我会想办法安排适当的奖励来答谢你卓越的勇气。”卡琳一听之下,高兴地整个人投入帕格的怀抱,紧紧抱住他。帕格尴尬地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左顾右盼,好似要告诉大家公主的亲热举动与他完全无关。
玛娜女士一看差点没昏倒,公爵故意咳了几声,点头示意他女儿应该回房休息去了。当她跟玛娜教师一起离开的时候,卡根与法农两人都不加掩饰地笑看著帕格,而莱安跟亚鲁沙也在一旁窃笑。可是罗兰却满心不悦,怒眼瞪著帕格,然后掉头走回他的房间。公爵对卡根说:“带这位小男孩回到他自己的房间,他看来已经累坏了,我会命令仆人把食物送过去。等到明天早餐过后,请他到大厅来见我。”他转过来面对帕格,说:“再一次,我感谢你的努力与付出。”然后吩咐两位王子随他一起离去。汤马斯早已迫不及待地跟他的好友聊了起来,法农一把抓住汤马斯的手肘,示意汤马斯跟他一起离开,让帕格好好休息。汤马斯点点头,强忍住心中千百个亟欲脱口而出的问题,跟著法农回营。
等所有人都离开了以后,卡根伸手拍拍帕格的肩膀。“走吧,帕格。我看你也累了,而且我们还有许多事该谈一谈。”
帕格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用剩的晚餐还没收拾好,就摆在他身边的餐盘上,他从来没有感觉如此疲惫过。卡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这简直不可思议!”
他激动地挥舞右手,披在微胖身躯上的红色袍子像水波一样晃动不止。“你说你闭上了眼睛,然后几周前你读过的卷轴内容,就开始在你脑海里浮现。然后你大声念出咒语,就好像手里亲自拿著法术卷轴一样,接著巨魔就倒了下来。这简直是不可思议。”他走到窗边的凳子坐下来,继续道:“帕格,这种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你知道你今天做了什么吗?”
帕格从温暖的睡意中惊醒过来,看著魔法师。“卡根,我就只做了我告诉你的这些事而已。”
“对,可是你知道这代表了什么意义吗?”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卡根的兴奋突然一口气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完全不知所以然的不确定感。他像个泄气的皮球一样瘫坐在凳子上,“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的意义是什么。但是魔法师不能光靠脑袋就把法术丢出去,那些神殿的教士虽然可以,可那是因为他们使用的是另一套完全不同的魔法。帕格,你还记得我教过你的,关于魔法焦点的那些内容吗?”
帕格皱了一下眉头,他实在是没有心情复习那些课程,但还是强迫自己坐直身体,回答道:“任何企图使用魔法力量的人,都必须为自己所使用的法力找到一个凝聚的焦点。
神职的教士透过祈祷来凝聚魔法的力量,他们的咒语就是另一种祈祷语的颂唱。而魔法师则利用他们身体的姿势、法器、或是书册跟卷轴来作为法力凝聚的焦点。”
“没错,”卡根接著说:“但是你今天却违背了这个公认的准则。”他拿出烟斗,开始心不在焉地填入烟丝。“你今天施展的那个法术,并不能够用自己的身体来作为法力凝聚的焦点。这个法术的功效,是在别人的身上引起极度的痛楚。这道法术是一项很有威力的武器,但是在施展这个法术的时候,你只能透过阅读记载有这道法术的卷轴来施放出法术的威力。你知道为什么吗?”帕格撑起千斤重的眼皮,回答:“让卷轴成为法力凝聚的焦点。”
“是的。有些法术的力量可以内存于魔法师自己的体内,像是变形成动物的形体,或是嗅闻出气候的改变等等,都是如此。但是如果要将法力施用在身体之外,或是施用到别的东西上头,你就需要一个外部的焦点。如果像你今天一样,直接从记忆里将这个法术的咒语诵读施展出来,如果法术这样还能成功的话,那么会遭受到极度痛楚的对象,应该不是那两只巨魔,而是你自己。这也是为什么魔法师会需要卷轴、魔法书、或是其他法器的原因。因为这样才能把这一类的法力凝聚在自己的身体之外,让自己的身体免于受到直接的伤害。直到今天为止,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能够不用卷轴,空手就把这个法术施展出去。”
卡根靠在窗户的旁边,若有所思地抽著烟斗,两眼凝视著窗外的夜空。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道:“你好像已经发掘出一套全新的魔法形态。”没听到任何的回应,他才转头一看,发现帕格已陷入沈沈梦乡。他惊奇地摇摇头,过去拉起棉被帮帕格盖好,然后吹熄墙上的油灯,走了出去。当他爬上阶梯走回自己房间的时候,他摇摇头,忍不住又道:“这简直不可思议!”
