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成吉思汗黄易热钱风暴陈一夫龙虎英雄独孤红刀尖·刀之阳面麦家兽性回归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穿越 > 嫤语书年 > 第44章 长安

  我已经六年没有再看到长安了。那个地方,承载了我几乎的所有悲欢离合,我的一切,都深深烙上了它的影子。人们说它已经变成了废墟,因此我一直彷徨,想去看它,又怕看到它不复从前的模样而徒增伤感。

  所以当魏郯问我的时候,我很是犹豫了一下。但是想到魏郯走开,自己就要独自留在魏府,今日围场之事,还有怀孕的许姬,每一样我都感到厌倦。相比之下,魏郯虽在早晨与我有些小状况,可待在他身边,比应对那些人要轻松多了。

  “夫君要去多久?”我问。

  “两日。”魏郯道。

  我颔首:“妾与夫君同往。”

  身后,周氏和毛氏低低的笑。我嗔怒地瞥她们一眼,下车去。

  这两日在野外歇宿,一些日常用物车上就有。魏郯要赶路,也不回府,把我和随身物什塞到一辆更小的马车上之后,立刻就出发了。

  雍州离长安不远,当年因为长安毁坏,天子归朝不得,魏傕才选了雍州作为新都。不过寒冬里冰雪覆路,一行人走得并不快。

  晚上宿在一处小县城里,县令和县尉闻得魏郯来到,本来要设酒宴,可是魏郯说赶路疲乏,明日还要早起,婉言推拒。夜里无事,我和魏郯同时躺到了榻上,这还是几天来的头一回。

  方才用热水洗了脚,暖暖的。不过垫的褥子不够厚,板有点硬,我辗转了一下。

  “冷?”魏郯问。

  “不冷。”我说。

  魏郯却好像没听到,伸手抱了过来。

  “还是抱着夫人睡舒服。”黑暗里,他贴在我的脖颈,话语带笑,“昨夜在营中,我与子贤共榻,他打鼾,还差点将我踢下榻去。”

  我笑笑,道:“夫君昨日很忙么?”

  “嗯,”魏郯道,“雍都要有人巡卫,围场四周更要戒备。在细柳营草草睡一觉,凌晨又要赶回围场。”

  然后就去会了徐后。我心里不由自主地补了一句。

  两人似乎颇为心照不宣,一时沉默下来。

  “夫人手臂还疼么?”魏郯忽而问。

  “不疼。”我说。

  魏郯没答话,未几,我臂上忽然被他的手按了一下。

  “啊……”我痛呼出声。

  “擦药。”魏郯声音板板,起身来点了灯。

  光照重新亮起,我微眯着眼回头,只见他下了榻,取来早晨见过的那只小瓷瓶。

  “我帮你脱?”他回来,见我在被子里不动,挑挑眉。

  我只得把袖子撸起,把手臂伸出来。寒冷的空气触到皮肤上,起了一层战栗。

  魏郯披着外衣,坐到被子里,把药倒在手心,搓了搓,捂在我的手臂上。那味道很浓,似乎是我上次帮他搓的药酒。

  “淤青这么深也说无事。”魏郯瞥我一眼。

  “妾觉得过不了多久就会好。”我不好意思地分辨道。

  “小儿之见。”魏郯道,“你怎知它会好?小伤小痛,你不管它,遇到新伤便要累积,久而成疴,苦的是你自己。”

  这话说得颇像乳母,拿着药瓶就像自己成了扁鹊似的絮叨。

  我敷衍地应一声:“知晓了。”

  魏郯看看我,继续搓药。

  他手劲很大,我痛得皱眉。魏郯却毫不留情,说想好得快就不能怕疼。足有一刻,他才终于罢手,把药瓶收起。

  手臂上热热的,我觉得这伤说不定更重了。

  “睡吧。”魏郯脱掉外衣,吹了灯。

  他重新钻进被子里,抱着我,又把脚从底下伸过脚来。他方才下了地,有点冰,我连忙躲开。魏郯却不放过,不仅贴过来,还把我的脚夹在中间。

  我:“……”

