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同时攻略三个神明秋水麋鹿总裁偷心难防萧宣如果夏樱不快乐奈奈女贞汤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其它 > 木兰无长兄 > 第153章

    贺穆兰去鹰扬军帐中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了亲兵们对她前后的差异。

    若说之前库莫提的亲兵们对她抱有的是一种温和与接纳的态度,那现在看她的眼神就像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

    起先贺穆兰以为是自己刚刚沐浴完毕,头发披散潮湿,衣衫又不整,没让他们发现自己是花木兰,但直到走到他们面前了,这些人的态度也没有什么改变。

    只不过是短短一天的时间,前后的差异这么大,贺穆兰就算是个木头人,也感觉出来了。

    说实话,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大部分人都希望自己能够得到别人友善的对待,而自己也能友善的对待别人。

    这样无缘无故的冷落……

    她想了想,要么问题出在自己对右军太过在意上,要么就是她擅自离队,去帮右军寻找遗体。

    无论是哪种,她都觉得自己被这样对待并不算是委屈。毕竟,她现在是属于“鹰扬军”的人。

    她低下头,进了帐子。

    “卑职花木兰,参见将军。”

    库莫提此时正在查看京中送来的批阅,见贺穆兰进来了,将手中的绢帛往岸上一放,点了点头。

    “你的速度比我想象的快。天气冷,头发湿成这样容易得风寒,凑近火盆旁说话吧。”

    贺穆兰露出一个感激的神色,她确实冷的觉得头顶都要冻成大冰砣了,当她移到火盆便跪坐等待训示的时候,库莫提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把她吓了一跳。

    “你说留下来试试的时候,我原本是想要令人把你拖下去砍了的。”

    若不是考虑到他可能是陛下身边另有要务的宿卫,他早就已经把他给砍了,毫不犹豫的。

    贺穆兰心中一紧,抬起头来看库莫提。

    库莫提是典型的鲜卑胡种,高鼻深目,不说笑时,有一种不怒自威的神情。他虽只有二十多岁,但边关催人老,他又久居将位,说一不二,就算是贺穆兰来自后世,对于这样的年轻人,也只有退避的份儿。

    看着并不像是喜怒无常之辈,怎么……

    “花木兰,我救你来鹰扬军中,是因为我答应了夏鸿将军会帮他。右军才人辈出,却乱的像一盘散沙,所以我才对众人如此维护的你期待不已。”

    他起先还赞叹此人不愧是陛下身边的人……

    “夏鸿将军请我保你的时候,本将军没怎么犹豫就应了,将你带回我帐下,做一个亲兵,让你看鹰扬军和中军平日里的努力,右军为何差距如此之大,并非只是因为待遇的原因……”

    他苦恼地揉了揉额角。

    “但是我并不想造一个神巫出来,右军也不需要神巫,你明白吗?”

    贺穆兰一听又是鬼神之事,只得跪伏着辩解道:“并非卑职能够通玄,只不过是人云亦云,以讹传讹罢了……”

    “怕的就是以讹传讹!”库莫提皱着眉头:“我鲜卑男儿拼杀疆场,靠的是自身锻炼出的好武艺和满腔的热血,只要死得其所,便是真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收殓之后若是可以缝合也没什么,但直接浪费时间去战场上反复查找同袍的遗体便是不对。”

    “战场上瞬息万变,什么情况都可以发生,若按之前我们鲜卑人的旧制,连那些遗体都不会管,狼神会处理的。如今有规矩必须焚烧,那我们杀敌完了以后交由杂役们烧葬也就是了!”

    库莫提语气越来越冷。“一旦有人开了个头,人人都如此去做,队伍很快就散了,若你这般满身污血回来,难道每个将军都会安排别人伺候他洗澡吗?怎能保证不生病?若是生病,将疫病传开,岂不是整营都要陪葬?”