帕格在大厅里静静等候公爵结束今日的朝见。所有镇上跟城里有资格进入这座大厅的人,今天几乎都到场了。放眼望去,大厅里尽是穿得体面风光的工匠师傅、富商、以及一些小斌族。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帕格身上,有的人以佩服欣羡的眼光看著他,有的人则一副睥睨怀疑的态度。就在一夜之间,帕格昨天的英雄事迹已经传遍了克莱第,并且免不了被加油添醋,大大渲染了一番。帕格穿著全新的衣服,这套衣服今早起床时就放在他的房间。穿上这套帅挺的新衣服让他更加觉得浑身不自在,不知等会儿该如何应答才好。这套衣服搭配的是亮黄色的上衣,浅蓝色的裤子,至于质料则是最昂贵的丝布。
他的脚趾头在靴子里扭动,而这也是他第一次有机会穿上皮靴,走起路来觉得十分别扭不习惯。他的腰间佩挂了一柄镶有宝石的匕首,黑色皮带的带头还做成一只金色海鸥正在飞翔的模样。帕格心里猜想这套衣服应该是两位王子以前穿过的旧衣服,等他们穿不下以后就收起来。但无论如何,帕格还是觉得这套衣服非常新颖好看。
鲍爵的晨间朝见就快要结束,他现在正聆听一位船厂代表的陈词,希望公爵能够派遣守卫,护送他们的伐木队到大森林里去采集木头。巴瑞克公爵跟往常一样穿著黑色的衣服,他的子女们则穿上了最正式的礼服。莱安在他父亲身前,仔细聆听讨论的事物,罗兰则根据宫廷的传统,站在他的后方。亚鲁沙心情似乎出奇的好,被图力神父的某句玩笑给逗得不得不伸手遮住笑容。卡琳公主静静地坐在旁边,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目不转睛看著帕格。她的举动不仅让帕格更加紧张,也让罗兰的目光更加怨怒。
鲍爵最后同意派遣一队士兵,护送师傅们到森林里去。船厂的代表师傅向公爵鞠躬致谢,然后退回到其他人身边。现在,就只剩帕格一人单独站在公爵面前。他依照卡根教他的指示,向前踏近几步,对克莱第公爵鞠躬行礼,虽然动作有点僵硬,但总算没有出错。巴瑞克对他微微一笑,然后示意图力神父走出来。神父从宽大的袍袖里取出一份文件,交给站在一旁的传令官。传令官向前站出,然后打开卷轴。
他大声宣读公爵的文告:“吾谨此昭告克莱第之臣民:有监于克莱第之青年帕格,不顾己身躯体性命之安危,以无比之勇气守护皇室公主卡琳于危难。吾人深感此恩难报,特此宣告天下,赞扬其勇气、智慧与忠诚之表现。并宣示其为吾挚爱之臣子,谨此授与爵士(Squire)之称谓,以及应享之权力与特许。
并谨此宣告天下,将林深区(ForestDeep)之封地,授与帕格及其永世后代之子嗣。此封地将暂由皇室代管,待其届满成年之后,再行归还。吾,巴瑞克.康多恩,第三任克莱第公爵,艾尔王国之王子,克莱第、卡斯与图蓝之领主,蚊挫之守护者,国王麾下之骑士上将,瑞兰诺王座之法定继承人,于今日,亲手亲印谨此昭告。”
帕格双腿一软,差点就跪倒在原地。整个大厅响起一片欢呼,人们开始朝他靠拢,拍拍他的后背,向他道贺恭喜。他现在已经成了一名爵士,不仅有了地产,还有仆人、房屋、跟牲口。而这意思也就是说,他有钱了─至少三年后是如此。虽然只要年满十四岁就被认定是艾尔王国的法定公民,但是土地所有权与其他特许,却要等到年满十八才具有独立行使的权力。公爵朝他走了过来,众人开始退开,而他的家人跟罗兰爵士则跟在他身后。两位王子都面带喜色看著他,公主更是格外地兴奋雀跃。