  “药费。”魏郯在我身后低低道,心安理得。

  我小时候,常常随家人去郊外踏青玩耍,对长安郊野的风物并不陌生。不过冬天里,田野乡邑被大雪覆盖,白茫茫的一片认不出什么来。

  母亲曾指着城门前高高矗立的双阙,问我那像什么。

  我望着那巨大的身影,想了想,说像大香菇。

  母亲笑着说,将来你回家寻不到路,望见这两个大香菇,就知道长安到了……

  许多年前的言语仍旧清晰,可我再回到城门前,那威风凛凛的双阙已经面目全非。铅灰的云下面,只剩两座半毁的高台,大雪覆盖了顶端,如同失去了枝叶的枯木。

  我望着它们,默默地放下车帏,没有再往外看。车马走走停停,我能辨别何时通过了门洞,何时走到了大街上。外面时而有路人话语声传来,是我多年没有听过的乡音。

  魏傕在长安的家宅还留着,马车入城之后,一路驰骋来到宅前。

  下车之后,我往周围望了望。街道平整而宽敞,屋舍的顶上积着雪,麻雀叽叽喳喳地从光秃的树枝上飞过。我辨认出来,这里是城南。这个地方我并不熟悉,之所以仍认出来,是因为望见了护国寺的屋顶。

  长安的人家几十万户,人分九等,久而久之,分而聚居。想知道一个人的出身如何很简单,只需要问他家在何处就知道了。回答城北的,不是皇亲贵戚就是公卿高门;回答城南的,则是中下门第;城东和城西的,是普通庶民。而如果回答不住长安,那么哪里都一样,全是乡下人。

  我家在城北,我周围的人包括裴潜和若婵,也都在那边。长安太大,我朝北边张望,除了雪白层叠的屋顶,什么也看不到。

  “今日已近黄昏,夫人若想看,明日我与你去。”

  我回头,魏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天很冷,他却仍然不喜欢乘车,一路骑马吹风,脸颊和鼻尖红红的。

  “嗯。”我笑笑,同他一道入宅。

  长安地价金贵,魏傕的家宅明显不如洛阳宽敞。魏郯的居所更是狭窄,院子深不足十步,进门就能将室内所有尽收眼中。

  不过,当我看到角落上一副皮甲时,很是留意了一会。

  那是羽林的皮甲。当年先帝好俊才,设立少年羽林之时,还特里为他们每人制了皮甲。少年羽林的皮甲比普通的羽林的更精致,肩甲与胸甲的边沿错金镶银,革带上的铜扣做成铸卷云夔兽的模样。少年羽林们全副甲胄奔走在宫禁之中,意气风发,往往能教人眼前一亮。

  我那时也常常被这漂亮的甲胄吸引过目光,入宫的时候偷偷张望,不过也许人太多,我对魏郯并无印象。

  “好看么?”魏郯见我观望,问道。

  “好看。”我说,“夫君不住长安,怎还把它留在此处?”

  “穿不着了。”魏郯走过去,摸摸盔上的翎羽,“且做得太出众,穿出去怕人不知道我是羽林郎么?”

  我不禁笑了笑,看看那皮甲:“这样摆出来,夫君不怕虫蛀霉坏?”

  “甲胄入柜便失了杀气,有家人替我养护。”魏郯道,说罢,他忽而看向我,“夫人那时见过我么?”

  我讪然,有点不好意思:“不曾。”

  “我可见过夫人。”魏郯微笑。

  这不奇怪,我当年也曾有过嚣张的日子。有太后撑腰,我能从皇子手里抢糕点吃,更别提频繁出入宫禁了。

  “是么?”我亦笑,该谦虚的时候还是要谦虚,“夫君是在妾入宫时知道妾的么?”

  “不是。”魏郯道,“更早。”

  我讶然:“更早?”

  魏郯却不答,站到我面前看着我。天光从半掩的门外映下,他的眼睫低低,唇角微微弯着。片刻,他将手指勾勾我的下巴:“以后再说,先去用膳。”说罢,揽过我的肩头,朝外面走去。

  家人们还在廊下挂着灯笼,见到我们出来,纷纷行礼。

  我看到他们偷瞄的神色,有些不自在。可魏郯的手臂挣也挣不动,走得又快,我被他带着,只能费劲地跟上。

  更早?心里还想着他方才的话,过了会,我明白过来。那时魏郯认得裴潜,他当然是从裴潜嘴里知道我的。

  冬日里天黑很早,用过膳以后,已经天黑了。

  家宅中的主人只有我和魏郯,不需要侍奉舅姑,回到屋子里就已经可以准备洗漱歇息了。在路上奔走两日,我已经很倦了,可是魏郯却精神十足,坐到榻上说要饮茶,可茶还没烧好,他的爪子就伸了过来。

