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冈明的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是四月十日星期五,早上五点左右。发现者是一个每天来往于沿河路的初中二年级的送报少年。他像往常一样,从逢泽川的上游跑向下游的时候,发现了倒在路边的尸体。
侦查员到达现场是在约二十分钟之后。当时,送报少年和开阳高中的勤杂工,正在离尸体一百多米的地方等待侦查员。少年在发现尸体之后立即跑向开阳高中。从他口中得知情况的勤杂工报了警。勤杂工每天都是从附近的地方过来上班,但好像并不经过有尸体的那条路。
尸体的身份马上就查明了,因为勤杂工证实他就是棒球部的北冈。棒球部的队员是开阳高中最近的亮点,这些队员的面孔,勤杂工全都知道。
北冈明身着一件灰色毛衣和一条学生裤,面向草丛,俯身倒地。腹部看上去是被刀具所刺,大量失血。
此外,侦查员还发现另有一具尸体。距北冈的尸体不远处,还有一条身长七十厘米左右的杂种犬死在那里。狗的颈部被利刃割伤,流了很多血,被发现的时候,全身的毛都沾满了凝固的血液。
“情况很奇怪啊。”
点上香烟,县警本部搜查一科的高间一边享受着今天的第一支烟,一边悄声说道。他刚刚从酣睡中被叫醒,脑子还是沉沉的,眼睛也睁不开。况且,他一个年过三十的人还是单身独居,这个时候还没吃早饭呢。
“看上去是被害人的狗吧。”一旁的后辈小野指着狗的项圈和与之相连的绳索说,“或许被害人是带着狗出去散步的时候被杀的。”
“晚上九十点钟还出来散步?况且还是高中生?”
根据辖区警局鉴定科员的陈述,从死后僵直的程度和尸斑的状态来看,尸体已死亡七八个小时。虽然根据解剖的结果还会有改变的可能性,但目前而言,推定死亡时间是昨晚九点到十点左右。
“这也不是稀罕事,说起来,为什么连狗也要一起杀呢?”
“是因为凶手在刺向被害人的时候,狗很吵吧。”
“想法真残忍。”
“对人都开得了杀戒的人,对条狗下手不足挂齿吧。”
“话是这么说。”
这番话说完,高间二人的组长本桥走了过来,对二人说道:“辛苦了。”
本桥看上去与其说是个一头白发的警察,倒不如说是个有着学者相的中年人。
“来得真早啊!”高间钦佩地说道。
“我刚刚才来……”本桥说着打了个哈欠。
据本桥说,目前周围似乎还没发现凶器。凶器被推定为很薄的刀具,妥当的推测是,凶手已经拿走了凶器。
此外,北冈明的父母已经赶到了这里,对他们的情况听取也告一段落了。据说,北冈的母亲里子正发疯似的哭闹,暂时还处在不能问话的状态。不过总算是从他父亲久夫那里问到了情况:北冈明昨天晚上九点左右,说是去森川老师的公寓,之后就再没回来。
“这个姓森川的,是棒球部的领队?”
高间说完,本桥摆出一副出乎意料的表情:“知道得挺多嘛。”
“他是我高中同学,我也是开阳高中毕业的。”
“嗬,那真是凑巧。你们现在还有来往吗?”
“以前还经常见面,只是最近有些疏远了。”
“这样正好。你和小野一起去找那位老师问话吧。”
“明白。”高间一边说,一边又觉出一股复杂的心情。当警察也已经十年左右了,跟熟人打交道还是头一回,再说森川还是自己从小的玩伴。
“对了,被害人身上被取走了什么东西吗?”
“没有,经过父母的确认,好像没有什么被取走。”
“其他伤口呢?”
“也没有。只是地面上残留着疑似争抢过的痕迹。凶手的模样,目前无从把握。”
说话间,本桥紧锁双眉,摆出一副学者模样的表情。
上学时间到了,往来于河堤的学生不一会儿就多了起来。高间和小野与他们混在一起,朝着开阳高中走去。
“我还不知道开阳队的领队是高间前辈的朋友呢。”小野一边走,一边以钦佩的口气说道。
“选拔赛的时候我正好很忙,没有机会讲这个话题。”
“他把开阳队送进了甲子园,真是了不起啊。可是,接球手北冈这一死,他一定很难受。能完美接住须田投球的选手应该没有了吧。”
“天才球员须田吗?那个投手真是厉害啊,不过我不怎么清楚。”
“厉害着呢。所谓强速球说的就是他打出的那种球。”
“你很熟悉嘛。”
“棒球可是我的一大爱好。”
“你好像是巨人队的球迷吧?”
