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乌黑的天空在海关大钟敲响第六下时,才迎来第一缕晨曦,巷尾的野猫丢下孤独的垃圾桶,不知躲到了哪个屋顶上。
太平街2号二楼的窗户早早地打开着,调查事务所里的左庶一如往常观望着眼下的城市风光,右手托着腮帮子,修长的手指尖压在了额头那层纱布之上,左庶用左手并不熟练地转动着他总是随身携带的那个黑色笔记本,警醒的目光不断游走在窗外路人之间,互不相干的路人如他跳跃思维中出现的一个个奇思怪想。
黑色的笔记本上有左庶在“塞汶山庄”里的一些记录,其中包括了七个房间的名称,还有万戈和施磊被害后发现的一些细枝末节。
关于此案,左庶只记得国庆前夕从信箱里取出一封邀请信,信中宣称有一起即将在国庆节发生的离奇事件急待解决,目的地是称为“塞汶山庄”的豪宅。对于案件其他部分,左庶大多是从诸葛警官嘴里了解到的,其中左庶最好奇的环节是凶手为什么挑选这个独一无二的“塞汶山庄”作为下手的地点。依据连环杀手的心理特征,他们总是在自己所熟悉的地方作案,然而除了山庄的女主人和死去的女管家,还有谁对这个山庄了若指掌呢?
“这样来说,世界上就只剩下一个人符合条件了。”左庶自言自语道。
就在侦探以微弱的进度向真相推进时,楼下两位年轻人抬头看了眼调查事务所破旧的招牌,拐进了太平街2号的大门,踏着楼梯直奔二楼而来。
走在前面的年轻人面容端正,有着一头精致梳理的服帖秀发,与领路人形成鲜明反差,紧随其后的年轻人虽然与前者年龄相仿,可皮肤却已进入了衰老阶段,手臂上全是松松垮垮的肌肤。但那双拥有年轻人的眼睛,倒时刻在为他自己的年龄作着证言。
左庶开门后,圆睁两只惺忪的睡眼,既诧异,又奇怪他们的登门造访,他还是彬彬有礼地表示欢迎,在沙发上接待了他们,倒茶时还不忘顺手掩上了凌乱的卧室房门。
“左先生,你应该还记得我们两个吧!”发丝齐整的年轻人前倾着身子,正视着左庶晦涩难懂的神情。
“当然,我的记忆是从醒来后续连下去的。”左庶挠了挠后脑勺,发觉由于纱布的阻隔完全挠不到,便放弃了这个习惯动作,继续说道,“不过我还不清楚你们的名字,以及你们前来是为何事?”
那位老气横秋的年轻人仍旧沉默寡语,开口回答的依然是同一个人:“我叫骏秀,现役的警务人员,我旁边这位名叫薛庵仁,他的师傅王敏薇在‘塞汶山庄’中遇害了,就是你醒来后看见玻璃门外的那名女死者,她是位有名的卜卦师。”
左庶欠身向薛庵仁致意,礼貌地对他师傅的去世表示哀悼。
薛庵仁换掉了那身波希米亚的行头,穿回了正常年轻人的衣服,也许只有在替人占卜时,才会穿那些奇形怪状的衣服来。
骏秀继续说:“我这次来的目的是为了帮助你解开‘塞汶山庄’内复杂的谜团,这是上级给我的新任务。而薛庵仁则对警方认定他师傅王敏薇为真凶心存怀疑,坚信真凶另有其人。”
“看来我们有着各自想做的事,只是凑巧目标一致。既然如此,我寻求你们的帮助,而你们需要遵照我的计划,不要提出质疑,除非你的生命受到威胁,否则请依照我的计划行事,不得擅自行动。因为我们的调查在法律上介于合法与违法之间,最后如何使用我们收集到的证据乃至真相,都要谨慎再三。”左庶告诫道。
“只要能找出真正的凶手,其他我都可以不在乎。”薛庵仁终于开了口,第一句话就毫不保留地表明了自己的决心。
“如果真相存在,我们一定能找到它。”左庶冷静地说。