  他把我抱在在腿上,先咬着我的耳垂,少顷,吻到唇上。

  许多日不曾温存,我有点不适应,未几已经被他纠缠得微微喘气。听到茶炉上“咕咕”的声音,我忙道:“夫君不是要饮茶……”

  魏郯恍若未闻,唇舌却流连更深。好一会,他才放过我,用鼻梁蹭着我的脸颊,声音低而陶醉:“夫人比茶更香……”说罢,又埋头啃我的脖颈。

  我:“……”

  正当我以为他会跳过洗漱直接躺到榻上,外面传来了家人的声音,说有客来访。

  魏郯抬头的时候,有些恼色。

  他应一声,松开手,对我无奈地笑笑,遗憾地摸摸我的脸:“为夫今夜要会客,夫人莫急,回头再续。”

  我当然不会一边煮茶一边傻等。魏郯离开之后,我让家人且把茶炉灭了,自己去洗漱更衣。

  可等我收拾完了,眼看着夜色越来越深,魏郯还没回来。我想了想,穿上外衣去前堂观望。

  躲在帘后,只见堂上坐着几人,听那些话语,都是驻守长安的官吏。我站了一会,觉得他们还要说上一阵,正要转身,突然听到魏郯说什么伤药,不禁止住步子。

  只听下首一人道:“……禀大公子,某曾遣人遍访药市以乡野药人。连年战乱,寻常止血疗创的草药已是难觅,如今又兼天寒降雪,草木皆盖在雪下,即便荒山僻野也难有产出。若要寻药,唯有待到春时回暖,冰雪消融草木长起,也许能收来一些。”

  魏郯沉吟片刻,道:“天下群雄割据,天子虽一统北方,南边忧患仍存。战事何时来临,我等亦不可知,此等急备之物,还请诸公多多上心。”

  众人皆唯唯。

  我听着他们说起别的事,拢拢外衣,悄无声息地回屋。

  魏郯在堂上待了很久,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下,只隐约听到他窸窣更衣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灯光灭了,我身后多了一个温暖的胸膛。

  “回来了……”我迷迷糊糊地问。

  “嗯。”魏郯的声音很轻,在我耳畔道,“睡吧。”

  魏傕的确是个大忙人。他睡得比我晚,起得却比我早。

  第二天,我被窗外雀鸟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魏郯已经不在身旁。起来问家人,他们说,魏郯半个时辰前已经出了门,说午后才回。

  我答应着,望望天色,心里有些犹豫。

  魏郯昨日说,他会陪我去城北看看。说实话,离开多年第一次回来,我也的确想去,不过,我不想和他一起去。那里是我的家,它属于我和我的父母兄长。许久以来,我不敢触碰,也不想让别人触碰,就算悲伤得想死,我也只想哭给自己一个人看。

  我大概能想到那边是什么模样,若婵曾告诉我,她离开长安的时候,北城那些高门大户的家宅都曾遭遇劫掠,或抢或烧,无一幸免。她没有说傅氏的家宅如何,可是不用她说,我也能猜到。

  当我乘着车朝城北驰去,一路上,行人来往,好几处市集都能找到当年的模样。可是昔日街上那些样式漂亮的高楼、随处可见的香车宝马和风流俏丽的纨绔仕女却没了踪影,只剩下匆匆赶路的布衣和瑟缩在墙角的乞丐。

  路过皇城的门前,城门紧闭着,厚实的城墙上已经没有了城楼。大雪在顶上积得满满,却仍然能看到从前那宏伟的庑顶烧焦倒塌露出的焦黑颜色。而当傅氏的家宅出现在一片残垣那头,我的心像被什么紧紧地攥了起来。

  那围墙仍屹立着,门却已经不见。墙头生了浓密的蓬蒿,被压在雪下,冒出枯黑坚硬的梗。

  我下了车,走过一地覆着冰雪的碎砖,踏入了我的家。

  若说外墙还让我觉得几分相识,当我走进中庭,面前则是全然的陌生。祖父亲自挑选木材督造的正堂、父亲引以为傲的藏书阁、母亲最爱的西楼、兄长们饮酒的水榭……一切的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