    他每多说一句,贺穆兰的脸色就白上一分,等他斥责完后,贺穆兰低下头,握紧拳头,小声回答:“是卑职考虑不周,让将军失望了。”

    “我失望什么。你虽是一员猛将,但心不在我这,迟早是要回右军的。我只不过看在将才难得的份上,劝你一句……”

    他眼中精光一闪。

    “——装神弄鬼容易,领军作战却难。没有几个将军能忍受属下以这种方式集聚人气的。动摇军心者斩,你那脑袋,已经摇摇欲坠了!”

    是啊,如此神神叨叨,怎有花木兰上辈子英勇杀敌、带着一群残兵弱将闯出一条生路来的让人喜欢?

    如此脏污不堪,岂不是就是疫病的根源?

    他们是军人,国家的机器,作战的工具,只要打好仗,听好指挥,做上将们吩咐的事就行了。当国家需要时,他们散尽家财,购买军备,为国家而战;当战死沙场时,他们的武备传递给下一个需要的同军,为国家节约资源……

    可是人呢?

    人在哪里?

    人也好,感情也好,真的是不需要的东西吗?

    不,不是的。

    若感情不需要,有谁会为了这样的冷酷的国家奉献生命呢?如同王副将、夏将军,如果这些将军毫无感情,那花木兰不会活下来,她也不会活下来。

    只是,这种东西在军中,是类似于“软弱”的枷锁罢了。

    贺穆兰想到了这一点,分外的为自己感到悲凉。

    落到一个甚至不是汉人治下的时代,过着自己完全不想要的生活,坚守着仅剩的一点价值观,却还要不停的被人提醒这是“不合时宜”的。

    人心哪里有“不合时宜”这种事呢?倘若过去觉得温暖的,现在应该也觉得温暖。倘若过去觉得厌恶的,就算是后世也会觉得厌恶。

    她想,她永远做不了花木兰这样的人,因为她已经有“觉悟”和“忍耐”的天赋,而她,恰恰就是那个“坚守”之人。

    “即便如此,下次有人如此请求,卑职也还是会去的。”

    贺穆兰看着库莫提和周围几个亲兵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咬了咬唇,开口说道:“众位将军出身高贵,可能不知道这些普通士卒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曾去过上党郡的某个乡间……”

    贺穆兰开始说起丘林莫震家乡的故事。

    她并没有说丘林豹突的事情,若是“逃脱兵役”在十几年后天下承平时期都尚且是死罪的话,在这个每天征战不休的情况下,说出丘林莫震这种没发生的事情就是在给人家添麻烦。

    所以她改名化姓,说了在那一个乡间见到各个军户家的事情。

    拓跋焘虽然才登基没多少年,但确实仗打了不少。北方鲜卑军户聚族而居,使得征兵人数变少,朝着拆户南迁的事情库莫提自然不会不知道,所以贺穆兰刚刚开始讲起那个故事的时候,库莫提就已经意识到了她说的是南边的新军户们。

    贺穆兰说到某个妇人第一次送走孩子时,还有皮甲铁矛可用;第二个孩子的时,旧皮甲和长枪;第三个孩子,只能将布缝的厚厚的,当做布甲。枪也只是打了一个枪头,寻人找了根腊杆。

    第四个孩子不得不出征时,家中已经连吃饭的余地都没了,自然不能准备什么东西,那孩子只能带着几身破旧单衣,就这么赤手空拳的走到军营里去。

    诚然,此时地广人稀,国家分配给军户的功勋田面积广大,可是这里是北方,种的粮食一年才能收割一次,朝中不停征战,军户家根本没有什么壮丁种田。汉人得了分配的“均田”还能好好种田,交税纳粮,可军户之家坐拥面积广大的田地,却面临无人可种的窘境。

    军户是不用交税,也不用服徭役,可是依然还是要纳粮的,再加上男丁一个个被送上战场,回来的不过小半,家中老弱妇孺守着这些粮食,堪堪够上交国家那份,哪里还有盈余?