薛庵仁听了他这句话,显露出只有在他师傅面前才有的温顺眼神,以晚辈的姿态似乎随时待命着。
见两位年轻人对自己提出的要求并无异议,左庶便渐渐将话题引向了三人行动重点:“毫无疑问,嫌疑人的调查范围仅限于在‘塞汶山庄’内被谋杀的和我们几个未被杀的,依照这个全封闭式的山庄构造来看,绝对不会存在外来的变态杀手,这点要作为我们调查的先决必要条件。首先,必须要明确知道每个到达山庄的人,此行的目的和原因。除了山庄中原有的三个人,两位山庄女主人和已经被杀的女管家陈亦蓉之外,共有八名彼此互不相识的访客,其中三个人是我们。在我们讲述完自己前去‘塞汶山庄’的起因后,就分头着手调查其他五名死者。”
左庶和骏秀前往“塞汶山庄”早前已有交待,而薛庵仁受邀的过程就比较错综复杂了,因为邀请信本来是寄给薛庵仁的,要他为山庄的主人进行占卜。但他师傅王敏薇碍于面子,自居受邀人带领徒弟薛庵仁前往“塞汶山庄”。
“信封上没有注明你的名字吗?”骏秀这样问是因为王敏薇私拆他人信件还构成了犯罪。
“信封上没有写我的名字,是内容上只邀请了我一个人。”薛庵仁诚实地回答,他并未考虑到骏秀问题的本质,所以他的回答并没有要为他师傅掩饰的意思。
“你师傅是一个虚荣心很强的人吗?”左庶觉得这样问比较抽象,于是又补充道,“比如她是否很喜欢别人的称赞,对别人的批评会表现得很光火。”
薛庵仁想了一想,点着头说:“有一点,她不太听得忠告,因为她的好友和顾客大多数都是对她五体投地的信徒。”
“这么说来,邀请信原本就是要邀请你师傅的,写上你的名字只是为了挑拨师徒关系,这是让怒火攻心的你成为一名嫌疑犯的伎俩。”左庶的话犀利地剖开了邀请信中的诡计。
“每个被杀的人对应一种罪恶,而这种罪恶就写在他们所住房间的门牌上。”早在“塞汶山庄”内就得出过这个结论,叶晓可对应淫欲之房,唐一明对应饕餮之房,万戈对应懒惰之房,王敏薇对应贪婪之房,施磊对应嫉妒之房。
问题由此产生了,剩余的“Lucifer”和“Satan”房间,也就是傲慢与暴怒之房是为谁准备的呢?是巡警突然出现让凶手贻误了下手的机会,还是有两名预期中的被害者没有如约而至?
“关于巡警的出现,我已经向诸葛警官请教过了,是因为你。”左庶目光炯炯地直视着骏秀。
“因为我?”骏秀不明白。
“警方从你随身携带的对讲机上找到了定位信号,从而找到了‘塞汶山庄’。”
骏秀这才记起,自从他送卓凌回家那夜起,就再也没有和总部联络过,他的失踪是引来巡警的最大原因。毕竟他是护送一位凶杀案受害者回家的警员,不免让人担心未遂的凶手尾随行凶。所以他的行踪受到了总部的格外关注,在对讲机信号出现之际,立刻派人前往坐标确认。
跳过“如何被找到”这个问题,回到此前的讨论,骏秀问道:“所有收到邀请信的人都遇害了,而且他们的生日全都在同一天。可你是个例外,生日与其他人不一样,凶手没有要致你于死地的意思,但也不能排除你碰巧失去记忆而对凶手失去了价值,故而留下了活口。”
“那间傲慢之房可能就是为我准备的,幸好死罪中没有邋遢这一条!”左庶自嘲道。
房间里顿时洋溢出一阵笑声。
而这小小的欢乐被突如其来的巨响斩断,一团坚硬的金属物体穿过窗户,直指沙发上的三人,在左庶心爱的玻璃茶几上如陨石般轰然坠落,在三人面前结下了一张水晶般的蜘蛛网。
左庶飞快地跑到窗旁,试探性地伸了伸头,不见任何动静后,才扫视楼下的大街。
只有空空荡荡的一条水泥路,这一时段没有行人,真是砸招牌的好时机啊!