  只有几段残墙仍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伫立,面上已经辨不出颜色,厚厚的烟黑昭示着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我以为我会大哭一场,可是看到这些,却一声也哭不出来。只有眼泪,涌出眼眶时带着温度,慢慢地化作碜人的冰冷。

  烧光了也好。我深吸一口气,擦掉眼泪。什么都不剩,就不会再有人打扰他们了。

  天有些阴,似乎不会有太阳了。宽厚的领口将脖子包得严严的,可我仍然觉得冷,拢了拢袖子。

  虽然屋宅尽毁,我仍熟识地上的每一处,哪里是空地,哪里是庑廊,哪条路通往谁住的院子。我绕过前堂,朝里面走去,雪地上,只有我身后留下一排孤零零的脚印。

  我家的后园修得很漂亮,一木一石,都是热爱营造的祖父挑选的。我也喜欢这里,十岁的时候,死缠烂打地硬是把后园里唯一的小楼占为闺房,从此,后园就是我的院子。

  与屋舍的命运不同,后园里的花木仍然在,只是缺乏修剪,长得跟野外的树丛一样。冬天里,花木的叶子大多落光,只剩萧索的枝条。唯一苍翠的,是远处一棵松树,枝干仍是我离去时的形状。

  它的旁边,是我那幢已经倒塌的小楼。

  我慢慢走过去,登上石阶。焦木横七竖八,瓦砾砖石堆了一地。我怔怔地看着,想起我最后一次待在这里的那个夜晚。

  那时,也是现在这样寒冷的天气。半夜里,母亲匆匆把我叫起来,让我穿好衣服。

  我懵懵懂懂,看着她脸上满是紧张,不停地跟收拾物什乳母和侍婢说这个带走,那个也带走。

  “出了何事?”我意识到不寻常,问母亲。

  她看着我,目光复杂,将我身上的皮裘裹紧:“太后方才召你入宫,说要你去陪她住几日。”

  我还想说话,长兄从外面进来,说车马已经等在门前了。母亲不再容我多说,拉着我走出门去。

  府里只点了几个灯笼,出乎我意料,门前,父亲、二兄和长嫂都已经等在了那里。

  “收拾好了么?”父亲问母亲。

  母亲颔首,让家人把一个个包袱塞到马车上,又让我坐上去。

  人人脸上都面色凝重,连最爱开玩笑的二兄也缄默不语。

  “阿嫤,”母亲最后给我捂捂我的领口,急切地叮嘱,“入宫之后,万事要听太后的话,时时待在太后身边,谁来找你也切勿离开长乐宫,知道么?”

  我看到她的眼圈发红,又看看父亲和兄长们,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

  “母亲,我不去宫里,我哪里也不去。”我说着,就要从车上下来。

  “坐好!”父亲突然走过来把我按住,责备地瞪母亲一眼,“说这些做甚。”说罢,对驭者喝道,“快走!”

  驭者应一声,扬鞭催马。

  我猝不及防,被带着向后倒了一下。

  “母亲!”我拉开车帏朝母亲喊道,她立在门口望着我,片刻,将袖子捂住脸……

  水滴落在雪上,化出一个浅浅的小坑。我踏着雪和瓦砾,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去。这个地方我住了许多年,虽然面目全非,可我仍然能认出哪里摆榻,哪里设案,哪里是我最喜欢倚着发呆的窗台。一根木梁下,我看到露出半边残破的草席,再往下,似乎压着什么东西。

  我俯身将草席翻开,一个脏兮兮的笑脸赫然在眼前。我愣了一下,把它拾起来。

  是一个绢人。

  布料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已经褪色脏污,但还算完好。填充的丝绵被压得扁扁的,大大的脑袋,细长的四肢,线迹歪歪扭扭——这府里只有我能缝得这么难看。

  我记起来,这是当年母亲勒令我学习女红的时候,我做出来的第一个成品。那时,我觉得自己做得真不错,得意洋洋的到处炫耀,还想给它起名字。

  “……啧啧,长得真像阿嫤,就叫阿傻吧。”二兄摸着我的头笑道。

  我将绢人脸上的一块泥污抠掉。它看着我,黑线缝的两只眼睛,红线缝的嘴唇,的确活像一个咧着嘴笑的傻瓜。鼻子酸酸的,分不清是因为寒风还是因为回忆。我握着绢人,四顾而望,这个曾经是家的地方,熟识的人和物都已经不知去向。

  满园的枯树残垣倏而在眼前模糊,回家回家,这个世上,还有我能回的家么?