    “军中儿郎拼命,无非是想保护好家中的妻儿老小,不让他们口中无食,身上无衣。可军中功曹或以军功要挟克扣物资,或肆意劫掠战死者的遗物与战利品,若是不从,军功也会被一笔勾销。朝中原本就没有俸禄,一点抚恤全靠军功定论,若寻找不到尸身,连根针线都留不下来……”

    “将士们奋勇杀敌,他们的老幼却在他们死后孤苦无依。将军,我知道军中需要人悍勇杀敌,无谓生死,可是若是不顾民心,时间久了,军中儿郎的心都已经寒了,谁还愿意真的拿命来拼?”

    “你放肆!妄议军政,胆大包天!功曹皆是鲜卑大人,是你能够置喙的吗!”乙浑少连脸色难看,连忙出身呵斥。

    他倒不是真对此事愤怒,而是花木兰如今已经是将军的亲兵,若在外说出这样的观点,就是给将军惹祸,是以不得不训诫一番。

    库莫提听了贺穆兰的话,忍不住在心中叹息一声。

    他还真能置喙,这花木兰,搞不好就是来看、来听这些东西的。

    军中弊病并非一天两天形成,总而言之,都是没有正规收入来源的原因。将士们还能通过击杀柔然人获得一点战利品养家糊口,这些功曹、粮曹,虽在位置显要之职,但若不是平日里搜刮,还真没有多少油水。

    这不像参军帐中的汉人,参军帐中的汉人大多是北方将门出身,或是宗主高门之后,论富裕,许多人都能称得上一方豪强,根本不需要军中这点“油水”,纯粹是来混资历学经验攒人望的。

    “花木兰,我知道你有大抱负大志向,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如今是我的亲兵,以后也许会当上个将军,但在你当上军中大将军之前,这种事都是你管不到的。军中有军中的规矩,朝中有朝中的规矩,这些将士确实可怜可叹,但规矩便是如此,不可轻易更改。除非……”

    他意有所指地看着花木兰。

    “你能上达天听。”

    贺穆兰听到库莫提的话,便知道此事到此为止了。而她原本就没有通过库莫提来改变军中弊病的想法,说出上党郡那些军户的事情,无非也只是想告诉库莫提:

    ——她只是个普通军户,知道那些遗物和战利品对于普通人家意味着什么,所以即使知道可能下场不好,当这种事再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良心也会促使着她这么去做。

    与其带着满心的悔恨而活,不如尽力做自己能做到的。

    库莫提把花木兰当做了拓跋焘的人,自然对她的想法和意见都不会多言,好心提醒花木兰的言行不当,也是担心她惹祸上身,对自己、对他都没有好处。

    可这花木兰也不知道是陛下从哪里找来的,个性倔强不说,还有些婆婆妈妈的样子,只是人确实是个好人。

    对好人,总是要宽容点的。

    库莫提有些怒其不争地提醒她:“还有,花木兰,你那四百多死营的奴隶,最好送去军帐换军功吧。如今到处都缺人,多出这四百多人来,好歹能给军中减轻点压力。四百多奴隶的军功也不少了,如有实缺,够你升官了。”

    他是提醒贺穆兰,三军大比已经不远了,即使能一鸣惊人,要得好一点的官职,军功也必不可少。亲兵的军功是很难计算的,大多都记入主将名下,贺穆兰在库莫提帐下效劳半月,杀敌也有不少,但十分之一的军功都没得到。

    无奈这就是军中的规矩,贺穆兰感激库莫提借她上好的甲胄武器使用,又让她不至于落入杂役营,这些军功便权当是谢礼了。

    用奴隶来换取军功?

    “……将军,若是卑职想留下这些奴隶,真的要自己提供粮食吗?不能让他们去黑山城做工,换取工酬吗?”