左庶猜测会不会是哪位调查对象实施的报复行为,当他还在扼腕叹息那扇四分五裂的玻璃窗时,沙发上的骏秀用手帕包起了那只废铁,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这个天外来物。
凑过头来的薛庵仁,念着藏于废铁之内的纸条:“不要奢望这一切已经结束,恶人终究有恶报。”
这讯息让骏秀方才对左庶说的那句“凶手似乎也没有要致你于死地的意思,”作古,这警告冲着调查事务所的主人而来,而此刻三个人唯一能想到的嫌疑人只有一个。
也许最不可思议的,才是最合情合理的。
2
“喔——喔——喔!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这绝对不可能。”骏秀连连甩头,试图将那个自己都有了的荒唐念头驱赶出头脑。
“抱歉,这的确有些过分,但这是现在唯一合理的解释。”薛庵仁口气却生硬,“五位幸存者,一个植物人,三个在这里,只剩一个人能丢这个铁块了。”
“也不尽然。”左庶从窗户边背光走来,“能在两三秒的时间内从楼下的这条街道消失不见,必须具备优秀的爆发能力,”他看了眼那个铁块,“还需要拥有强劲的投掷臂力,我想至少得是个职业橄榄球选手才能做到。”
“卓凌腹部受伤,怎么能实施如此大运动量的行动呢!”骏秀象像是在为自己解释着,以再次打消那个可怕的怀疑。
“其实只需要在正对面的消防栓上,安装一个以橡皮筋的简易发射装置,就能在短暂的定时后将铁块投射进我的茶几上了。发射装置也会因为铁块飞出来的后挫力而自动瓦解成若干个零件。”左庶就像亲手实施了装置装配一样熟悉它的步骤。
“你怎么能这么清楚地知道呢?”
“从原本应该保持清洁的对街上,那堆碎片里分析出来的。”左庶答道。
如左庶所说,那么任何人只需调整好定时装置,无须在场就能完成这次恐吓。也许就是15分钟前走上来的这两人中的一个,为自己制造着无罪的不在场证明,很明显,发出恐吓的人和“塞汶山庄”的惨案有染,而且不愿善罢甘休。
左庶咂了咂嘴,以示对茶几的吊孝,随即接过骏秀手里的铁块说道:“精心设计了投掷手法,又怎么会粗心地留下指纹呢?现在该是大家了解计划步骤的时候了,看来有人已经先发制人了。”
“我都迫不及待了。”薛庵仁跃跃欲试。
“好吧!我们分头行动,骏秀,你应该知道另两位幸存者的所在,出于周全的考虑,在清洁工清扫完我房子前这条马路到铁块砸烂我的茶几这段时间之内,你需明白她们的状况如何。之后你需要调查死者叶晓可的情况,主要是她生前收到邀请信这段时间里的动态。而你,薛庵仁,死者中有一位名叫万戈,他所收到的邀请信上受邀人写着‘黑猫’,我想让你搞清楚‘黑猫’究竟是谁,另外,设法弄清给他寄信的人的模样。至少得了解那人的性别。余下的事就交给我吧!”之后左庶将一些必要的资料分发给了两位年轻人。
只是骏秀的脸看来很阴郁,对瘫痪和受伤的卓凌姐妹进行调查,比审讯一个有严重暴力倾向的歹徒更令他为难。
“你还有问题吗?”见骏秀没有接资料,左庶问道。
骏秀微扬起下巴,仰望着左庶那张温文尔雅却不失严肃的面孔,给他一种毫无理由的信任感,加之接受协助左庶调查前骏秀从上级那里得到的赞扬,以及骏秀与生俱来强烈的责任感,让他小小的思想斗争在几秒钟之内统一了阵线:“还记得你的规矩吗?决不质疑你的计划,记得吗?”
