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谈话,也不过是一次核查。他是东太平洋号上的幸存者之一,这一次谈话在程序上是免不掉的。找他谈话的除了新上任的局长,还有省局的调查员。
他在整个谈话中也表现得中规中矩,对方问什么就回答什么,既不算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冷淡,也不算过分热情,中间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顺便还能从调查员的衣领袖扣判断出他正和自己的妻子分居。
谈话结束后,新任局长主动跟他握了握手,又问:“你对我的前任,凌卓远局长的事是如何看的?”
萧九韶反问:“是否是寻找到船上的黑匣子了?”
新任局长同调查员相视而笑,道:“的确如此,虽然打捞工作有很大难度,总算还是完成了。你看,我就说小萧很能干,你说了上句他就能想到下句,跟他说话一点都不需要费脑筋。”
调查员则笑道:“我也一直有所耳闻,萧科还是个名校毕业的博士。不知道你从我身上能找到什么信息?”
萧九韶看着对方,微笑道:“并没有这么神奇,这些只是谬误的传闻,如果我真的看任何人一眼就能够判断出有效信息的话,就不会至今无法抓到暗花。”他在心中继续补充,这位调查员连自己的无名指上的婚戒都已经褪下来,看来他的婚姻已经走到尽头并开始在尚未办理离婚手续的前提下开始冒充单身。而从他左手无名指那个婚戒留下来的印子看,他在婚后发福不少,连手指上被勒出来的印子都有粗细变化。
整场谈话就在还算愉快的氛围里结束了。
萧九韶回到办公室,只见刑闵仍然坐在那里等他。他走进去,随手带上门,又把百叶窗拉下:“你找我……也是为了黑匣子的事情?”
刑闵挑了挑眉:“你说‘也’?啊,你刚才被叫去谈话,新局长也对你说了黑匣子被打捞上岸的消息。”他略带嘲讽地笑道:“那他一定没有说,黑匣子里的内容究竟是什么吧?”
“没有。”
“那就对了,我想了些办法弄到录音,不过不算太清晰,那个人也是冒了很大风险把资料传给我。”老资格的优势,就在于人脉广,他想要的资料,总是有办法周转了弄到手。他平静地和萧九韶对视片刻,道:“我开始以为,我们执行这次任务,应该是最靠近核心机密的人,但是现在,我觉得从一开始就是错了。”
萧九韶静静道:“请详细说明。”
刑闵从口袋里拿出录音笔,把设置调成外放,又把音量调到最大,里面很快就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我是凌卓远,中国籍,就职于公安系统。本次以东太平洋号为命名的围捕行动的目标为暗花,该行动已经失败。我被注射了BHN1新型病毒,该病毒具有传染性,只有启动预先准备的爆破装置,才能把它消灭在根源。”
音频中间有一段空白,趁着这间隙,刑闵拿起面前的杯子喝了几口水:“总的来说,这段录音都很特别……”
“我已亲眼见到暗花,他就是——”凌卓远沙哑虚弱的声音忽然变调为一声痛苦的呻=吟,之后背景声变得杂乱无章,他似乎正在跟人搏斗,发出了东西掉落的声响。紧接着咕咚一声,整段录音到此为止。
刑闵握着水杯:“老实说,我开始以为我们在东太平洋号上的目标就是围捕暗花,但是我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的目标不如说是‘在能够活捉暗花的前提下尽量将他围捕,如果办不到,就为他陪葬’。”
萧九韶看着他,没有接话。
刑闵给了他一点消化这些话的时间,又接下去道:“你仔细想一想,在凌局长亲自监控那条旅游线路的时候,褚青蘅突然顶替了谢允羸出现,他怎么会事先没有一点知觉?她要进入东太平洋号上,护照必须办理签证,这一点,凌局长不可能觉察不到。我想,他最后即使知道也没有阻止的原因,就是在于谢氏是本市首富,又是官商背景,而谢允羸如果因为某些原因不能成行,其实是上面愿意看到的事。”
萧九韶道:“你的推测,很有道理。”
“我一直在想,暗花就算有帮手,但是要在我们有准备的前提下,他必须在安检下带着这些违禁的爆破工具上船,是几乎不可能办到的事。我想,凌局长一定接到命令,授意我们之中的某位会爆破的人员在船上布置了引爆系统。如果任务一旦失败,引爆系统就会启动,船上所有的人都会为暗花陪葬。”
“然而暗花并没有失去他惯常的水准,他用BHN1新型病毒把凌局长做成了病毒传染源,使得整个引爆措施提前。凌局长也看到了暗花的真面目,想在黑匣子里留下信息,可惜被暗花发现。”
“所以这艘邮轮上的所有人,你、我,还有别的所有游客,都早已注定了一个结果。”刑闵自嘲地笑了笑,“只是没有想到,最后还会有人幸存下来,而暗花也在幸存者之列。你觉得还有必要继续追查暗花的身份吗?”
“如果不继续追查下去,还有别的办法可以让这件事平息?”
“写一份报告,阐述真正的暗花已经死于海难,目前存在的‘暗花’则是他们组织内部用来扰乱视线的工具。”
萧九韶跟他对视片刻,终于微笑了一下:“这就是你的选择?”