    “他们大半连鲜卑话都不会说,就算是军中都懒使唤,更别说去黑山城了。工匠乃是实缺,黑山城只要熟练的匠人,不需要工徒,你也莫异想天开了。”

    这些奴隶大多素质低下,活下来的都是死营之人,莫说做工,便是当苦力都担心太过桀骜不驯,闹出什么事来。

    往常这种人都是砍了脑袋换军功,库莫提既答应了要把这些奴隶赏赐给花木兰,那就赏了,却没想过还替他养着。

    “你今日把你那群奴隶处置一下,自己好生想好,不要鲁莽。”

    库莫提挥挥手,让她走了。

    贺穆兰回帐中听命,却被库莫提连敲带打,好好警告了一番。她又没得到解决那四百个人的办法,等回了副帐时,不但头顶发凉,连心都感觉凉透了。

    副帐中其他亲兵都不在,只有没鹿回大约是值夜了,正在休息。见贺穆兰回来,他睁开眼皮看了眼,懒洋洋的继续又合上了,再没有搭话的意思。

    贺穆兰一夜没睡,原本也应该钻进床褥好好睡一觉的。可她现在的心情却实在不怎么好,所以想了想,从行李中抽出某块大布巾往半干的头发上一包裹,悄悄出了副帐。

    鹰扬军中依然是有条不紊,贺穆兰没走几步,被眼尖的素和君和“小儿”看到了,连忙跟上前来。素和君怀里揣着几个早上的胡饼,递于贺穆兰吃,后者腹中正饿,刚吃几口,突然想到三天后就该没饭吃的奴隶,顿时没了胃口,食不下咽起来。

    妈的,背着四百条人命的感觉也太差了点!

    谁也没告诉他给四个百多个人当主子是这么糟糕的好不好?

    连吃口饭都有负罪感!

    “大人有心事?”

    素和君见她吃了几口就没了动静,心中料定贺穆兰有心事。

    贺穆兰收起胡饼,突然想起素和君后来可是白鹭官之首,手底下养着几千白鹭官的牛人,在这个没有俸禄的年代,他应该很懂生财之道才对,所以试探着问他:“素和君,将军把那四百多奴隶赐给了我,可是军中却不管他们的衣食,我正愁如何处置他们……“

    “交上去便是了,好歹不至于都饿死。”素和君无所谓地说道:“都是当军奴,我们军中可比蠕蠕那边好多了。”

    贺穆兰看了一眼小儿。在她的想法里,他应该对此决定很反感才对,结果小儿只是皱了皱眉,一言不发。

    “没有什么可能,我把他们都留下来吗?”贺穆兰语气放缓了点:“我知你素来机灵,你替我想想……”

    “咦,大人是想他们留下来训练成奴兵吗?不是我恣越,可奴兵也得挑身体好的,就跟这家伙一样,至少饭吃了能有力气打仗!”

    素和君拍了拍小儿的后背,示意他还算合格。

    “否则一上了战场,没两下就被人杀了,一来容易留下个‘主帅不仁’的过错,二来有那功夫,也不是不可以招募新的家奴了。”

    “蠕蠕人太过凶狠,这批死营的奴隶被压榨的各个病怏怏的,实力太弱,不值当的。”

    贺穆兰理智上知道素和君的话是对的,可是心里却总有些不甘心。她扭过头去,问了问小儿:“你觉得呢?”

    小儿一愣,没想过贺穆兰还会问他的意见。鉴于他自己就是奴隶,而他从小到大接触的都是奴隶,所以他想了想,回答道:“小的觉得,主人带回来的大部分奴隶,是愿意去当军奴的。”

    “咦?”

