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青蘅做了个噩梦,梦见很多人都是暗花,很多熟悉的面孔,最后一转身变成另一个陌生人,对她说:“heysweetie,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吓得惊醒过来,往落地窗外看去,外面孤月高悬,还是深更半夜。
她披上睡衣,走出房门,想吃点东西压压惊,却见黑沉沉的客厅里端坐着一个人。她先是一惊,又立刻反应过来,笑道:“你也失眠?”
萧九韶坐姿端正,皱着眉似乎正在思考什么问题,被她打断了也只是平淡地应了一句:“嗯,睡不着。”
褚青蘅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想了想,又盘起腿来窝在沙发上:“千万别指责我仪态不好,这个时候夜深人静,有没有仪态都无所谓了。”
萧九韶看了她一眼:“仪态?你有过这东西么?”
褚青蘅漫不经心地说:“你看啊,我活在这世上,也许是顶着另一个人的样子生活,只有这层表象之下,才是真正的本我。外面月亮这么好,待我酝酿下情绪,我正准备变身呢。”
萧九韶被逗笑了:“其实你可以直接说,你很关心我,不想看我一蹶不振。直接这么说就很好。”
褚青蘅转过头,看着他的侧颜:“我很关心你,不想你一蹶不振。”
萧九韶愣了愣也转过头看着她。
静默地相视片刻,她微微笑道:“不过我觉得你这次虽然受了重大挫折,也不至于就深受打击爬不起了对吧?”
萧九韶握住她放在膝上的双手,低下头来和她额头抵着额头,轻笑道:“你说得都对。”
褚青蘅望着他:“奇怪了,你都没有想吻我吗?”
“……很想。只是这句话可以直接说出来?”他有些困惑,“我不太明白你定义的‘恋爱’是什么样子的,而我从前只有失败的经验,你会教我么?”
“第一步呢,就是彼此坦诚。”她坐直了身子,探究地盯着他看,“你还记得叶微姐吧?”
“叶微?不记得。”
褚青蘅擡手拉扯他的衣领:“第一句话就说假话,我给你打零分。我才不信叶微姐这样漂亮大方有学识的女人你会一点印象都没有——好吧,就算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我其实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我没有叶微好看,也没有她家世好教养好,甚至还没有她对感情执着勇敢,总而言之,我就是一个叶微的弱化2.0版,没有道理你不喜欢她而喜欢弱化版本的我。”
萧九韶失笑:“你对自己的评价就是这么残酷的?”
“事实总是残酷的。”
“你非要这么问的话,我可能真回答不上来,你知道吗?”
“我要是知道,为什么还要问你?”
萧九韶低下头吻住她的嘴唇:“那就没有办法了,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跟下了降头一样。”
褚青蘅笑着躲闪:“也许是前世你欠了我很多钱,要不就是很多人情,今生来还债的。”
褚青蘅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她记得后来跟萧九韶东拉西扯聊了很久,聊着聊着就困了,最后还是他把自己抱回房里的。
她梳洗过,在客厅和客房里转了个遍,却不见他的踪影。
他现在是位于危险名单的首位,居然还出去乱晃,简直是对警方的大肆嘲弄。
她打开电脑搜索信息,关于东太平洋号的施救结果已经出来,目前失踪人数仍然居高不下,已经打捞到部分遇难者的尸体,正在做身份核对,其中有一截断臂在检验DNA后确认为中国籍男子凌卓远的遗体,他就职于公安系统。而其家人也确认袖口那枚袖扣为凌卓远生前时常所佩。
褚青蘅闭上眼,隔了许久才登入邮箱,尝试给暗花发过来的邮件回复:“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可发出的邮件立刻被退回,理由是邮件地址错误。
待到午后时分,萧九韶回来了。
他背着一只登山包,头上的帽子压得很低,开门进来看见她那副表情,愣了愣,问:“是和凌局长有关?”
褚青蘅没有遮遮掩掩,直接回答:“嗯……刚看新闻说,你舅舅的遗体已经被发现。”
萧九韶站着没动,隔了一会儿才放下背包,低□来检查背包里的东西:“我在出发之前,想到会发生的最坏的情况,就借了别人的身份证租了一个临时房间,准备了点东西,以防不时之需。”
只是没有想到,这最坏的情况真的发生了。
褚青蘅有默契地沉默。
“仪式是在什么时候?”