  北风仍然在吹,忽然,身上一暖,肩上多了一件大氅。

  我惊异地回头,一个人影近在咫尺,在眼底朦胧不清。我正想抹掉眼泪看得清晰些,只听一声长叹,我被拥进了他的怀抱里。

  布料上有着我已经渐渐熟识的气味,温暖透来,化去了脸上的冰凉。我想抬头,魏郯却按着我的后脑不让我动:“要哭便哭,这里谁也看不到。”

  心里似乎被什么触了一下,我埋头在那怀里,不再挣扎……

  出来的时候,门外除了我的车马,魏郯的马也在那里。

  “夫人还欲往何处?”魏郯问我。

  我望望身后的废宅,片刻,摇摇头。长安已经不负昔日模样,别的地方,恐怕也只会落下伤感。

  “夫君不是午后才回么?怎会寻到此处?”我问他。

  “无甚大事,我便早些回来。”魏郯道,说着,看看我,“夫人的去处,也只有这里。”

  这话倒是没错。

  “夫人既无所往,陪为夫去护国寺如何?”他紧接着道。

  我讶然:“护国寺?”

  魏郯颔首,道:“为夫多年不曾登雁台,正想故地重游。”

  我想了想,颔首答应。

  护国寺是长安最大的佛寺,两百年前的孝皇帝下令敕造。这里不但香火旺盛,更有楼台池林,是长安百姓常常游逛的去处之一。其中的雁台,高十几丈,站在上面能瞭望半个长安。

  母亲不太喜欢护国寺,说那里人杂,除了拜佛,她很少带我去。

  但魏郯显然比我熟得多,当我还在努力回忆雁台在哪个方位的时候,他已经带着我找到了通往雁台的路。

  护国寺内虽然也经历战火,保存得却比别处的要好。雁台屹立在前方,上面的经阁仍是从前模样。

  我从前很讨厌来这个地方,不为别的,单为那高有一尺的台阶,足足八十一级,每次登上去都极其辛苦。

  今日天气不佳,又不是吉日,来登雁台的人寥寥无几。石阶上覆着冰雪,才走两级,我就滑了一下,幸好魏郯一把抓住我的手臂。

  “当心些。”魏郯道,却没放开手,拉着我一级一级往上。

  魏郯常年在外奔走,这些石阶对他而言如同平地。我就不一样了,才走不到一半,就觉得累了。

  “歇息么?”魏郯回头看我。

  我摇摇头,有些喘:“不必。”

  魏郯放慢步子,笑笑:“夫人走动太少,等回到雍都,日日陪为夫去城墙上走一圈,就不会累了。”

  我想回他两句,又觉得跟他比口舌那是浪费气力,不如留着精神登台。

  等到终于登上顶层,我的的身上已经冒汗了,于是脱下大氅,挽在手上。

  经阁的门紧闭着,魏郯走在石阑干边上,朝远处眺望。

  我也望去,从前站在这里,能望见宫城巨大的殿顶层层叠叠,宏伟屹立,可如今,那边除了高墙和台基,什么也没有。不仅宫城,许多长安的胜景,比如市井中林立的高楼,白日可赏飞檐奇巧,夜里可观明灯如星,现在,也都消失一空。

  虽然心情低落,但我不想任由自己沉浸在悲凉之中,于是找些话题:“夫君从前常来?”

  “嗯。”魏郯道,“我入羽林之前,每日清晨都在这阶上往返跑十回。”

  我愕然,朝台阶上望了望。

  八十一级,往返十回……他每日要跑一千六百二十级……心中咋舌,怪不得裴潜当年打不过他。

  正要再开口,一阵风吹来,我“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

  “把氅披上。”魏郯回头看我。

  我说:“妾还有些热。”

  魏郯却不由分说,从我手中拿过大氅来,披在我身上。然后手臂一伸,将我整个人一起圈在身前。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后,我窘然,看看旁边,一个刚登上台来的游人频频将目光闪来。

  “有人在看。”我小声道。

  “嗯?”魏郯也看看那边,不以为意,“怕什么,你我是夫妻。”说罢,他冲那游人点点头,“公台,来游寺登高么?”

  那人愣了愣,片刻,拱拱手:“正是。”

  魏郯笑笑:“今日天气不错,公台怎不带妇人同来?”