    “我们这些人,之前都是犯过错的死营之奴,日夜皆有镣铐相锁,干的是最低等的事情,吃的却还没有牛马好,如此艰难的活到现在,早就已经存了死志。如今能有地方栖身、不需要上战场拼命,靠着干活儿就能挣到饭吃,已经是大多数人想都不敢想的好事了。”

    他说的诚恳,显然心中真的是这么想的。

    “……但是,如果让他们再上战场的话,恐怕十有八九心里是不愿意的。昨天那一次反抗,怕是这辈子他们唯一的一次了。”

    小儿没有说若不是他砸伤了执鞭的看守,又高声疾呼告诉他们没有多少蠕蠕了,就算他们被如何折磨,也不会反抗。大多数已经认命,而不认命的,又大多数都死了。

    贺穆兰听了他的话,沉默了片刻,对素和君和小儿颔了颔首。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走,带我去军奴营看看他们。”

    军奴营地比大多数的营帐都要占地广阔。若说黑山大营有十万人,其中只有六万左右是军中将士,剩下四万都是负责军中辎重、杂务等事务的军奴与杂役。

    这些军奴有些是将军的私奴,有些则是各地犯罪后被发往黑山的犯人。还有些是宗主或部落主贡献出来换取军功的家奴。

    这些人占据在黑山大营的一个角落,几十个人一个帐篷,听候参军帐和各军军帐的吩咐,做着每日安排的工作。

    北魏初年,拓跋鲜卑刚刚由奴隶社会转为封建社会不久,奴隶的大量残存和自由民的稀少,让很多工作都由奴隶担任。不说黑山大营的军奴,便是随意那个达官贵人家中,上千奴隶都是有的。

    可如贺穆兰这般出身,突然间就拥有了四百个私奴,显然也是极为少见。

    这四百多人分散居住在十来个营帐里,小儿跑了许久,才把所有人找齐。

    和他们来时相比,这些奴隶自然是已经干净了许多,衣衫也还算是齐整,只是因为他们大多是柔然人或者柔然附属之奴,语言不通,又是初到魏人的地方被严令禁止乱走,神色中不免有些惶恐。

    贺穆兰在穿来前,当得最大的官也不过就是个班长,一下子面对四百多个嗷嗷待哺的“人口”,心中的无措可想而知。

    这一瞬间,贺穆兰顿时觉得参军帐中那些人真的是很了不起,就算有国家供给粮草,能让所有人,包括军奴都能吃上东西,绝不是发发东西这么简单的。

    贺穆兰看着这些面色仓皇的奴隶,大致说了下自己的身份,告诉了他们自己的窘境。

    若她是若干人那样的出身也就罢了,相信家族情愿多养四百多人增强实力。可她就是一个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在哪里的普通士卒,养这么多人也不现实。

    何况还有小儿说的那番话。

    “……若你们要跟着我,势必要和我一起上战场,甚至可能要送命。我只是个亲兵,养活你们所有人也不现实,若是战场上没有什么收益,我们就只能等着一块儿饿死。“

    “所以,你们可以自己选择。若是想要留在军中的,我便把你们交到营里去,大魏的军奴早上和晚上各有一顿,虽然不多也不好,但吃饱应该是没问题的……”

    小儿站在贺穆兰身边,将她的话翻译成匈奴话说给他们听。

    “若不愿意做军奴而跟着我的,我日后会尽量帮你们摆脱奴隶的身份,若是实在不行,至少让你们过得像是个自由民。”

    贺穆兰这话说的很没底气。

    大魏律法,奴隶受田则为民。可是贺穆兰是军户,田地是国家分给她父亲和她弟弟的,她自己并没有田,要想受田给奴隶,除非她得了个爵位,得到了朝中的赐田。

    花木兰后来升到五品的虎威将军,那也只是个实职,除了武勋外,并无授爵,可见爵位很难赐予普通军户出身之人。

    贺穆兰让他们自己选择,而且看起来也不像是胡言的样子,有大半奴隶只是思考了片刻,就站到了素和君那边,选择去做军奴。

    对他们而言,那一天的反抗只是跟随部分人的下意识动作,以及长久以来被欺压后心中释放出的恶火,并不是每个人都如小儿那样有着“自由”的意识的。

    他们世代都是奴隶,已经熟悉了奴隶的生活,能有一次机会从死营脱离出来作为军奴,已经是万幸,再想以蠕蠕之身变成一个“平民”,简直就是荒诞奇谭。

    与其跟着这没办法养活他们还想要骗他们卖力的年轻人送死,不如赌一把,选择做军奴,好歹有条活路。

    还有五分之一的人在观望一阵后,犹犹豫豫的选择了去当军奴。

    正如小儿所说,很多人在战场中已经吓破了胆子,情愿死也不愿意再去被人驱使着打仗了。小儿向他们重新询问了一遍,待各自都选择好了以后,贺穆兰一数,四百余人里愿意留下的,不到八十人。

