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高间没有带伞,顶着手帕跑着。在泥土路面上跑动,溅起来的泥弄脏了他的裤脚,而刚买的上衣则湿得更甚。
到达要去的公寓后,他胡乱敲了一阵门。里面传来大声的回应,接着森川打开了玄关门。
“哦,突然下起雨来了。”
“浑身湿透了。梅雨真让人伤脑筋。”
“警察是东奔西走的职业,带把伞出门是常识啊。”
“平时我穿的都是淋湿了也无所谓的衣服。对了,今天我买了瓶威士忌。”高间拿出酒屋的袋子。
“不好意思,我只准备了点啤酒。”
进了屋,高间把上衣挂在了衣帽架上,用森川拿来的毛巾擦了擦头和裤子,盘腿坐在了榻榻米上。
森川正在厨房准备啤酒和酒杯。对着他的背影,高间说道:“说起来,今年夏天真遗憾啊。”
“夏天?啊啊,是大赛的事吗?”
带着稍显寂寞的笑意,森川把啤酒拿了过来。他一边朝高间的杯子里倒酒,一边说道:“算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在我心里,高中棒球也结束了。我已经得到了许多快乐的回忆,之前我也这样说过吧?”
“听你说了。”高间也往森川的杯子里倒了酒。
开阳高中棒球部退出了自今年夏天的大赛起一年之内的所有公开赛,听说理由是接连的冲击性事件给各个方面都带来了许多麻烦。舆论似乎对这些事件抱有深切的同情,但结果是在高中棒球联盟做出判定之前,校方自己决定退出。
与此同时,森川辞掉了棒球部领队一职。田岛等三年级学生也比往届稍早些退出了球队。
“接下来你想干什么?”高间问道。
“还没决定呢。”森川说道。
很快寿司店的人就进门了,放下了装着上等寿司的大盘子。这家店的食材很好,森川一边说一边将寿司放在了矮桌上,接着又往高间的杯子里倒了酒。
“那么,她那边有消息吗?”高间一边把铁火卷塞进嘴里一边问道。
“她来了封信,大概在一周之前吧。信上说现在生活得很安逸。”
“工作呢?”
“听说是在一个曾经受过照顾的婶婶家帮忙,做荞麦面。”
“嗯。”
不知道该抒发怎样的感想,高间只是吃着寿司喝着啤酒。
那次的事件把各种各样的人都卷入了悲伤之中,手塚麻衣子就是其中一个。如果那天晚上她没有碰见武志和北冈,也不会和森川分开了。
那天夜里,麻衣子从这里回家,骑着自行车走在那条沿河的路上。她先看到了北冈的身影。她从后面追上了他。
接着她看见了从前面走来的一个人影。最初的证词里,她说这时她的自行车灯关着,所以对方的相貌看不清楚。然而实际上并非如此,自行车的车灯是开着的,而她也看见了对方的脸。是棒球部的须田武志。
事情发生不久,她就知道凶手是谁了,然而她迷惘着要不要把这一情况告诉警察。武志也是她的学生,她觉得无论如何,努力让他自首是教师的义务。但如果她单单只是向警察告密,那些有着固执偏见的老教师一定会非难她。他们会说,果然是年轻女教师,都没有认真考虑过教育的问题。
那怎么才能敦促他自首?直接见面说服他,她最先想的是这个。然而她又感觉命令他去自首会伤害他的自尊。她想尽量让武志自愿去自首。
这个时候,轮到她向警察说明那天夜里自己的动向,接受讯问了。于是她想了一个好主意。她想,只要只有武志一人知道自己看见了他的脸就行了。而这个主意实施起来就是那段证词:
“因为自行车灯关掉了,我没有看见对方的脸。如果当时开着灯,一定会看清对方的脸。”
据棒球部的田岛说,她将这句话也告诉了武志本人。武志应该知道她撒了谎,而他也应该确信她看见了自己的脸。
这样一来,只要他自首就没问题了。但武志采取的却不是这个办法。
武志的尸体被发现的那个早上,一封信寄到了麻衣子家里。是武志寄过来的,上面写了如下的内容:
“我会用自己的办法来承担责任。为了我的家人,那件事请不要说出去。竭诚拜托!”