骏秀接过了左庶递来的资料。
“好了,那我们就不要再浪费时间了,距离案发时间越短的调查越有价值,每个人对事件的记忆也越清晰,找出真相的可能性也越大,当随着时间的逝去,我们离事件核心的距离也就成几何倍数的下降了。”
3
骏秀一走下左庶事务所的楼梯,就把同伴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任凭薛庵仁再努力追赶,也赶不上骏秀迫切想了解卓凌此时身在何处的心。
越是排斥内心对卓凌的怀疑,越是无法客观看待本次“铁块”事件。
“最合理的解释。”骏秀苦笑着说道,他被这几个字几乎折磨疯。在没有铁证如山的事实前,人总爱摘录现实的片断,加入自己无穷的想像力,便调出了五彩缤纷的所谓的合理解释。学校中的“合理解释”是谁又暗恋上了谁。单位里的“合理解释”是谁又得罪了谁。娱乐圈的“合理解释”是谁又缠上了谁。死板的现实总让人乏味,甚至连骏秀都难以坚信一个受伤的女人了。
还未找到暂居地的卓凌依旧在医院,以她腹部的伤情住院也是无可厚非之事。骏秀不顾护士小姐惊异的眼神,在医院大楼过道上疾步前行,立于卓凌病房前,空荡荡的病床在病房门的玻璃中显得极为扎眼。
卓凌不在。
骏秀连忙向她姐姐的病房跑去,短短几步路之间,骏秀想到了许多可能发生的结果,他和卓凌不同版本的相遇。
而当他抵达,看到了在病床边轮椅上的卓凌,背影同样的美丽动人,她晶莹剔透的指腹抵着苹果,一把水果刀沿着螺旋纹精确无误地削下一长串皮,然后将苹果切成片,放入她姐姐的嘴唇之间,还轻轻为她拭去嘴角流下的汁水。
这温馨的一幕深深打动了骏秀,先前的怀疑看来是多么的愚蠢和无端,在这里,只看到一个美丽的天使,有如此善良心灵的姑娘,将卑劣的行径与之联系完全是种亵渎。
骏秀不免自觉羞愧,给了自己一下。
声音惊动了卓凌,见骏秀在门外,她冲着气喘吁吁的小伙子嫣然一笑。
既然已被看见,骏秀也不便躲藏,径直走了进去。
他站在卓凌的面前,感觉自己十分虚伪,明明对她起了疑心,却仍装着若无其事地闲聊。虽说警察的天性是去怀疑,可这样不能让他心安理得地坦然面对,骏秀决心一吐为快,憋了一肚子的话倾囊而出:“我做了一些会令你不快的事,我甚至不愿意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我祈求你的原谅。在一些小事件发生之后,我一度质疑你的清白,现在才发现这么做原来是多么无聊啊!这样对待一位朋友让我的内心倍感不适,所以决定要告诉你我的想法,在你遭受如此磨难的时候,我只想坚定地和你站在一边,希望成为你最愿意相信和依靠的人,解开这个案件最终的谜团,只是为了让你今后想起此事时,能不必伤心和遗憾,也能记得我这个还算尽职的好心人,哪怕我在你心目中是个不值一提的小角色。现在,我要去调查叶晓可生前的一些情况了。”
骏秀说完转身离开,在整个过程中卓凌都没有抬起过头,直到病房的门铰链在凄婉的哀叹中戛然而止,骏秀落寞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卓凌手中的苹果掉落下来,一路尾随骏秀的脚印,却被无情的门板挡住了去路。
当这事件过后,骏秀真不知道自己和卓凌还会维系着怎样的关系,尽管不奢望,可还是有希望。
骏秀始终没有见到卓凌的反应,那通长长的告白是否让美丽的女庄主感到不适了呢?两人之间的距离是骏秀最难逾越的一道坎,而这道坎最深的地方却在他自己的心坎里。
至少现在能够确认卓凌的无辜,总算让骏秀放下心中的一块石头。他拿出左庶给的叶晓可的资料,寻找着调查地址。
一位满脸粉刺的医生不小心撞上了低头看着资料的骏秀,走廊上,资料散了一地。
“抱歉。”医生连忙蹲下身子,帮忙拾捡散乱的纸张。
“没关系。”俯身的两人对视一眼,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谁都没有想起来。