  那人看看我,讪讪一笑,“妇人在家中,不曾出来。”说罢,四顾地看了看,神色有些不自然。逗留片刻,就走下台去了。

  “夫君与他认得?”我看着那身影,疑惑地问。

  “不认得。”

  “那……”

  “他不就走了?”魏郯咬着我的耳朵低低道。

  我:“……”

  流氓。我暗自深呼吸一口冷冽的空气,让脸上的烧热散开一些。

  雁台上只剩下我和魏郯二人,他拥着我,胸膛贴着我的后背。静静地站了一会,他忽然道,“想回长安么?”

  我怔了一下,片刻,才回味过来,他是问我想不想再回长安居住。

  心里涌起难言的酸涩,沉默了一会,我说:“可它已经毁了。”

  “毁?”魏郯道,“长安建城已有千余年,你知道它毁过多少次?”

  我愣住,这个我倒是不知道,摇摇头。

  “九次。”魏郯道。

  我算了算,觉得不对:“几乎每两百年一次?可长安只经历过三朝。”

  “不光朝代翻覆之乱,”魏郯道,“还有外寇入侵、兵灾、政变,最惨的一次是前朝末帝之时,长安全城大火,之后瘟疫肆虐,三年之内人烟全无。高皇帝得天下之时,长安只有不到百户人家,一个小县都不如。”

  我没说话。

  “它还会回到过去那样么?”我凝望着家宅的方向,过了一会,低低道。

  “你若想,它就会。”魏郯说着,松手,将我转过来对着他,双手握住我的肩头,“阿嫤,有的事的确回不到从前,可那并非全部。世情无论如何险恶,都有过去的一日,便如长安,你不弃它,它就不会弃你。”

  我望着他的眼睛,天光下,那眸中有些不可言喻的神采,坚定,或者说热烈。我的心竟起了些波动,犹如三九封冻的冰湖,吹入苦寒之后的第一缕暖风。

  “夫君会重建长安?”我轻轻道。

  魏郯微笑:“我会。夫人愿与我一起么?”

  心撞击着胸口,我不语,注视着那张脸。只见那眉目的线条流利俊朗,四周铅白的雪色中,更显双眸明亮不可逼视。

  从雁台上一路下来,我一直有些心神恍然。魏郯拉着我,不断让我注意脚下,一级一级,走得不快。

  方才在雁台上,魏郯问我愿不愿与他一起重建长安。

  我迟疑又彷徨,希翼却似落在杂草的火星,慢慢燃起亮光。我缓缓地点了点头,魏郯脸上的笑意深深,用力地把我抱了起来……

  脸上还在发热。

  手被他握在掌心里,很温暖,我觉得我从前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留意过跟他牵着手是什么感觉。

  路上,我看到一处半毁的屋宇正在修补,四周用竹竿木板搭着脚手架。

  你不弃它,它就不会弃你……心像被什么触着,我忍不住瞥向魏郯,他目视前方,似乎在观赏着雪景。

  出了护国寺,我正准备到车上去,魏郯却对从人说:“将车马牵回去,我与夫人步行回府。”

  从人应声,转身走开。

  “此处离家宅不远,夫人再陪我走走如何?”魏郯转头对我说。

  都已经吩咐从人了,才来问我。我笑笑:“嗯。”

  大冷天里,人们本来就不愿意出门,街上行人很少。魏郯牵着我的手走在路上,引得不少人侧目。魏郯却似什么也不曾觉察,照样招摇过市。

  我朝后面瞅去,两个尾随的从人隔着几丈远,眼睛看着别的地方。我赧然,掐掐魏郯的手,他却转过头来看看我,弯弯唇角,把手握得更紧。

  迎面,一个小贩担着担子兜售麻团,后面跟着一群眼馋的小童。

  “走开走开!”小贩一边走路一边挥手。

  “想吃么?”魏郯问我。

  长安的麻团我许久不曾吃过,方才看着也有些眼馋。

  “夫君带了钱么?”我问。

  魏郯一笑,拉着我走过去。

  “麻团几钱一斤?”他问。

  “十钱。”小贩道。

  “十钱?”魏郯还未开口,我忍不住道,“你这麻团卖得真贵,我拿十钱买面买油,能做五斤不止。”

  小贩道:“五斤?夫人可曾去市上看过如今米面多贵?我这些麻团可是精工实料,油炸得酥脆,别家都难找。”

  我不跟他废话,道:“六钱,不卖我就走了。”

  小贩摇头:“六钱不行,最少八钱。”

  我拉着魏郯就走。

  “七钱!七钱!”小贩忙道,“夫人,你我各让一步!不可再少了!”