    贺穆兰原想着应该留不下几个人,这样的结果,已经大大的出乎了她的意料。就连素和君都觉得以贺穆兰无权无势无官身的地位,能因为“平民”身份而被诱惑留下的,怕是也没有多少,毕竟这些人都是北方的蠕蠕,根本就不能理解大魏的“平民”是干什么的。

    既然都已经选择了自己的道路,贺穆兰也尊重他们的选择。

    她虽有仁心,但自诩也不是轻易偏袒所谓“弱者”之人,她救了他们的性命,给他们选择的机会,可若他们只是想找个长期饭票无需冒险的养着他们,她现在还没有这个能力。

    素和君喜欢收集情报,他很好奇有什么能使一个敌国的奴隶愿意跟着一个无名小子,在小儿的帮助下,他和剩下来的七十六人分别聊了聊。

    这些奴隶大多并非柔然人,不是来自和柔然人有深仇大恨的胡族,就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种族,被柔然人欺凌到只剩恨意的年轻人。

    真正想要“自由”的,不过三五人而已。

    这世界如此残酷,尽连“自由”这种人人向往的美好之事,都已经无法让人生出憧憬之心。

    接下来的时间,贺穆兰带着素和君和小儿等人去了参军帐,先去和各位参军事上报这三百多奴隶的事情。

    贺穆兰在参军帐中也是熟人,毕竟高车刚归附时她经常来,也被若干人拉着帮过许多次忙。山羊胡子的范参军见他又给军中送了三百多人手,见她更是喜笑颜开了,连声称他是个有“大前途”的人。

    “得了吧,又想哄人家小子为你办事……”卢参军笑着拆他的台。“不过我听说库莫提将军把那四百多奴隶都给了你啊,还有人呢?”

    贺穆兰没有多说,在心中衡量了片刻后,挑了个容易让人接受的说法:“那七十六人大多都是高车人、鲜卑人,还有一些杂胡,他们都与蠕蠕有血海深仇,我便留了下来,全了他们的心愿。”

    “想不到奴役之辈中亦有这般刚烈之人。听这话的意思,他们是愿意和花二郎你上阵杀敌啰?”

    贺穆兰在心中叹了口气,知道既然留了下来,此事必定是不可避免的,所以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

    “……你养得活他们吗?”

    不愧是喂养着全军的参军帐,随意一个参军,一眼就看出她目前的窘境。

    贺穆兰苦笑着摇了摇头。

    “说实话,在去库莫提将军身边之前,我几乎都没有吃饱过。”

    她这实话一说,众参军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李参军李参军,你看看,我说就这个分量,是个男人都吃不饱吧……”

    “滚!右军军功少士卒多,不这么分,将军能同意?上官能同意?”

    几个人吵闹着揭过了这个话题,那山羊胡子的参军又摸了摸胡子,替她出了个主意:

    “这样吧,我告诉你个法子。高车人最近要重开熔炉和匠作坊,那里颇缺人手,你那些私奴若是实在没法子养活,我便开个方便,将你的人引荐到高车人那里去。若是他们愿意收下,好歹有口饭吃,打打铁,卖卖力气,他们应该也是做得的。”

    “如此实在是太好了!”贺穆兰纳头便拜。“多谢卢参军的好意。”

    “你莫谢我,我可是‘奸诈的汉人’,哪里会这么便宜就行这个方便……”卢参军笑着扶起她。“以后你若休沐,或夜间无事,须得来我们参军帐下,帮忙整理案牍、抄录文书,你若愿意,我们便出这个面,为你引荐,如何?”