骏秀将资料收拾好,没说什么,与医生道谢后擦肩背道而行,他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了资料上。案件已经占据了这位警员的全部心智,因为他的理智完全受到了情感的控制。
而当那位医生最终想起了他的身份时,骏秀早已不见了踪影。
医生摇摇头朝走廊另一头走去,他开门拐进了监护病房,开门时,门板似乎被什么小东西阻隔了一下,但最终他还是顺利地走了进去。
4
太平街2号的调查事务所,刚刚接完一通电话的左庶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左庶心中难解的一个问题,在向诸葛警官求助之后,原本普通的问题变成了难题。
左庶走进里面的隔间,有条不紊地从杂乱无章的衣堆里翻寻着,他扣上一顶绒线帽,以遮挡他纱布缠绕的脑袋,更换了一件红色的夹克衫,好让刚刚过去的节日喜悦延续下去。
再用胶带在那扇破损的窗户上贴了一个阿拉伯数字“7”,简单地制作了一个防盗窗后,左庶收起电话旁那本黑色的笔记本,迈着矫健的步伐走出了调查事务所。
左庶放弃拥挤的公交汽车,因为这会让他浑身上下的小伤口疼痛不已。左庶总保持着偶尔步行的习惯,这让他的思路在颠簸中保持活跃。
他要去的地方距离诸葛警官的警局并不算远,是同样位于东区的唐一明生前的住所,而那里,正是那个名叫安山新村的居民小区,是左庶与“死神的右手”成为对手的起始地,这个小区同样也是《屠炭人生》(见《最推理》1-3辑)一案当事人的居住地。
安山新村维持着当年的面貌,一栋栋夹杂在高档住宅街道中的破烂矮房,才有那么几分上海的情调,左庶呼吸着往昔案件遗留下来的诡异气味,行进在“田”字格布局的小区里,驾轻就熟地找到了在安山新村角落里的唐一明房间。
唐一明的房间位于顶楼,左庶到达之时,恰巧是一些居民买菜归来的时刻,狭小堆满杂物的楼道一片脚步声。
“你找谁?”一位提着菜篮的老妇从后面赶了上来,语气听上去充满了敌意。
“我是唐一明的朋友,帮他拿点东西。”左庶和颜悦色地回答道。
老妇警觉的目光仍旧上下打探着左庶,似乎不是这幢楼的居民都是她的敌人似的:“谁是唐一明?”
“就是住在三楼的小伙子。”左庶挪动脚步,站在了唐一明房间外的过道上。
老妇白了一眼左庶,像见了瘟神一样逃进了自己的房间里。左庶这才明白,比起外人,这里的人或许更厌恶朝夕相处摩擦不断的邻居。
左庶用诸葛警官提供的备份钥匙,打开了唐一明的房门,这是一间不大的卧室,里面到处是色情杂志、膨化食品包装袋和脏兮兮的衣物,一台插满线路的笔记本电脑丢在汗臭味的床铺上,这地方让左庶对自己凌乱的卧室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自豪感。
这个小伙子的家境十分富裕,却独居位于东区的此处,想必是现代年轻人的叛逆又在作祟,金钱并不能换取亲情,似乎是对金钱至上的一种反击。
费了一番周折,左庶捡到了一只眼熟的信封,这个信封和他在自己信箱里取出的邀请信是同一批生产的,信封上没有邮票和邮戳,只贴了一张白色小纸片,上面“唐一明”的名字是打印出来的。信封背面留有一条浅浅的折痕,信封里的信件已不知所踪,左庶认为这应该就是诱惑唐一明前往“塞汶山庄”的邀请信的信封了。
警方对“塞汶山庄”唐一明的房间搜索调查后,怀疑他涉嫌从事毒品贩卖,由此,唐一明收到的邀请信的内容左庶也猜到了个大概。凶手以需要大量毒品为由,把唐一明骗至“塞汶山庄”交易,增加可信度,凶手或许还在信封里装了一叠现金,那条折痕就是最好的佐证。
左庶辗转来到这间居室的另外部分,它的厨房和卫生间都是与邻居合用的,开放式的区域基本上不会用来藏重要东西的,因此也没有搜查的必要。
左庶正扫兴这次的无功而返,唐一明的邻居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这是一位素面朝天,睡衣裹身的年轻女性,她将蓬乱的长发捋一把到脑后,哈欠连天地说着话:“你在这里转悠什么呢?是来帮明明拿货的吗?”