  “成交。”魏郯道。

  我一愣,瞪向他。他却继续对小贩说:“全都要了,包起来。”

  小贩的脸上笑开了花,连连应承,忙不迭地将干箬叶打包。

  “买这么多,怎拿得走?”我问魏郯。

  魏郯莞尔:“为夫自有办法。”

  待那小筐里的麻团都变成一小包一小包,过了秤,足有二十斤。魏郯招呼从人过来,从钱囊里哗哗倒出一堆钱币。

  小贩数着钱,嘴合都合不拢。

  一堆的箬叶包裹摆在面前,我看看魏郯和从人,心想魏郯应该会让小贩把筐也卖给他。

  可魏郯全然不是这么想,他转向旁边那群一直眼巴巴围观的小童,招招手:“都过来,每人拿一包麻团。”

  小童们听得这话,眼睛都亮亮的,又兴奋又迟疑。

  魏郯拿起一包麻团,递给近处一个孩子。其他人立刻纷纷围上前来,魏郯给他们一人一包。

  “公台是个善人,将来必福寿满堂。”小贩笑呵呵地说。

  魏郯亦笑:“善人福寿都说不上,不高不低就知足了。”说罢,他让从人带上剩下的几包麻团,继续往前走去。

  我回头看看那些仍然兴高采烈的孩童,问魏郯:“夫君出门也带这么多钱?”

  “嗯?”魏郯看看我,“不是说‘身无百钱,不走长安’么?”

  我愣了一下,觉得这话听起来很是耳熟。

  “七钱一斤麻团,”魏郯道,“我记得从前四钱一斤。”

  “妾也觉得贵。”我瞅着他,“可挡不住夫君出手快。”

  “又不缺那点钱。”魏郯笑笑,“这般寒天,出来贩货也不易。”

  倒真成善人了。

  “他可不亏。”我决心要跟他算账,说,“雍都面粉每石一百二十钱,麻油每斤十钱。朝廷行均输之政,长安的价钱也不会贵多少,加上油和胡麻,一斤麻团最多耗费三钱。妾方才说六钱,已经让了他许多。”

  “哦?”魏郯道,“夫人很熟粮价?”

  我谦逊地微笑:“既为冢妇,柴米之事自当熟悉。”

  “算账亦熟稔。”

  “妾从前在母家,常随母亲查看府中账目。”

  魏郯目光深深:“还会说价。”

  这有点噎到我,不过我很快找到理由:“妾既然知道他成本,自然要说。”

  魏郯看着我,神色也看不出是贬是赞,少顷,莞尔,语重心长:“如此,有夫人持家,为夫甚慰。”

  我觉得这话顺耳,弯唇笑纳:“多谢夫君。”

  继续再往前走十余步,是一个路口。

  魏郯停下来看了看,问我:“饿么?”

  我点头:“有点饿。”从出门到现在,已经过有两个时辰,正午早过了。

  “夫人去过南市么?”

  “去过。”我回答,片刻,觉得不妥,补充道,“从前曾经路过。”

  魏郯对这两个回答的区别似乎毫无感觉,道;“那里有一处买豆腐羹的,店主叫姚三娘,夫人可曾吃过?”

  我摇头。当年我虽常出来,也知道每个市集都有些出名的小食。不过我不喜欢豆腐羹,所以对他说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魏郯表情遗憾:“夫人在长安这么许久,姚三娘的豆腐羹那么出名都不曾吃过。”

  我抿唇:“妾从前谨遵闺训,南市是何模样都不曾细看。”

  魏郯看着我,低笑:“如此,今日为夫该带夫人去见识一番。”说罢,他伸手揽住我的肩膀,朝一边道路走去。

  “有人……”我大窘,一边慌忙四顾一边掰他的手。

  “你我是夫妻,怕甚。”魏郯加重力道,挟着我向前。

  当年我住城北,那里的有北市。不过熟人太多,我怕被认出来,于是常年混迹去东、西二市。南市我也去过几回,但是那里不如东西二市热闹,乐趣不多。

  南市的店铺大多是卖衣料的,绫罗锦帛,应有尽有。可如今世道不济,虽然今日是集日,许多店铺却大门紧闭,从前琳琅的旗帜招牌也寥寥无几。

  开阔处,不少附近的乡人担着土产来售卖,午时已过,有的人开始担着货物离开。

  魏郯拉着我一边走一边回忆道:“从前这般天气,我时常来南市吃豆腐羹,配上饧糖烧饼,很是美味。”

  “如此。”我答道。这种吃法我没试过,下层人等的爱好,我很少接触。望望前方,我说:“这许多年战乱,夫君怎知那店还在?”