“算是吧。今年的看点是,王贞治能不能拿下三冠王。他今年也是往常的单腿击球打法,势头看上去挺好的。问题就出在打击率上,因为有长岛和江藤在。”
小野似乎真的是乐在其中。
二人走到学校传达室,交待了要办的事项,片刻等待之后,他们被一个女事务员引到了接待室。这是个面向南边、光照很好的房间。高间在窗边伫立,眺望着操场。以前还是橄榄球部的成员时,曾在这块他十分喜爱的操场上反复练习过抱人截球。操场与他记忆中的情景相比没什么变化,但今天看上去却莫名的冷清。
不久校长出现了,是一个姓饭塚的男子。脑袋秃得很彻底,鼻子下面蓄的胡须却浓密得出奇。
一个体格健壮、晒得黝黑的男子跟在他的后面。男子见了高间,显出一副吃惊的神色。此人便是森川了。
一阵冗长的寒暄之后,饭塚提出了希望能列席听取情况的要求,但高间委婉地回绝了他。
“我们还是想尽量单独问话。如果您在,恐怕会给森川先生的发言造成微妙的影响。”
“这样吗?不,我想你们的担心是多余的。”
饭塚还有些不死心的样子,但也没有强求,只是对森川说了句“拜托了”,便走出了房间。
高间又坐回椅子上,面向着森川说:“好久不见啊。”
“分别差不多一年了,”森川答道。声音虽低,但足够清楚。“这次的案子由你来办吗?”
“算是吧。”
高间缓缓地从西装的口袋里掏出了记事本。“发生这么大的事,你一定很吃惊吧?”
“我现在还无法相信。”森川摇头说道。
“有什么线索吗?”
“完全没有。”
“据北冈明的父母说,他是说要到你的公寓去才出的门。”
“应该是的。昨晚十一点左右,他母亲打来电话,问他怎么还没回家……”
“北冈所谓去你那儿,最终去了吗?”
“不,没有来。我也没听到他说要来。”
“那就是北冈对家人撒谎了?”
“我想没有。北冈时不时会到我公寓来,事先不打招呼的情况也很多。”
这么一来,北冈明遇袭的时候,就应该是在去往森川公寓的路上。
“你住的公寓,好像在樱井町吧?”
“是的。”森川点头道。
北冈明家所在的昭和町,在逢泽川的上游,而樱井町在下游,因此,他应该是走了那条沿河堤的路。
“北冈明昨天晚上为什么非得去你那儿不可呢?”
高间问完,森川思考了半晌,最后还是把头横向一边。
“我不知道。他来找我多是为了跟我讨论训练方法、比赛的人选之类的事。昨天还真是想不到有什么特殊情况。”
“他平时到访的时间,都是九点到十点的时间段吗?”
“不,平时来得比这要更早。可是那个时间也算不上很晚。”
“九点到十点之间,你一直都在你的住处吗?”
“啊,是的。晚上一直都在。”
“如果能证实,那真是帮大忙了。”
虽然问话的口气很轻松,森川的脸上却渗出少许紧张的神色。或许是因为他意识到对方在问自己的不在场证明,才起了这样的变化。
“不……很可惜那时只有我一个人。”
“是吗?不,只是确认罢了,别在意。”
这句话,高间也是有意用了一种轻松的语调。
即便如此,说到底,昨天晚上北冈明的行迹真的就没有半点值得怀疑的地方吗?高间有一种无法释然的感觉。
“他与周围人的关系如何?没有什么特别的问题吗?”
“就是说,”森川明显表现出不快的神色,“你想问,有没有忌恨他的人?”
“也包含这层意思。”高间说道。
森川长叹一声。
“北冈是个很出色的家伙。在棒球的球感上是如此,在统率力和指导力等方面也并非等闲之辈。他会依据交流的对象不同,采取不同的态度。虽然大家都说,球队能进甲子园,是因为有须田的强速球,但如果北冈不是队长,进甲子园或许也是很难的。不光是在棒球上,北冈在凝聚人心的方面也十分出色。那样的人怎么会遭人忌恨呢?”
“好心招人忌恨的事也有。被人憎恨是无关人性的。”
森川摆了摆手掌,似乎要说“跑题了”。
但是高间却没有抛开这个定论的意思:表现完美的人有时会出人意料地遭到深深忌恨。
“棒球部成员里,谁跟他关系最亲密?”高间问道。
“那一定是须田了,”森川立即答道,“能跟北冈对等说话的只有他,而且他们还是同班同学。”
“我想见见他。”
“我想应该可以,但校长会有意见吧?”