左庶灵机一动,随蛇上棍:“是啊,唐一明让我今天来拿,我怎么找不到东西啊!”
“他前阵子接了个大客户,国庆节把货都散了。”女邻居说话时,始终注视着左庶的帽子。
左庶下意识地拉拉帽子,继续查问:“你知道他的客人是谁吗?”
女邻居把目光从帽子上移到了厨房发霉的天花板上,迟疑地答道:“好像是个女人。”
“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当她回想起这个女人时,露出了可怕的神色,没有化妆的脸越发难看:“那个女人就像一只乌鸦,浑身上下的黑衣服,仿佛刚参加完追悼会,她戴了一顶宽边沿的帽子,整张脸罩在帽沿垂下的黑纱之中,我只能看到她下巴部分。她的年纪应该不小了,嘴角附近能看见一些细小的皱纹,即使化了妆也没法遮盖掉。那天我正巧上完洗手间出来,她就站在明明的门口把信封交给了他,几乎没说话就离开了,然后明明兴奋地抱着那只信封对我说:‘这下我可要发财了。’没过几天他就和我说有一笔大买卖要去交易,问我借了宝马车,说等他国庆以后回来帮我换成奔驰。”
听这位女邻居如此轻描淡写地说着豪华宝马跑车,可想而知以她的收入要买一辆跑车只是吹灰之力。
而关于那位黑色信使,或者就是来自地狱的命案凶手,女邻居的形容起不了多大作用,于是左庶提了最后一个问题:“请问,那个送信来的女人身高大致是多少?”
“差不多比我矮半个头吧!”女邻居挺直了身板,从睡衣口袋里抽出了手,在鼻尖附近比划着。
“噢,可能我要的东西唐一明交给她了吧!”在得到了必需的答案后,左庶找了个借口搪塞女邻居。
唐一明前往“塞汶山庄”的理由和起因果然不出所料,由此也能确定凶手确实按照天主教的七死罪来杀害每位被害者,这种赋有使命感的杀戮就像在执行冒犯戒条的刑犯。
现在左庶考虑的一件事情是黑衣女人究竟是谁?从身高来看,“塞汶山庄”的几位女性访客都不符合条件,不管是疑凶王敏薇,还是女死者叶晓可,以及女庄主卓凌,她们的身高都在黑衣女人之上,无论怎样乔装打扮,降低身高是无法实现的。如果这样的话,又出现了一位新的神秘人物,她会不会是躲在山庄之内,而又没有被发觉的连环杀手呢?
而侦探另一条思路同样停滞不前,卡死在一个至关重要的人身上,世界上另外一位同山庄女主人一样熟悉“塞汶山庄”的人,而出门前诸葛警官的那通电话,则宣告了此人已经死亡的事实。这个人的名字叫陈磊,是上海著名的建筑设计师,正是在一年多以前,他为卓家姐妹量身定做了这个世界绝无仅有,充满智慧和想象力的主题山庄。而他碰巧在“塞汶山庄”连环命案发生前24个小时被害身亡,死亡时间和地点都和卓凌的受袭相差无几。这就好像形成了一个死结循环,每条追查的线索最后都是以一位死人而告终结。
好在处事细致的名侦探,在“塞汶山庄”设计师被杀一案中发现了另一个名字,那就是他的妻子于萍。
无独有偶的是,这位名叫于萍的女子几年之前就在安山新村附近的发廊里工作,说穿了,她和死在“塞汶山庄”里的叶晓可曾经还是同行。更加让左庶有兴趣为之探究一番的是,“死神的右手”刚刚开始作案之时,也就是“屠炭人生”一案发生之时,于萍不但与涉案人有亲密的关系,还为左庶之后破案提供了重要的线索。从那以后,她接受左庶劝告放弃了原本的职业,找到了现在这个地位显赫的丈夫,只可惜她还是无法逃脱宿命的安排。
左庶从安山新村出来后,直奔于萍现今的住宅。案发现场那独特的遗留物令设计师夫妇的被害,和“死神的右手”扯上了关系。
左庶猛挠几下脑袋,厚厚的绷带和帽子让他最终放弃了这个习惯动作,转而边走边用细长的手指玩起了响指来,兴许用这种途径可以宣泄他悸动的好奇心。
5
单枪匹马闯入地下赌场,愣头愣脑打探一个名声并不怎么好的赌徒的消息,绝对会吃到一个闭门羹,通常电影里会上演一顿拳打脚踢的戏码。
薛庵仁并非不知道这一点,在“塞汶山庄”内万戈那套老千的行头早就让他开过眼界了,想必左庶提供的地址里有很多人不想听到这个名字。因而常规的调查方式不会奏效,这让善使旁门左道的薛庵仁有了用武之地,这也是私人侦探启用古灵精怪的他来负责调查万戈的原因。
午后的慵懒显然能够掩盖赌徒们贪婪所散发出的堕落气息,当薛庵蠢蠢不安地进入举步维艰的小弄堂时,早已有几双眼睛留意到这张陌生的脸孔了。
