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怎么就坏了呢,怎么好好的突然就坏了呢……”
“都是我太毛躁,不小心把东西摔坏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修好。”
“可以的吧,一定可以的吧,又不是什么严重的损坏,找个炼器宗的高人应该很快就修好了……三界试炼大会那个炼器宗的小胖子怎么样?他不是炼器宗最厉害的天才吗?再不行就直接找他们宗主,宗主总可以修的吧?”
寂静的前殿里,只剩下乐归轻颤的低喃,就连脑子最单一的幽泞们,也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集体缩紧了脖子一动不动。
乐归一向清澈的双眸爆出了血丝,瞳孔涣散无神,死死捏着无量渡自说自话,身体僵硬地躬成紧绷的弦,随时有断裂的可能。
阿花见过太多发疯的人,他们在濒临崩溃的那一刻,往往不是人们印象里的歇斯底里,而是双眼无神低喃自语,好像对自己和一切都产生了怀疑。
就像此刻的乐归。
阿花扭头看向帝江,期望帝江能做点什么缓解一下目前的情况,但帝江只是定定看着乐归,并没有要动的意思。
阿花心里叹息一声,主动上前一步:“乐归……”
刚唤出她的名字,乐归便猛地后退一步,阿花对上她抗拒的视线,千言万语都化成了被风吹散的粉末。
哪怕是刚认识那会儿,她都没从乐归眼中看到过如此凌厉的情绪,好像这一刻她不是乐归的朋友,而是一个阻止她回家的敌人。
“我没有癔症,我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无量渡可以带我回家,”乐归回过神来,认真地看着她,又重复一遍重点,“真的,无量渡可以带我回家,只是它摔坏了,我得先把它修好。”
无量渡是可以撕破虚空到达任意地方,但这个任意地方绝不包括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虚构的世界。阿花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换了一种说辞:“无量渡是上阶法器,不会那么容易摔坏。”
“怎么不会?!”乐归语气倏然急促,对上阿花的视线后又强行克制,“它当然会坏,不然我现在为什么回不了家?”
阿花眉头渐渐皱起:“你有没有想过……”
“我什么都不想!我只知道是它把我带到这个世界的,它就该把我带回去!如果无量渡没有用……”乐归又一次打断她,痛苦地抱着头蹲在地上,“如果无量渡没有用,那我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来魔界,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接近帝江,我做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听到她这样全盘否定所有过去,阿花呼吸一停,刚要去观察帝江的神情,他便与自己擦身而过。
彻底放逐崩溃情绪的乐归只觉一片阴影盖下,她愣了愣擡头,猝不及防与帝江四目相对。
乐归喉间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像是被寄养在不正规宠物店里的小狗,突然迎来了可以帮她打开笼子的人。
“尊上……”
所有的委屈像是突然找到了宣泄的闸口,乐归艰难地唤了他一声,便落叶一般跌入黑暗。帝江伸出修长的手,轻轻托住她即将坠地的脸颊,凝起一点灵力注入她的脑海。
阿花在一旁紧张地看着,直到乐归均匀的呼吸声响起,她才猛地松一口气。
本来还想替乐归说几句好话来着,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帝江和乐归的身影已经从前殿消失。
本就安静的前殿这次连乐归的低喃都没有了,阿花摸摸鼻子,瞥见静静躺在地上的无量渡,想了想还t是把东西捡起来,翻来覆去地检查好几遍。
完好无损。
乐归又做梦了。
梦里是自己住了二十年的家。
爸爸正在厨房忙活,端了一个又一个的菜上桌,乐归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来回跟了几次后,爸爸无奈停下:“你有事没事?”
“我跟跟你还不行吗?”乐归小声反驳。
“碍手碍脚的,耽误我干活儿,”爸爸横了她一眼,“去沙发上坐着,等你妈回来就可以开饭了。”
“我现在就饿了。”乐归理直气壮。
爸爸往她嘴里塞块苹果:“那就先去客厅嗑点瓜子,你妈马上就到家了。”
乐归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去了客厅,结果刚一坐下,玄关就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回来啦?”爸爸从厨房探出头来。
妈妈答应一声,看到桌子上满满当当的饭菜惊讶了:“怎么做这么多菜?”
“你忘啦?庆祝你闺女拿了奖学金啊。”爸爸笑着提醒。
乐归放下瓜子冲了出来:“什么?妈妈你竟然忘了?这可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拿奖学金!”