“这只是个无奈的决定。”
萧九韶摇头道:“就算如此,我也必须要继续查下去。因为我们付出的代价太大了,现在才想止损,已经来不及。”
褚青蘅站在星展制药集团的电梯里,按了二十六楼的楼层按钮,这是星展制药集团现任董事长所在的楼层。
她站在电梯里,对着那面镜子,一遍一遍在心中演练接下去要做的事。她当年最后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才不过本科刚毕业,这个最高楼层的办公室还是自己父亲的。
之后三年多,她根本不敢经过这幢大厦门前,总觉得里面有灰色病毒,一旦靠近就会被传染,然后永不超生。可是这些都是必须要去面对的,化脓的伤疤用厚纱布掩盖起来,只会是表面上的安详,而内里的组织已经坏死。只有把伤口揭开,剜去腐肉,才能真正痊愈。
就算为了能够真正健康地站在阳光底下,她这样做也是值得。
电梯门很快开启,她踩在实地,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总觉得那电子监控移门后面,会有她最熟悉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然后笑着叫她的名字。她强迫自己打点起精神,步履坚定地走到前台,轻声道:“我是来找卓董的。”
前台的秘书立刻拿出记事本来:“很抱歉,请问小姐您贵姓?是否事先跟卓董预约过会面时间?”
褚青蘅道:“前天预约过的,我姓褚。”
“褚小姐,”秘书欠了欠身,“卓董目前还在开会,所以要在贵宾休息室稍候片刻。等会议结束了,我就会跟卓董报告的。”她走到监控门前,对照了虹膜,移门悄然开启:“请跟我来。”
褚青蘅跟着她走了进去,其实她根本不需要有人为她领路,这里就算她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她被秘书领到休息室门口,忽见一个颀长优雅的身影从会议室里出来,还细心地轻轻带上了门。
那人的五官其实是奢华的秀美,只是因为热爱户外运动而把肤色晒成了漂亮的浅褐色,鼻梁又十分高挺,看上去有着逼人的男性魅力。他转过身正看见她们,稍微愣了愣,正要转身走开,又忽然转过头,试探地叫了声:“褚青蘅?”
秘书微微笑道:“卓总,这位褚小姐跟卓董预约了今天见面,我正想让她在贵宾室里休息。”
他颔首表示明白:“我自会接待褚小姐,你可以去做自己的事了。”
秘书欠了欠身,便转身出去了。
“你真的没有认出我?我是卓琰,”他笑着做了个手势,“以前聚会上,我们也是见过面的。”
褚青蘅终于记起来,也是笑着回答:“当然记得,不过那时候你还没有晒得这么黑,我记得你原来皮肤挺白的。”
卓琰随手卷起名贵的SavileRow纯手工制作的衬衫袖子,亲自帮她拉开椅子:“皮肤太白给人的印象难免会有点娘娘腔。”其实褚青蘅并不这样觉得,肤色和容貌跟男子气概其实并没有很大联系。萧九韶肤色白皙,但是并不会给人孱弱感。他转过头,专注地看着她:“你找我爸,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我想请卓叔叔通融一下,调出那场爆炸案只之前的所有研发数据和人事名单给我。”
“看你的样子,还是对那次爆炸案耿耿于怀?人总是要向前看,总是回顾过去是没有用的。”
“在彻底开始新生活之前,我是不是应该把那些困扰我很久的问题给解决掉呢?”
卓琰闻言笑了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不如去我办公室坐坐?整理当年的资料也是需要一些时间的。”
褚青蘅立刻站起身,她本来想着求董事长卓显扬看在当年两家交情的份上,能够为她破例通融这一次,即使要等上几个小时,她也会一直等下去。而现在听卓琰的口气,似乎也能办到,那还不如拜托卓琰去做了。
她跟着卓琰下了一层楼,来到他的总裁办公室。
卓琰大概是本市目前最年轻的CEO了,表现也算是惊艳,虽然不如谢允绍那样雷厉风行,但是也有一定的口碑,属于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他的办公室外面,是秘书室,里面莺莺燕燕一片,见到他也无不是毕恭毕敬叫一声卓总。
卓谈请她坐下,见她的视线落在自己桌上的房地产开发企划案上,便大方地把这份文件推到她面前:“反正现在也是无聊,不如就给我提供一点意见?”
褚青蘅接过那份企划案,却没有翻开:“我本科学的是医科,可不是经济,你确定我能看得懂?”
“企划案要求的就是简单明了,如果你看不懂,就说明这份文件需要重做了。”
褚青蘅见他执意要求,便翻开来慢慢看,这份计划书写得的确是条理清晰,把大方向的前景都做了预测,还罗列了合作人选。趁着她翻看计划书的时间,他给秘书打了个电话,让她把需要的研发资料收集起来送到他的办公室。
褚青蘅翻到最后一页,直白地说:“你给我看这份文件,是为了什么?”
“老实说,这份计划书是我写的,这也是我第一次涉足房地产,我想邀请你为这次计划的投资人。”卓琰看着她的眼睛,忽然道,“你似乎并不太惊讶。”
“虽然我没有学商科,但是有些事我还是能看明白的。我很感谢卓叔叔当年在危机关头保住了星展制药,可是我也知道,你们不断进行内部股权的回购和稀释,当年我父母留给我的股份的价值都大大缩水。现在你又邀请我当投资人,似乎这个目的并不纯粹。”
卓琰仪态悠闲:“因为星展制药这个盘子已经满足不了我,我想开发一下副业,但是目前资金又不足以支撑我这个想法,我才想请你做我的投资人。”
“本市的房地产业一直都是谢氏垄断,你确定要跟谢允绍对上?似乎我没有理由相信你而不相信谢允绍的实力。”褚青蘅朝计划书扬了扬下巴,“是不是如果我拒绝你的合作邀请,我就拿不到我想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