“小伙子,你找谁?”一个坐在弄堂拐角的中年男子冲着薛庵仁大声说道。
无所事事的中年男人在空无一人的弄堂里显得很突兀,薛庵仁感觉到赌场就在附近,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它的哨塔。
“我找‘黑猫’。”
薛庵仁毫无铺垫地抛出这枚重磅炸弹,导致中年男子的脸色大变,令他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你是警察?”
“我真佩服你的眼神,”薛庵仁张开双手在原地转了一圈,“你看我像警察吗?我是‘黑猫’的朋友,如果你认识他的话请带我去见他。”
“你找他有什么事情?”中年男子一下子摸不到薛庵仁的来头,只是他的戒备从未松懈过。
“我和他之间有一些债务纠纷,听说他最近发了财,所以想要处理干净。”
中年男人闻言后,把薛庵仁当成了一个普通的赌徒,“你在这里等一会儿。”说完踱着他那赌徒特有的闲步朝弄堂尽头一扇门走去。
不出半支烟的功夫,中年男子在弄堂那头挥手示意薛庵仁过去,调查工作顺利进入到了下一个阶段。
沉重大门内的老式楼房和它的外貌迥然不同,原来的木制门窗被彩铝替代,院落中好几台白色的空调外机与整栋日式的石库门建筑格格不入。
中年男子领着他走进前院,穿过昏暗的过道,装修考究的一个大房间在过道另一头跃入眼帘,呛人烟雾中伴着鼎沸的嘈杂声,一桌桌杀得天昏地暗的赌徒,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填充着一张张沾满手汗的黑桃红心。
绕开方桌继续前行,中年男子打开了房间另一头的房门,甩头示意薛庵仁进去。
中年男子等薛庵仁进去后,冲着房间里卑微地鞠了一躬,关上了隔音效果极佳的门,安静的小房间里,就留下了薛庵仁和另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看起来这个男人就是此地的最高领导人了。
薛庵仁继续佯装出赌徒特有的张狂态度,故意质问道:“你认识‘黑猫’?”
坐在办公桌后的男人起身拉了拉一丝不苟的西服,那张在他这个年纪不应如此嫩白的脸笑盈盈地对着薛庵仁说:“你不用知道我是谁,也不用在意你的那笔债,把你知道的有关‘黑猫’发财的事情统统告诉我,他欠你的那些钱我替他还了。”
“真的?”薛庵仁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中了脑袋,忘乎所以地盘算着自己该报个什么样的价钱。
“考虑的怎么样了?”中年男子随手取出一叠工整的钞票若无其事地端详着,静静等待年轻人的回复。
薛庵仁伸手把那叠钱从中年男人的手上拿了过来,撸了撸散发油墨味的纸张,重又放回了中年男人的手里:“我还是希望能向他当面讨要,毕竟冤有头,债有主,我不能让你为他的赌局买单。”
“够了,小伙子,我对你的勇气表示敬佩,现在把你来这的真实目的告诉我,否则我会让你见识一下真正‘黑猫’的厉害。”中年男人按了办公桌面下的一个按钮,这个房间又出现了另一扇门,从里面跳出了两位彪形大汉,凶神恶煞地向薛庵仁紧逼过来。
薛庵仁后退一步,他精心伪装的外衣被全部剥去,这一次将凶多吉少,他真后悔出行前没有为自己卜上一卦,而现在他也终于明白“黑猫”说的究竟是谁了。
那两个彪形大汉的手腕处,都纹着一只黑猫的图案,所谓的“黑猫”并非一个人,而是一个地下赌博组织的代号。显然,身为这个组织重要成员的万戈,在“塞汶山庄”内刻意隐瞒了有关这个“黑猫”组织的事情,才使得薛庵仁陷入这般境地。
“现在的警察真是不怕死,业务都没培训好就出来实习了。”中年男子邪恶地笑着,步步逼近。
“我不是警察,请相信我。”
薛庵仁的求饶形同虚设。两位大汉麻利地将其按倒在地,把他周身上下翻了个遍,只找到了左庶给他的那些资料,他们把东西递给了中年男子。而当他看着这些资料的时候,始终维持同一个笑容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随即示意放开薛庵仁。
“他死了?”