“我每天工作那么忙,忘了也很正常吧?”妈妈板着脸说完,突然从背后掏出一束花,“噔噔!我笨蛋闺女好不容易拿一次奖学金,我怎么可能忘记!”
“妈妈!”乐归尖叫着接过花,用力地亲了她一口。
爸爸在一旁羡慕得很,也把脸伸了过来,一边伸还要一边为自己辩解:“虽然闺女大了,不好跟当爹的太亲密,但偶尔亲一下脸应该没问题吧?”
“没有问题!”乐归叭地亲了他一下,快乐地抱着花去找花瓶,“妈妈,我要用那个玻璃瓶装花,就是你前几天买的那个,你放在哪里了?”
身后无人应答。
“妈妈?妈妈……”
乐归猛然回头,身后灰茫茫一片,没有爸爸妈妈,没有好吃的饭菜,也没有她熟悉的三室一厅。
“爸爸?妈妈……”
“妈妈?”
“妈妈!”
乐归倏然惊醒,措不及防落入一双沉静的眼睛。
乐归僵硬地躺着,许久之后才眨了一下酸胀的眼睛,缓慢地环顾四周。
是苍穹宫的寝殿,她此刻躺着的床、不远处的桌椅,还有挡着忘还池的屏风,都是不久前刚添置的。
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熟悉得让她绝望。
乐归呼吸颤了颤,僵硬地将被子拉过头顶,彻底阻隔了帝江的视线。
“尊上……”
“嗯。”
乐归不说话了,只是过了一会儿又唤他。
“嗯。”帝江静静看着被子上隆起的小包。
许久之后,她第三次开口:“尊上。”
“嗯。”帝江一如既往地回应。
“……无量渡真的没坏吗?”情绪最为崩坏的时候已经过去,但乐归一开口,尾音还是透出轻微的颤抖。
帝江这一次没有回答。
乐归读懂了他的沉默,于是小小的鼓包颤抖得愈发厉害:“所、所以,无量渡真的没用,是我自己因为穿进来时刚好拿着无量渡的周边,就觉得无量渡可以帮自己离开……是我自己想当然了,才会走上一条错误的路。”
话音刚落,帝江掌心的温度便隔着被子传递过来。
乐归胡乱擦了擦眼睛,好一会儿才闷闷道:“其实我很早之前就放弃了……”
“在发现敝犴台和低云峰隔着将近两千座魔山时,在看到大师姐挂在院子里的尸体时,在后山桃花树下给你侍酒时……我没有美貌没有女主光环,没有大杀四方的能力,也没有一拼到底的勇气,我就是个普通人,普通人在这样的世界,努力也是毫无意义……”
“我知道自己是个废物,所以早就放弃回家这件事了,我甚至想过拿着从苍穹宫废墟里偷来的红宝石去凡间,卖点钱凑合着过完这辈子算了,我这人其真的没什么出息,最擅长的就是接受现实。”
“可是老天好像很喜欢跟我开玩笑,不断地告诉我还有希望,让我始终没办法真的放弃,直到最后才……昨天晚上,我真以为自己可以见到爸爸妈妈了。”
她捂住眼睛,压抑地抽泣一声,便再也没了动静。
帝江静静坐在床边一言不发,许久之后突然身形一动。
被子下面的人察觉到他要走,连忙伸出一只小小的手,默默揪住了他的衣角,帝江垂眸看去,恰好看到纤细手腕上的黑色镯子。
“你想要什么?”他开口问。
“你要走了吗?”乐归的声音哑得厉害。
帝江静了一瞬:“我不走,只是给你倒杯水。”
被子下面安静片刻,又一次传出她的声音:“我不渴,你进来。”
帝江眼眸微动。
片刻之后,床边空无一人,被子下的小小鼓包,变成了大大的鼓包。
乐归昏过去后睡了一夜,此刻正是清晨,悬日明亮的光线照在寝殿,每一个角落都亮堂堂的,唯有被子下面仍是漆黑。
乐归蜷在狭小拥挤的空间里,凭借本能抱住帝江,将脸埋进他的脖颈。帝江不甚熟练地将手放在她的后背上,静了片刻后又将人完全抱住。
氧气渐渐减少,眼泪带来的潮湿和热意将两人包裹住,乐归紧紧抱着他,脸上的泪水全都蹭到他的皮肤上。
“尊上,对不起,”掉了太多眼泪,鼻子堵得厉害,乐归再开口时,声音沉闷又含糊,“我就是太难受了,才会口不择言,我……我没觉得和尊上的相识毫无意义,我也不后悔和尊上成婚,我就是……”