    “求之不得!”

    贺穆兰自然没有什么异议。

    果然知识就是力量!

    科技就是第一生产力!

    感谢祖国多年来培养出的心算能力和抄书能力!

    高车人如今炼铁之物、生活必须,都得靠参军帐调拨。京中虽已下令妥善安置高车人,等待专使前来,可这专使到来之前,到底怎么才算“妥善”,还是参军帐中说了算。

    狄主真如此聪明,自然会知道该如何用“妥善安置”之物资。

    这便是潜规则,参军帐中的汉人运用的炉火纯青,甚至完全不引人为恶,几乎人人都是双赢,本来高车人炼铁就需要力士打铁、吹鼓风箱,反正都要派奴隶去的,私奴军奴并无二致。

    而对贺穆兰来说,跟着高车人后面打铁、扒皮,好歹让这些奴隶学会了些维生的手段,若是有聪明点的,能将这些本事学个皮毛也不一定,以后修修兵器、做做箭镞,都可以不用去找外人了!

    这可不是一点点人情!

    相比之下,司功帐的鲜卑功曹大发死人财、军功财,则是吃相难看,几乎引起众怒。这固然有出身不同的原因,更多的是因为功曹大多原本就是鲜卑贵族出身,已经惯于将权位低下之人当做走狗工具,不似汉将在鲜卑军中人微力薄,一直在广结人脉,积攒资源,很少做出损人利己之事,结下仇怨。

    只可惜这世道便是如此,功曹这个位置能坐上的都不是普通之辈,后台硬到即使犯了众怒,众人也只能敢怒不敢言,甚至只能顺从。

    贺穆兰刚在参军帐中录好文书,卢参军就意味深长的说道:

    “你从我们这里办好交接倒是容易,可你拿着这文书到司功帐里录写军功就难了。且莫说你和功曹那些事连我们都有所耳闻,就算没有过节,你这奴隶一献上去,功劳不小,若想顺顺利利的录上,怕是要伤筋动骨一番……”

    他说的伤筋动骨,指的就是要大大破财。

    本来,一般士卒凭着首级参录功勋,功曹都不会贪墨什么,只是若有大功或“上获”、“中获”记录,军中得了军功之人通常都会给那功曹一些“辛苦钱”,类似后世的“我请你吃个饭”。

    贺穆兰献上三百多奴隶,当属“中获”,和杀敌两百几乎功劳相近,这已经到了“辛苦钱”的标准了,可卢参军觉得以贺穆兰的性格,对方若是公然索贿,怕是要踢个铁板,所以便想提点她一下,免得到时候两方难看,又生事端。

    卢参军真是小瞧了贺穆兰,作为一个了解各种“潜规则”的现代人,贺穆兰即使不愿意“同流合污”,忍下这次还是可以的。

    所以她看了眼身后的素和君:“素和君,明日你拿着这文书,我再给你些金银,你去帮我把这军功录了。”

    “咦?我?”

    素和君闻言一怔,而后想起贺穆兰被功曹告发,差点入了杂役营的事情,连忙点头:“标下一定办好。”

    并非人人都是亲自去录军功的,这也是寻常之事。按照这种情况,花木兰不出面才是自然,否则反倒该那些功曹不舒服了,卢参军见贺穆兰听懂了他的意思,心中松了一口气,更觉得此子日后必有大造化,笑的和蔼极了。

    “如此甚好,甚好!”

    贺穆兰进这参军帐前,虽不是愁眉苦脸,可也离愁眉苦脸差不多了。可此番从参军帐出来,顿时觉得心头一轻,就连天空都晴朗了不少。

    “总算是安置好了!”

