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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武侠 > 纳兰一敌 > 第四章 帮手断手

  所有的忍耐,都是为了更有效的逢到目的,而不是忍耐得断送了志气。

  他们聚在一起讨论商议要反攻还是坚守的问题。

  唐斩道:“这样下去,我们是必败无疑。”

  返璞长老道:“那唐大侠的意思是——?”

  唐斩忙道:“我不是大侠,我只是名刺客。”

  他接着正色道:“因为我是刺客,所以我一向都懂得先要忍耐,才能得手。杀人,有时候事半功倍,有时候事倍功半,有时候徒劳无功,有时候白送性命。例如,不懂得把握正确时机的话,纵使已杀了过去,给对方的手下消耗了战志,就算对方本来武功远比你低,恐怕也只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甚或杀人不成,反遭人杀。所以,做为一名刺客,等待最好的时机,忍耐到适当的时机,有时要比武功高强还重要。不过,最重要的一点是:所有的忍耐,都是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是忍耐已成了习惯,断送了志气!”

  “杀手龙”尤可恨一向尊敬唐斩在杀手行业中独步天下的地位,当年唐斩杀魏忠贤得力走狗、诬害忠良最烈的许显纯之前,唐斩联同王寇,几乎把当时投靠阉党手下赫赫有名的杀手尽皆杀光,甚至连志同道合的杀手都杀掉,以取信阉党,一击得手(详情请见《杀人者唐斩》一书),尤可恨是尤一般的胞弟,才刚出道,对这些已成了传说里神话般的事迹,只有向往神驰的份儿。

  是以他接着问:“前辈的意思是:再怎么等,也得要等一击必杀的一刹,而不是等别人来杀你!”

  “对!”唐斩眉心那颗红痣像日出东海似的随着笑容一跃,“不过我也不是前辈,我年纪大你并不算多。”

  唐斩出道得早。他斩杀第一名大敌“邪神”铁反烧之时,才不过九岁,便已名动天下。

  那是他的第一刀。

  “我们不应该守在这里,等待敌人来袭,”唐斩说,“而是应该反过来,化被动为主动,狙击对方。”

  “化骨龙”尤一般是尤可恨的哥哥,但他却颇瞧不起唐斩。他觉得“杀手”都是“坏人”,“见不得光的东西”,决不能算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武林人物”。他认为他弟弟之所以当成了“鬼鬼祟祟”的“杀手”,全是唐斩这些人害的,因为尤可恨很崇拜唐斩、王寇、墨三传这些早已成名的“杀手”。

  尤一般道:“他们人多,我们人少;他们是官,我们是民——我们明目张胆的去攻击他,不是找死!”

  唐斩冷然道:“我只是说去狙击,不是说攻击。”

  尤一般道:“你是说偷偷摸摸的去暗杀,而不是光明磊落的对决。”

  唐斩道:“要杀人就没什么光明正大可言的!你大可用火箭重炮,把全城的人都轰掉,但你这是杀人,只要是把活生生的人杀掉,罪行一样掩饰不了。我们的魏九千九百岁,唆使他的徒子徒孙杀人,一样是说奉钦命、承皇命,秉天子之命,为百姓请命,浩浩荡荡的施梃杖、使磔烙、用极刑,但他一样是杀人,奉什么命都没有用,历史不会少算他这一笔的。要杀人,就是把人杀掉就是了,管他用什么手段。”

  王千子却不以为然:“我们是剑客。剑客只须以剑定胜负——击败对方就是了,不一定要杀人。”

  唐斩道:“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跟凶恶的敌人,不是比高下,而是定生死。在这豺狼当道的乱世里,只有权和钱可以占上风;要钱没钱,要权没权,那只有靠恶——以恶制恶:恶就是实力,有实力才能恶!”

  他笑笑又说:“对我们而言,实力就是人手和武功。”

  还空大师善眉低垂,此际忽道:“阿弥陀佛,以恶制恶,一恶未平,一恶又起,何时是了?”

  “了?根本就无需要了,自古有人以来,这斗争就没完没了;不管斗争也好,游戏也好,你不依照这规则,吃亏的是你自己。别以为仁慈就能感化人,追古析今,我所见的只是勇于斗争和善于争斗者获胜长存,而罕见所谓仁者善者,能在激烈的门争里得到善终!”一向沉默的墨三传忽然说话了,他的话锋比唐斩更加激烈,“你知道为何历来好人总斗不过坏人,便是因为好人会手软!你知道何以东林党尽遭阉党人残杀,便是因为清正之士不够卑鄙!我告诉你,仁者无敌,只是理想;千百年来,仁者从来不曾无敌,除非他有实力,然后又肯施仁政,才有望无敌。你若无能而有仁,那凭什么无敌!”

  还空大师道:“可是,如果正义之士手段够卑鄙,那就不是正义之士了。世事皆可勘破,唯正邪、善恶,破不得!”

  返璞道长也道:“以恶制恶,到头来,还不是更恶!”