“乐归。”
黑暗中,帝江声音冷静:“这时候就别善解人意了。”
乐归倏然安静。
日上三竿,整个低云峰都笼罩在温暖的光线下,若不是天上时不时有巨大的生物游过,真叫人以为这里就是山明水秀的人间。
前殿之中,幽泞们安安静静地蹲在架子上,法器按照大小依次罗列,就连先知镜也规规矩矩摆在桌案上。自从乐归将它们整理安放过几次,它们便学会了自我管理,除去每天的放风时间,其他时候都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偌大的宫殿再没有像以前一样下不去脚。
“这世上最痛苦之事,不是一步未走便输得彻底,而是辛苦走完全程,却发现自己功亏一篑,”在听完阿花讲述的前因后果之后,貍君缓缓开口,“真要是一早放弃,乐姑娘未必会这么痛苦,可就差一步就能与家人团聚,却被迫接受失败,于她而言未免太残忍了。”
“所以你也信她不是癔症?”阿花忍不住问。
貍君扫了她一眼:“你若不信,也不至于来问我。”
阿花抿了抿唇:“挺匪夷所思的,但看她如此伤心,我就算不信也变得相信了。”
貍君笑了一声:“可惜无量渡没用,否则我还真想随她一同前去,瞧瞧她口中的现实世界。”
说罢,他突然玩味地看向阿花,“无量渡真没用?”
“……我不知道,”阿花木着脸,“但凡是涉及现实世界的事,我都一无所知,但她没能回去是已定的事实,所以……应该是没用吧。”
“可听你转述,她似乎就是被无量渡带到这里来的,无量渡又怎会无用呢?”貍君沉吟,“她前天晚上醉酒时不是说过,帝江的无量渡并非她想要的,你说有没有可能,这世间还存在第二个无量渡?”
“……醉酒之人的话怎么能信,我以先知镜魂体的身份告诉你,这世间只有一个无量渡,不存在第二个。”阿花淡淡道。
貍君笑笑:“不过是胡乱猜测,你这么严肃做什么?”
“我怕你的胡乱猜测被乐归听到,叫她再生出不该有的幻想,”阿花想起昨夜的乐归,眉头便紧紧皱起,“再有一次希望破灭的事,她只怕会疯掉。”
貍君这下不说话了。
前殿里静悄悄,只余透进窗子的光线流转。
不知多了多久,阿花叹了声气:“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有帝江陪着,应该不至于出什么事。”貍君回答。
阿花扯了一下唇角:“算了吧,昨晚乐归情绪崩溃时,主人什么都没做,直到乐归昏过去,他才帮她安神……他陪不陪的估计对乐归来说没什么区别。”
“情绪宣泄出来是对的,换了我也会和帝江做一样的选择,”貍君笑道,“好歹是开了情窍的人,哪至于什么都不懂,你就别操心了。”
话音刚落,王座后面的墙上出现一道门,帝江从门里走了出来。
“……你怎么出来了?”貍君不解。
帝江:“她说想t一个人静静。”
“她说要一个人静静,你就让她一个人了?”貍君不可思议。
帝江扫了他一眼:“我下了禁制,若她轻生,我会第一时间知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貍君对上他沉静的眼眸,只觉脑壳都要大了,“你难道不觉得,现在的她需要你的安慰?”
帝江沉默一瞬,想到乐归推开他的样子。
“她需要一个人静静,”帝江说完,见貍君还要废话,便淡淡补充一句,“我摘了她的镯子,确定她是想独处才离开。”
貍君:“……”这种不懂风月的家伙是怎么先他一步讨到媳妇儿的?还有,想不想独处跟镯子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摘了镯子就能让他听到乐归真实的想法?
大概是他把‘鄙视’二字表现得太明显,帝江直接把人撵了出去,一并被撵出去的还有一面镜子。
看着前殿的门砰地在面前关上,阿花抱着镜子一脸无辜:“不是……你得罪他,关我什么事啊?”