“没错。”薛庵仁凝视着对方答道,“我正是为了找到杀害他的凶手而来的。”
“信是寄给‘黑猫’的,但黑凯特执意亲自前往操作这趟大买卖,确保万无一失。不曾想到……”
“等等,你刚才叫万戈什么名字?”薛庵仁记得资料上那个凶悍的大个子真名叫“贺凯特”。
中年男子打了个响指,两位彪形大汉重又消失在进来的那扇门后面,他拉着薛庵仁一道坐下,同这位冒死追凶的兄弟讲述起“黑猫”的由来:“你所说的那个万戈,也许是为了隐藏身份‘黑凯特’所起的假名,他的真名其实是‘黑凯特’,因为他的姓比较特殊,很少有人知道‘黑’字其实音同‘贺’,所以我们都叫他黑凯特,久而久之,以他为首成立了小小的社团,黑凯特就以他的名字命名社团为‘黑猫’,凯特即英文‘猫’的发音。”
这让薛庵仁想到了“塞汶山庄”名字的由来与此如出一辙,难怪万戈在命案发生之后,一直认为自己不会成为被害者,“黑猫”是个组织而不是特指他一个人。思罢,薛庵仁问起了此行最需要寻找答案的问题:“请问,万戈,哦,不,黑凯特是如何收到这封邀请信的呢?”
中年男子对这件事似乎印象深刻,回答得很快:“那是国庆节前一个礼拜,外面的兄弟带进来一个黑衣、黑帽、黑纱、黑手套的女人,说她要找‘黑猫’,而且她报出了黑凯特的名字。我们的一个兄弟让女人等在门口,他去叫黑凯特出来,这时很多人都看见了怪异的黑衣女人,其中包括我在内,可当黑凯特走到门口时,黑衣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只留下了一封大型赌局的邀请信,致使黑凯特决心隐瞒‘黑猫’的身份单刀赴会。”
“送信的是个女人?你看清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了吗?”薛庵仁持怀疑态度地问道。脑海中出现了卓凌那张秀美的脸,而后他又努力回忆自己师傅王敏薇那天的行踪,只剩下她们两个嫌疑人了。
“她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把脸从那层黑纱里露出来过,我实在看不清楚,不过,从那女人稍稍有些僵硬的腰板,我估计她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中年男子对自己的推断信心满满。
莫非真的就是自己的师傅?薛庵仁背脊上腾升起不祥的阴云,他的决心从地基处开始动摇。
“你究竟是什么人?”中年男人虽然还怀有几分怀疑,但语气却缓和不少,他感觉来者并不具备执法人员的气质。
“我曾和黑凯特在‘塞汶山庄’中生死与共,为了他,为了我的师傅,我一定要找到那所看到的那个黑衣女人。”薛庵仁暗暗攥紧了拳头,“现在我要借用一下你的电话。”
死亡能够教会人一切,如同考试之后公布的榜单,虽然恍然大悟,但为时已晚。薛庵仁竭力挖掘真相,可黄土下终究只是枯骨残骸。
生命?还要怎样去寻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