高间向一旁的小野使了个眼色。小野察觉到了,便走出房间去交涉,室内只剩下这对曾经的橄榄球同伴了。
“我听说你在做棒球领队的时候,真是吃了一惊。”高间一边抽着烟一边说道。
“一开始我并不是很用心。只是到了最近才强烈地感觉到有意思,这也值得一做。”
“因为球队打进了甲子园,对吗?”高间喷着烟说道。
“都说,有须田和北冈在,不管谁当领队都能打进去。接下来能在今年夏天的全国大赛上进军甲子园,是我最大的梦想,可是……”
森川似乎忽然想起了现实里发生的事,他闭上嘴咬着嘴唇。
一阵沉默。
“她还好吗?”
高间的目光从森川身上移开,一边在烟灰缸中掐灭烟蒂,一边问。他本打算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最终语调还是稍微有些变化。
“欸?啊啊……”森川也有些吞吞吐吐,“好着呢。”
“哦。”
高间又取出一支香烟,衔在嘴里,却没点火,而是一动不动地凝望着窗外的操场。
小野交涉完回来,时间已经过了十五分钟有余。先是须田武志和北冈明的班主任,一个姓久保寺的男子走了进来,说最好不要做刺激或伤害学生的事情。他似乎十分担心这件事。
高间保证说不会有问题,并希望在向学生问话时,老师能回避。久保寺十分犹豫,但最后还是同意了,和森川一起走出了房间。
他们出门几十秒后,传来一阵冰冷的敲门声。“请进。”高间应答。于是门被迅速打开,一个看上去将近一米八、一身学生制服的高个子学生出现在眼前。
一瞬间,高间便莫名地对这个青年有了病态的印象。作为棒球部的成员,他肤色却并不黑。一双眼角细长的眼睛正充着血,有些地方还带着阴影。此外,高间还觉得他比想象中更有成人味。
须田将自己绷紧的身体几乎弯成直角,开口道:“我是须田。”一点高傲的表现也没有,很自然地与他的形象贴合。
高间看着他坐到椅子上。
“选拔赛上真是可惜了啊。”高间舒缓表情对他说道。已经过去的选拔赛,以德岛海南高中获胜而闭幕。
“最近状态怎么样?”
“都还行吧,”他说道,“到昨天为止。”
高间听了这话,不由得和一旁的小野对视了一下。武志则面无表情。
高间故意咳嗽了几声,说:“北冈,很惨啊。”
“……”
武志或许说了些什么,但高间却没有听见。他知道武志正紧紧地握住放在膝盖上的拳头。
“你有什么线索吗?”
“……”
“有关最近北冈的状态,比如说什么变化,或者一些引人注意的东西……你能想起些什么来吗?”
武志听了,换上一副略微愤怒的表情,移开视线说道:“我又不是他恋人,当然不可能连那种细节都观察得出来。”
这是个意外的反应。
“但他总是你的搭档吧?按我的想象,比如说在他向你示意发球的方法上,会不会反映出那时候他的心境呢?”
听着警察的这番话,武志微微叹了口气。
“心境会通过他的示意反映出来,那就完了。”
高间一时间找不到回答的话,凝视着这位被称作天才的年轻人的眼睛。他的眼睛,总让人感觉是在看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问话的策略调整了。
“目前来看,北冈昨天晚上是在去森川老师公寓的途中遇袭的。只是关于他为什么要去老师那里,我们还不明了。有关这个理由,你知道些什么吧?”
武志全无表情,身子动也不动,摇头道:“队长和领队说了什么,我们无从知道。或许是要商量训练比赛的队员,也可能只是为了决定棒球部活动室大扫除的日程。”
反正都是些毫无意义的谈话——从他的话语中可以感到这层意思。
“他这个队长当得怎么样?”高间试探道。
“不是干得挺好嘛。虽然也有点过分认真。”
“过分认真?”
武志的脖子稍微扭向一边。
“他过于尊重每个人的意见了。但如果真要那样做,就会没完没了的。”
“他有过跟人发生争执的事吗?”
“好像是有一些吧,可这跟我没什么关系。”
“那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呢?”
“谁知道呢?”对高间的询问,他只是兴趣全无地答道,“我想还是去问其他队员比较好。”
高间沉默地看着武志的脸,武志的眼睛也朝向他。但还是老样子,武志的视线似乎聚焦得更远。
此后,高间又问了其他队员对北冈的评价、北冈在班上的表现等问题,但武志的回答全都是这个调子。当问到除了他,还有谁是北冈的挚友时,武志回答,自己跟北冈也并不是特别要好。
最后,高间问他昨天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在哪里。虽然是尽量无心地发问,但武志的脸色还是变得有些愤怒。
“与这有关的人全都要被问的,”高间宽慰般地说道,“我们也问过森川老师了,老师说他在自己家里。”
“我也是在家里。”武志答道。
“跟谁在一起吗?”
“不是。”武志不假思索地答道。高间便没有再问什么。
武志行了个礼,走出了接待室,高间目送着武志的背影,觉得自己漏问了些什么,但也无可奈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