“他应该也想一个人静静,而你太吵了。”貍君好心解释。
阿花:“……”
“看样子他是不想让你掺和这些事了,不如你跟我去敝犴台小住两日,祸害一下他珍藏的那些酒?”貍君一手接过镜子,一手揽着她往外走。
阿花立刻挣脱:“我才不跟你去。”
“哦。”貍君答应一声,抱着镜子自顾自往外走。
阿花正要趴门缝里看看帝江在做什么,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她拖走。
“不是不跟我走吗?”貍君故作惊讶。
阿花看着他手里的镜子:“……”恨,早晚要脱离镜子该死的距离限制。
没了话多的阿花和貍君,门窗紧闭的前殿瞬间清净不少,帝江靠坐在王座上,闭上眼睛便能看到寝殿里咬着被角伤心的乐归。
日头落了又升,升了又落,转眼两天过去,乐归一直在寝殿的床上躺着,帝江便一直在前殿的王座上坐着,直到乐归睡着的时间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没有精气神,帝江才意识到她只是一个脆弱的凡人,再这样耗下去是会死的。
不能任由她一个人待着了。
几乎是刚冒出这个念头,帝江便出现在了寝殿里。
乐归刚昏昏沉沉地睡一觉,睁开眼睛看到是他后,又无精打采地闭上眼睛:“尊上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让我一个人静静吗?”
“你打算静到什么时候?”帝江问。
乐归把脸埋进被窝:“不知道,你先出去。”
她话说完,就等着帝江发火,可等了半天什么都没等到,于是又强调一句,“我现在不想让你陪着。”
还是没人回应。
肚子发出咕噜一声叫,乐归无视了,小心翼翼地把被子掀开一个角,却没有看到帝江的身影。
【走了?这么好说话?】
乐归眨了眨眼睛,正要把被子重新盖上,却突然觉得不对劲。
【……寝殿的地板好像是玉石铺就的吧,为什么我现在看到的地方,却好像是泥土和乱石?】
乐归不解地掀开被子,下一秒惊恐地发现,自己和床凭空出现在周围全是乱石和枯草的泥地上。
“尊、尊上?”她小心翼翼下了床,紧张地喊了一声,“你在吗?”
尾音被一股风卷走,她扭头看向风吹来的方向,便看到十几个衣服破破烂烂的人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此刻正齐刷刷地盯着自己。
乐归默默咽了下口水,赤着脚后退一步。
“尊上,尊上!”她忍不住又喊一声。
那些人像是听到声音一瞬活了过来,齐刷刷朝她迈进。乐归这才看清他们脸色灰败,根本不是正常人……行吧,这种诡异的环境里,怎么可能有正常人,只是乐归虽然做了心理准备,却还是忍不住目露惊恐。
“尊上救命!”
她崩溃地扭头就跑,那些人也一瞬加快速度,吼叫着朝她追去。
“尊上啊啊啊啊!”乐归泪花都快飚出来了,一把剑突然凭空出现在手里,她下意识甩掉,下一秒剑又回到她手上。
“把这些尸鬼全杀了,就可以回寝殿。”
耳边总算响起帝江的声音,但……乐归回头看一眼嚎叫着追来的‘丧尸’们,觉得他还不如不出声。
“尊上啊啊啊啊我都已经跟你道过歉了,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对我!”乐归两天来滴水未进,这会儿跑起来连步伐都是虚浮的,一时间更伤心了,“我都有家不能回了,你怎么还欺负我,我要离婚,离婚!”
“你有功夫说废话,早就将他们杀了,”帝江的声音再次传来,“握紧剑,对着脑袋和心脏砍,就像砍菜瓜一样。”
“我为什么要砍菜瓜!”乐归崩溃。
帝江耐心指点:“不是让你砍菜瓜,是让你砍尸鬼。”
“……那还不如砍菜瓜!”乐归都快疯了,“你快救我回去!”
帝江静默一瞬,乐归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下一秒就听到他不紧不慢地说:“什么时候砍完,什么时候回来。”
乐归:“……”
她短暂停滞的一瞬,尸鬼们已经涌到身后,最前面那两只都碰到她后背了。乐归一个激灵,哀嚎一声继续跑,一边跑一边咒骂帝江。
帝江不为所动,只是提醒她该怎么出手。
“我才不要杀人!”乐归愤怒。
帝江:“他们是尸鬼,不是人。”
“在我眼里没有区别!”乐归反驳。虽然穿到小说世界后也见过不少尸体,但真要她动手杀人……不好意思,做不到!
帝江见幻境里的她执拗地不肯动手,眉头渐渐蹙起:“你需要杀了他们。”
“……我为什么会需要杀了他们?”乐归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
帝江:“我从前心情不好时,杀几个人就舒服了。”
乐归:“?”
她猛然停下,追在后面的尸鬼们愣了一下,偷偷后退几步再装模作样地假装追她。
乐归没注意到尸鬼的小动作,只是一言难尽地问:“你……难道是在安慰我?”
帝江擡眸:“不然呢?”
乐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