“明天。”
“……只是我不能去了。”
褚青蘅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如果只是单纯的安慰,她想他也并不需要这个。她突然为他感到悲伤,大概是他的性格太强,所以每个人都理所应当地觉得他做什么都能到最好,什么时候都不会失败,也不会有普通人常有的软弱情绪。
而他也习惯如此。他甚至都不会表达自己的悲痛。
她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身后。
她看到背包的拉链才拉开一半,他不过是用整理东西来掩饰自己而已。
她伸手轻轻按在他的肩上。
萧九韶微微颤抖一下,又擡起头来,强自笑了笑:“没事的。”
“其实我现在开始觉得你从监控下跑出来并不是一件好事,起码看上去,好像是把自己的嫌疑都坐实了一样。”
“只是看起来好像我有嫌疑而已,花上一个月自然会有调查结果出来,可是这一个月的时间却是至关重要,我不能把这最佳时机浪费掉。”
“刑队说是我们内部有人变节。”
“可能吧。”
“暗花还活着,所以一定是幸存者之中的一位。”
萧九韶站起身,低头看着她,像在看自己家里顽皮的小猫:“你不必再参合进来,这不适合你。”
凌卓远的葬礼,几乎局里所有的同事都出席了。
褚青蘅进停车场的时候,立刻就注意到两边有好几辆警车停在那里。萧九韶不来参加凌局长的葬礼,无疑是最理智的决定。
她停好车往外走,正好看见一位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年女人从停车场的另一头走来。她气质典雅,容貌美好,抱着一捧白色的钻石百合。
待她看见褚青蘅手上的花篮,又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最后道:“你带的花不错。”
褚青蘅礼貌地回了一句:“你也是。”
她微微挑起了眉:“你知道这花代表什么?”
代表怀念。
褚青蘅点点头:“知道。”
对方又看了她几眼,忽然道:“我开始就觉得你眼熟,你是叫褚青蘅吧?”她伸手出来跟她握了一下手:“我是凌卓宁。”
褚青蘅立刻知道她是谁了,她不但是凌局长的姐姐,而且还时常在报纸上出现,顶着钢琴家和本市某大学音乐系客座教授的头衔,但是对方的下一句还是让她有点措手不及:“我是听萧九韶说起过你,嗯,萧九韶是我的儿子。”
褚青蘅呃了一声,只得道:“抱歉,真的看不出来,您太年轻了。”
凌卓宁笑了一下,又很快肃容道:“你真会说话,其实年纪摆在那里,再年轻还能年轻到哪里去了呢。”
从停车场到礼堂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褚青蘅却期望越快到达那里越好,如果萧九韶的母亲问她关于萧九韶的消息,她又要怎么回答?
幸好凌卓宁没有为难她,只是有点悠闲地开了话头:“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要给儿子取现在这个名字?因为我先生是数学系的教授,而我主修音乐,这个名字显然是我们都不会有分歧的。”
褚青蘅经她这么一点拨,立刻想起著《数书九章》的南宋数学家字九韶,而“九韶九变五声里,四方四友一身中”里形容的却是某种乐音,这样给两人爱情的结晶取名字的确是煞费苦心。
凌卓宁又道:“九韶这孩子跟我长得像,小时候又很安静像个女孩子,总会被邻居家里的男孩子欺负,所以我从小就送他去学搏击。他一直都是正义感很强的孩子,才会放弃读了这么多年的医科去当法医。”她停下脚步:“我以我作为母亲快三十年的信用保证,尽管别人关注的都是他很聪明、个性坚强,可是我还是觉得那些都比不上他对是非问题的原则。”
褚青蘅开始明白她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话了,她原来并不是对于萧九韶处于监控之下的事丝毫都不知情,只是她“应该不知道”,便也保持一点都不知情的样子,她只是迂回地告诉她,她以作为母亲的信用担保他绝对不可能是暗花。
褚青蘅看着前方,灵堂已经近了:“我觉得,他的警惕心和保存自己实力的水准也是不错的。”
凌卓宁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臂:“那我就放心了。我在这里就把九韶托付给你了,希望你不会拒绝。”
褚青蘅愣了愣:“托付给我?”
对方只是微微一笑:“我喜欢你这样的女孩子,我想我的眼光不会错的。”
凌局长的遗体只有残破的手臂。
褚青蘅虽然已经失眠了一晚上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当看到这景象的时候还是有点支撑不住。那截手臂像是蜡像,只是做得栩栩如生,包括包裹着手臂的衣袖,还有西装袖口上那枚黑色玛瑙袖扣。
她把花篮放在角落,转过身的时候,凌夫人走过来,一把抱住她:“你来了。”
褚青蘅一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就像昨天无法安慰萧九韶一样,现在也同样无法说出安慰的话语来,她也曾经历过这种失去至亲的痛苦,她知道,这个时候时候语言才是苍白无力到多余的存在。
隔了很久,她才拍了拍凌夫人的背:“对不起。”
“傻孩子,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凌夫人的眼眶忽然红了。
只是因为她再次跟暗花擦肩而过,却始终没有认出他来。她总觉得自己并不是这样没用而软弱的,可是东太平洋号失事以来,她才发觉她还是太高估自己。三年多前,她是那样信誓旦旦请求凌局长给她一次机会。
可是现在,凌局长故去了,而她却活着。
这样的生存,和茍延残喘并没有什么区别。
瞻仰过遗体后,就是送去火化。凌夫人牵着女儿,也拉着褚青蘅一道进去。
当那截好像蜡像一样的手臂被倒入火中,火舌猛然扬起的时候,凌夫人突然晕了过去。褚青蘅只觉得全身发冷,托起她的背部,掐着她的人中,而他们的小女儿却颤抖着拉着她昏倒的母亲哭泣不止。
此情此景,让她羞愧得恨不能立刻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