  魏郯道:“我也不知,只听说南市受创不重。”说着,他忽然指指前方,笑道,“就是那处。”

  我望去,只见路边有一个很小的店面,屋檐下挑着一旗,上书“姚三娘豆腐羹”。不过,店门只开了一半,上面挂着布虎菖蒲,似乎并未开张。

  魏郯走过去,在门口喊了一声:“三娘!有豆腐羹么?”

  他嗓门粗大,我又往四处望了望,幸好是市集,无人理会。

  “今日不开张,没有没有!”一个嗓门不输魏郯的女声从里面传出来,未几,只见一个五十上下的胖妇人走出来,圆脸上红光满面。

  她看到魏郯,一愣。

  “不认得我了?”魏郯挑眉。

  胖妇人将他看了一会,笑起来:“认得认得!你是以前常来的那个羽林郎!”说罢,她转头朝屋内喊道,“当家!从前那个总招惹女子的小郎君来了!”

  魏郯:“……”

  我:“……”

  魏郯脸色有些不自然,道:“我原本想带妇人来吃豆腐羹,今日三娘既然不开张,便改日再来。”

  姚三娘笑着一手,道:“改什么日!我家儿妇昨夜诞下孙儿,今天虽没有豆腐羹,却有酒糟蛋羹,快快进来喝一碗!”

  “原来有喜事。”魏郯笑道,说罢,看向我:“吃么?”

  我微笑,点点头。

  姚三娘看着我,朝魏郯挤挤眼睛:“这是夫人吧?小郎君都娶妇了!”

  魏郯呵呵一笑,看向我。

  我也微笑,此人言语虽粗俗,我却不感到厌恶。

  姚三娘一边将我们迎进屋里一边喊,“当家!两碗酒糟蛋羹!有客人!”

  狭小的的店内挤着七八张案席,一个须发花白的布衣男子端着两碗热腾腾的羹汤出来,笑呵呵地说:“随便坐。”

  魏郯谢过,带我在案旁坐下。

  “小郎君,多年不见。”男子把碗放下,对魏郯笑道。

  魏郯颔首:“正是,公台与三娘还是原模样。”

  男子笑呵呵地搓搓手,看向我:“这是夫人?当年小郎君来店里,总有附近女子跟着来偷看。我那时就跟内人说,小郎君这般人品,将来娶妇必是天仙一般,果不其然!”

  我的脸上有些赧然。瞥瞥魏郯,这人也会有女子尾随?真看不出来……

  “过去的事,公台提来做甚。”魏郯看看我,向男子笑道。

  “什么公台,郎君莫抬举他!”姚三娘一边烧着炭炉一边说,“大字都不识。”

  男子瞪她,哼哼地说:“什么不识,旗子上那几个字不是我写的?”

  “你就会写那几个,还是找老王要来字帖描的。”

  “你会!你写你的名字看看,第一笔在何处都不知道……”

  那二人吵吵闹闹,往店后面去了,留下我和魏郯啼笑皆非地对视。

  “他们从前就是这样,闹起来隔着一里都能听到。”魏郯道。

  “如此。”我莞尔,用勺子轻轻搅动汤羹。

  魏郯吹着碗里的热气,道:“此处从前很热闹,若是来晚了,只能站在外面吃。”

  我应了声,用勺子舀起一口,吹了吹面上,小心地放入口中。酒糟味道甜而浓郁,蛋花也恰到好处,又嫩又香。

  “好吃么?”魏郯问。

  我点点头。

  魏郯把他碗里的蛋舀出来,放到我的碗里。

  “不必……太多了。”我忙道。

  “好吃就多吃些。”魏郯道,“这样才能沾喜气。”

  我一愣,脸上忽而发热。

  “阿嫤,我们也要个孩子。”他在我耳旁低低道。

  我埋头吃着羹,只觉得熏热更甚,不知是因为酒糟太浓,还是碗里的热气太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