  唐斩道:“在非常时候,对付非常人,要用非常手段。恶与不恶,我们姑且别去管它,但我们要胜于对方,要收实效,不要作无谓牺牲,不要平白挨打,就得要先把想铲除我们的人先行铲除掉,再来慢慢讲大道理。”

  尤可恨问:“你的意思是在对方攻入‘红豆山庄’之前,先杀到对方的大本营去?”

  唐斩道:“至少,把这些人中的几个头子干掉,让他们群蛇无首,心惊胆寒。”

  章大寒喀啦一笑,张口便问:“他奶奶的,你的说法甚合老子之意!说,要先干掉的是那几个!?”

  唐斩反问:“这次是谁要派出锦衣卫和不字辈、三扇门来大举歼灭维护忠良之士的武林人物?”

  王千子道:“孙云鹤。”

  唐斩道:“他是东厂里刑官,多少清正之士在他手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个人,该杀!”又问:“是谁藉抓拿朱祖文一事,乘机兴兵,意图把善人侠士一网打尽?”

  王千子道:“崔呈秀。”

  唐斩道:“他是魏忠贤最信任的一条走狗!他初时见东林气盛,要求加入而不为纳,致而乞求魏阉,哀告求怜,终成魏阉心腹。为求铲除己恶,进谄魏阉,不惜将同志诸录,指为东林党人;又进天鉴录,列为不附东林者,使魏阉凭以点陈残害,朝中上下,善类迄此几乎尽丧!这种人,早就该杀!”

  王千子也恨恨的道:“不过崔呈秀这次没来,他那宝贝儿子崔纯容却负责指挥这件事。”

  唐斩道:“崔氏父子狼狈为好,挟私排陷,不知害了多少忠良。他们出入煌赫,势倾朝野,这个崔呈秀的第三子单是掳来的妻妾就有三百二十四人,淫肆至斯,当然该杀!”

  王千子一时接不下话来,有点尴尬。

  墨三传道:“我看有两个人,也该杀。”

  “孔雀王子”廖非同问:“谁?”

  他原是世家公子,身世显赫,武功虽高,却没啥江湖经验,但这次却一反常态,一力主战。

  墨三传道:“这次领‘三扇门’高手来袭的‘牙门’门主,‘凶神’黄牙白。”

  廖非同皱眉道:“杀他干什么?”

  “大漠一点蓝”于星若却替墨三传答道:“对,杀了他,可以杀一儆百,使江湖上没骨头的东西,都别趋炎附势,趾高气扬。”

  廖非同又问:“还有一个呢?”

  墨三传道:“‘不字辈’的‘不死神君’阴三阳。”

  廖非同笑道:“你当然不是为了他名字也有个‘三’字而杀他吧!”

  于星若又替墨三传应道:“杀鸡儆猴。杀了个‘不死的’,其他的不仁、不义、不敬、不老、不怕、不惊……都要吓得屁滚尿流,滚到一边去,别丢了武林中人的脸!”

  尤可恨一一计算下来,问:“所以我们要去杀孙云鹤、崔唇容、黄牙白和阴三阳四人?”

  方柔激忽道:“还有一个。”

  “谁?”

  方柔激道:“武小齿。”

  “对,那个无耻之徒!”王千子一听这名字就光火:“是他把咱们都引来这儿的!没有他,‘寻梦园’也不致给那干禽兽蹂躏得有家归不得了!”

  “黑手”梁婆心道:“对,我们就去杀这个无耻之徒!”

  墨三传道:“不对。”

  梁婆心道:“又怎么了?”

  墨三传把他的笠帽按得更低,但全身的铁锈味就更浓烈了:“这四人,固然该杀,但身入覆地、身在虎穴,不只这四个人,但跟他们同流合污的人,见着了不妨就多杀几个,来喂喂我那把饿坏了的刀。”

  章大寒一听,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好极了,多杀几个,够本!我就爱听这个!”

  唐斩却摇摇头。“我的刀只斩高手和敌手。”他说,他的神情很温和,但嵌在眉心的痣却很倨傲。

  “我不是,”墨三传用舌头舐一舐那像铁镌般的手背,“我大小通吃,有敌就杀;要杀就大开杀戒,要流血就血流成河。”

  “饿鬼一族”族主何苦口忽道:“看来,现在我们这儿分成两派。”

  尤一般诧问:“两派?”

  “对,一派要攻,一派要守。”何苦口道:“不过,幸好,无论攻守,都有共同的敌人,共同的目标。”

  于星若道:“看来,现在是主张偷袭的那一派支持者较多。”

  何苦口却道:“不过,一俟‘儒侠’王三一回来之后,情势应该会大有改变——大家都知道他一向主张不主动侵犯他人、以德报怨的人。他现在正和‘绿豆坪’群众奔走联络,皇皇栖栖,唉,这样一个老好人!”

  墨三传桀桀笑道:“所以,要杀敌,就今晚行动!”

  唐斩道:“不愿主动出袭的,可以留守这里,保护朱先生和家小!”