罗兰则是对帕格苦笑,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公爵阁下,我感到万分荣幸。”他结结巴巴地回答,“我真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就什么也不用说。帕格,当大家都开口讲不停的时候,闭上嘴有时候反而会让你看来更有智慧。来,坐吧,我们得要好好谈一谈。”公爵吩咐一旁的侍仆拿张椅子摆到他座位旁边,伸手搭住帕格的肩膀,陪他走过两侧的人群。
鲍爵回到座位上,对大家说:“今天的朝见到此为止,诸位可以退席了。我希望能跟爵士私下谈一谈。”四周的人发出失望的叹息,但还是开始依序离开大厅。
“你们两位请留下来。”公爵加了这么一句,右手指著卡根与图力。卡琳站在他父亲的座位旁边,罗兰则站在她身边,迟疑该不该离去。“乖女儿,你也一样。先离开吧。”
卡琳正想顶嘴反抗,但是她严厉的父亲先一步堵住了她的回辩:“卡琳,你可以过一会儿再去打扰他。”两位王子站在门边,像看戏似的望著恼怒的妹妹。罗兰伸出手臂,想要像往常一样护送她离开,结果卡琳却不领情地别过头,快步走过窃窃私笑的两位兄长。莱安拍拍尴尬的罗兰肩膀,然后三人才一起离开。罗兰离开前瞪了帕格一眼,目光就像拳头一样狠狠地打在帕格身上。
等到所有人都退开,大厅的门也关上的时候,公爵说:“帕格,不用理会罗兰的反应。
我女儿已经完全主悦此他的喜怒哀乐,他自以为跟我女儿是一对恋人,希望将来我能同意将卡琳嫁给他。”然后若有所思地望著关上的门,心不在焉地说:“但如果他要我同意的话,就得先证明他不只是个骄弱的贵族子弟而已。”
鲍爵挥挥手,撇开这个话题。“我们回归正题吧。帕格,我还为你准备了另一样礼物,但是我得要先跟你说明一些事情。”
“我的家族是艾尔王国里最古老的家族之一,我本人也是王室的直系后裔。我的祖父,也就是第一任的克莱第公爵,是那时候国王的第三个儿子。也因为流有王室的血统,我们相当重视一个人的责任与荣誉感。你现在既是我宫廷里的一员,也是卡根的学徒。在责任的归属上,你必须对卡根尽责;在荣誉的范围内,你必须对我负责。这间大厅里挂满了我们胜利归来的旗帜与战利品,不论是在抵抗暗精灵无止尽的袭击、还是驱散海盗的掠夺,我们总是勇敢无惧地奋战到底。我们以自身的系谱为荣,从来没有沾染过不名誉的污点,也从来没有任何宫廷的臣员,让此大厅所传承的荣誉蒙羞,我希望你也是如此。”
帕格点点头,想起小时候所听过的各种勇敢与荣耀的事迹。公爵对他微微一笑,然后说:“再来是另一样礼物的事情。昨晚我请图力神父为我起草了一份文件。我希望他能帮我保管这份文件,直到他认为时机合适的时候再转交给你。我不愿意再多说些什么,只希望将来当他把这份文件交给你的时候,你能够想起今天这一刻,并且仔细考虑里面所写的内容。”
“我会的,公爵阁下。”帕格相信公爵所讲的事情一定很重要,只是刚刚半小时内所发生的事情实在太突然了,他实在很难再多记住些什么。
“帕格,我希望能跟你共进晚餐。你现在已经是宫廷的一员,不应该再待在厨房里用餐了。”公爵温暖的笑容让帕格觉得十分窝心。“我们会把你训练成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当你有一天旅行到首都瑞兰诺的时候,才不会让人嘲笑,丢了我们克莱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