虽然她有种不祥的预感,但那时她还没有清楚地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她意识过来,是她上班后得知武志之死的时候。由于过度震惊,她在那天早退了。
自己的做法是不是错了,麻衣子得不出结论。因为又招致了一场新的悲剧,这总说不上是对的吧。
她考虑着要暂时休息,思考一下。已经无暇考虑与森川结婚的事情了,也没有心情考虑森川的事,一想到他也同是教师,光是看见他的脸也让自己觉得难过。
请给我时间——她这么说完,就和森川分别了。
“那么,马上放映吧。”
寿司吃到一半,森川站了起来,从壁橱里取出一个像皮包一样的东西。打开盖子,里面有台放映机,然后是八毫米胶片。高间今天正是为看这个而来。
“这是从摄影部那帮人手上拿到的。他们说本打算在文化节上放映,因为案子的缘故也放不成了。于是交给我保管,要我送给须田的母亲。”
“原来如此。”高间赞同道。
森川拿推拉门当屏幕,调整一下光的角度,然后关掉了灯。对焦过后,推拉门上浮现出很大的“热球——开阳棒球部之战”的毛笔字样。
一开始的画面上,是一张面熟的脸孔特写。那是开阳高中的校长,正在召集棒球部的队员吩咐着什么。
“这是去甲子园之前的动员大会。”森川解释道。
接下来是公交车上队员们的表情。与高间见过好几次面的那些人排在一起:田岛、佐藤、直井、宫本。武志和北冈并排坐在一起,他没有看摄像机,而是把目光投向窗户外面。北冈或许是遇到什么好笑的事,正快乐地笑着。想起来,看见活着的北冈,对高间而言这还是头一回。
接着拍的是宿舍,还有森川。队员们正表情严肃地听他讲话。这应该是比赛前的训示了。
“这个地方也拍了吗?真没想到啊。”
森川似乎有些害羞,将啤酒一饮而尽。
画面突然转向了教室里面,校园内的扩音器放着广播,同学们正一脸认真地听着。和他们在一起的老师是手塚麻衣子,她担心的表情也被给出一个特写。
“他们用了四台摄像机,拍了很多表情。一台留在了学校,事后剪辑了一下吧。”
“应该是这样吧。”
现在是球场。正是开阳队一局中三个击球手都未打出安打而退场的时候。长椅上的表情,失望的啦啦队。
突然,镜头转到须田武志的投球动作,接着是对方击球手打空。拍得很好。比分牌上并列着“○”字。
“紧张的气氛恢复了。”森川说的是开阳队夺得宝贵一分的场面。对方第四个球出现失误,因为适时安打而得了分。欢呼雀跃的长椅和观众席,学校里也欢呼雀跃。
此后武志连续快投,镜头显示比分进展到了第九局下半回合。己方连续失误,被推上满垒危机的武志。第一球、第二球投了出去。到此为止,比分还是二比三。
高间拿着酒杯,身子探向前去。
画面上全是武志投球的场景。接着击球手打空,球转动着。追着球的北冈。跑垒员滑垒——
“暂停一下。”高间说道。
“就算说停下,马上也就结束了呀。”
“不,我想再看一遍。能放回到武志投出最后一个球的场景吗?”
“这倒没关系。”森川将胶片倒转回去,画面停在了武志即将投球的时刻,“从这里开始行吗?”
“啊,行。能慢放吗?”
“可以。”
影像慢慢地动了起来,武志抬起的手臂大幅度地往下落——
“停!”高间叫道。森川慌忙操作了一下。影像定格在刚刚投完球的武志身上。
“怎么了?”森川问道。
“武志的脸。你没看见正痛苦地扭曲着吗?”
“脸?”森川直起身注视起画面来,“我不是很明白。我也不是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但这又怎么了?”
“不,”高间摇摇头,“没怎么,只是稍微有些在意罢了。”
“奇怪的家伙。”
森川让放映机运转下去。影像中的甲子园,因为亚细亚学园队戏剧般的逆转而沸腾一片。
高间喝了一口啤酒,因为在手掌上升了温,味道有些微暖。
那一瞬间的武志是不是感受到了右臂剧烈的疼痛呢?
高间呆呆地望着黑白的影像,思考起来。芦原也说过,武志时常会感到右臂有种麻痹般的痛感。
究竟武志完成魔球了吗?是因为完成了,相信了它的威力,才投出去的吗?
或者说难道……
难道魔球还没有完成吧,高间想道。难道是虽然没有完成,最后的那个场面里,他仍孤注一掷地试投了一下吗?
而这个球的结果……
高间想起芦原有关自己魔球的一番话。他说,他也是因为指尖受伤,不由自主地创造出了魔球。而他也这么说过,那是神明一时高兴赐给自己的礼物。
那不正是这样吗?神明赐给在棒球上赌上青春的武志的,难道不正是这一球的礼物……
然而现在谁都已经找不到真相了。
放映接近尾声,画面上出现在长椅前整齐列队的选手们的脸。
武志凝望着天空。
他在天空的那头看见了什么?
这也是谁都无从知晓的事了。
*
四月十日(星期日)
最近,我老是想起哥哥的事来。恐怕是大儿子加入了初中棒球部的缘故吧。他穿着球服的身影一出现,常常要让我吃一惊。
离那件事已经过了二十四年。
哥哥的选择是否正确,我决定不去思考。如果哥哥做出的是最好的判断,那就确实如此。同时,我对自己的行为也没有后悔过。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那确实是最好的一条路。
妈妈着实老了,现在带着第三个孙子过日子。虽然孩子十分调皮捣蛋,但看上去她还是很高兴。
然而我知道,妈妈会不经意地将目光投向远方。我也知道她看见了什么,因为我和她看见的是同一样事物,从今往后,不管时间过去多久,都绝不会在我们的心中消失。永远不会消失的,只有那个赌上青春,赌上性命,拼命守护我们的人。
——摘自须田勇树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