    高车人日后是要去敕勒川的,就算她把这些人继续托付一阵,也不算离黑山大营太远。

    都是被蠕蠕压迫的苦人,在高车人中生活,说着一样的语言,怎么看也算是一个好去处。

    若是狄叶飞能建下功劳回来,带回更多的高车人,需要用人的地方就更多,这群从蠕蠕那抢回来的奴隶各个都会匈奴话,以后也能派上更多的用处,这么一想,就连那已经录入文书的三百多新任军奴都有了好的未来。

    贺穆兰看着天高云阔的世界,顿时希望自己生出双翅,追上已经北上的狄叶飞,帮他顺利到达金山下才好。

    素和君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摇了摇头,有些感慨:“若是知道能跟着高车人学些手艺,那些自愿做军奴的家伙们,应该连肠子都悔青了吧?”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若是高车人用不上他们的时候,还是要跟着我上战场杀敌的,否则还是没饭吃。”贺穆兰心情也是大好,笑着反驳素和君:“相比之下,在军中做做杂役,确实安全的多。再说了……”

    “等狄叶飞回来,高车人一多,这群人就更有用武之地了。”

    “您说那个百夫长?这才出发没多久,怕是还没进柔然呢。要想等他安全回来,至少也得半年。”

    素和君估算了一下。

    “这还算快的。”

    半年后,陛下大概要发动总攻了。

    京中为了彻底消灭柔然,已经准备了许久,只待夏国一破,大军立刻就要转战柔然。

    如今夏国只剩长安和统万城,只要城池一破,覆灭就在眼前,柔然蹦跶了这么多年,也该歇息了。

    若是那狄叶飞真在半年后把高车的消息传回来,那确实立了大功,在陛下面前也会得到重重的封赏。若说前途,说不定还在这花木兰之上。

    素和君看了眼身前的“大人”,心中有些为她担忧。

    这人这般天真直率,若不是死于阴谋诡计,便是死于暗箭伤人,真要能去陛下宿卫军中还好,可看她这样子,倒像是一门心思报答右军的。

    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贺穆兰看天色已经不晚了,抽空带着两人去了趟军奴营中,告诉他们明日参军帐中会来安置他们,而选择留下的七十六人要搬出军奴营居住,那被留下的人大都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而后来犹疑不定的人也都庆幸自己选对了。

    贺穆兰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是她自己无能,这群人又和她没有什么感情,大部分还被她的盾牌揍晕过,这样也是正常。

    好在那七十六人也没有多追问他们会去哪儿住,留下来的都已经做好了吃苦送命的准备,再差也不过如此了。

    贺穆兰三人步出军奴营,身旁的小儿眸中同情之色一闪而过,张口说道:“他们日后会后悔的。”

    “什么?”

    小儿看着已经彻底黑下来的天空,喃喃自语:“谁因为怕死、怕饿肚子而放弃比这些都要宝贵的自由,谁就只好永远做奴隶。我也许一辈子都得不到自由,但我至少选过一次,而他们,连选都不敢选……”

    贺穆兰没有听清他的话,所以拧着眉毛,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小人在说……”

    小儿跪了下来,以俯首之姿说道:

    “您曾告诉我,若自己想清楚了想叫什么名字,就告诉您……”

    “是,我曾许诺过你。”

    贺穆兰知道名字对一个人来说有时候是有着不同意义的大事,所以点了点头。

    “你现在想好了吗?”

    “是的。”

    他是因为“花木兰”而活下来的人啊。

    是他给了自己活下来的机会。

    一次是以奴隶之身忤逆,杀的血流成河,却因为他的劝解而得以不杀;

    一次是知晓了主人的秘密,却因为对方的豁达而得以不杀。

    他活了两次。

    如今,他还许诺若日后有了能力,一定让他们这些人有自由的身份。

    虽然很多人都觉得他只是空口说白话……

    但他信。

    “我是因您而生……”

    也愿意为您而死。

    “所以……”

    “恩。”

    贺穆兰期待的看着他,想知道他慎重考虑下后,会给自己起什么名字。

    “小人以后,就叫花生。”

    贺穆兰:……

    她再也不腹诽“花富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