  “杀手龙”一听夜袭,就兴奋莫名,站到唐斩和墨三传那一边去,扬声道:“愿意今晚出击的,请站到这边来。”

  “剑客书生”浮六趣道:“就算大家要有所行动,也该等王老师回来再来议定,我不是贪生怕死,但我宁留在这儿,等王老师找到了‘大侠’张一蛮再作决定。”

  他走到还空大师、返璞道长那一边去,扬声道:“要留守的,请到这儿来。”

  不一会,情势已很分明。

  主张“夜袭”的阵容,是:“杀手之王”唐斩、“杀手之霸”墨三传、“杀手龙”尤可恨、“孔雀王子”廖非同、“黑手”梁婆心、“豪侠”章大寒,还有“太平门”的七名门徒、“天机组”的“九月”里六名高手。

  “留守”的是:还空大师、返璞道长、“大漠一点蓝”于星若、“化骨龙”尤一般、“白夜”何苦口、“书生剑客”浮六趣、“一枝花”王千子,还有“饿鬼一族”的十二名弟子,以及“天机组”“十月”的五名好手。

  “杀手龙”尤可恨是因为太崇拜唐斩和墨三传,而且也十分奋亢,要去试展身手,趁机见识名家手法,增长见闻。

  他哥哥坚持要他留下来,他就是不肯。

  尤一般几乎给他气煞。

  人人都以为“大漠一点蓝”于星若会参加行动,但他并没有。

  他只这样说,“在这里,杀的人恐怕更多。”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饿鬼一族”和“太平门”素来有些过节,既然梁婆心要攻,何苦口自然必守了。

  “一枝花”王千子留下来,大家都有点奇怪,纳兰还这样打趣的问他:

  “你留在这里,要等老王回来骂你么?”

  ——“老王”就是“儒侠”王三一,他在傍晚时已自“红豆坡”出发,带了三名弟子,去八十里开外的“绿豆坪”,去寻访一名多年老友:“大侠”王谢,顺便“招兵买马”,最早也得要在两天后返回。

  ——“小王”王千子最怕“老王”王三一。

  ——因为王三一德高望重,性情刚直不阿,不少中意,即直斥人非。

  ——小王为人比较浮滑,所以常给老王责骂,偏是小王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老王。

  “纳兰,你知道,我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可是……”王千子有点忸怩的向纳兰辩白,“我的十一个妻妾,还有六个孩子,有的受了伤,有的受了惊吓,有的……唉,你是知道的,一个人一旦有了家累,就……”

  “我知道,我明白,”纳兰连忙安慰他,“所以,我知道还要握剑的一天,就不让自己有家室。你既然有了,就放浪不得了!”

  “放浪却还是可以放浪的,只要无伤大雅就好。”王千子连忙“表态”,因为他迄今仍“采花”如故,不欲给纳兰先行“封住了口”,“不过,要去拚命的时候,总会先想一下老婆儿女……前日,我留在“红豆山庄”,本要共同御敌,却几乎让她们命丧“寻梦园”,幸好老王把她们救了出来……既已错了一次,我不想再错第二步了。”

  “对,”纳兰很肯定的说,“如果我是你,我决不去。”

  “那么,你呢?”王千子问纳兰,“你现在去不去?”

  大家都望向纳兰。

  等待他的答案。

  在如云高手中,纳兰在其中,不见得最有名声,武功也不一定最高,但大家都想知道他会不会去。

  ——留守的人自然希望他能留下来:因为只有他可以在老王盛怒之时劝劝他,况且,以纳兰武功,尤其他过人的组织能力,留在“红豆山庄”,绝对是强助。

  ——“出击”的人也当然希望能同往:阉党高手目前正驻扎在十八里外的“老鹰驿站”,据说,那儿纳兰最熟悉地形,而且,还有他的两个好友就住在“老鹰驿站”一带,加上他自己的“阿难剑”和“三心两意剑法”,肯定是举足轻重,何况他又是个极难得的组织人材。

  (纳兰去不去呢?)

  纳兰忽尔向唐斩及墨三传问:“其实,有一个狗官也来了老鹰驿站,你们却都不提起。”

  廖非同问:“谁?”

  “徐大化。”

  众人一听,更加摩拳擦掌、切齿不已。谁都知道当年在都御史杨涟等之惨案,便是徐大化所陷之罪,当时徐大化任大理少卿,向魏忠贤献计,“彼但坐移宫罪,则无蹙可指,若坐纳杨镐熊廷弼贿,则封疆事重,杀之有名。”魏忠贤立即采纳了他的毒计,杨左诸人皆惨死,朝中善类尽为之空。

  之后,徐大化一直升官发财,终任工部尚书,贪恣尤甚,后因小事无意间遭魏阉之忌,令其闲住。他为了急于立功讨好魏阉,便亲自率领亲信子弟兵,到处捕杀东林党正义惜誉之士,以表对魏阉忠心,望能重获起用。

  不过,由于杨涟、左光斗、熊廷弼这等忠巨良将,可以说是为徐大化阴谋所害,侠义之士对此人早已恨之入骨、义愤填膺。

  因此,纳兰一提徐大化,几个人不约而同,都燃起了仇恨之火。

  返璞道长轻咳了一声,道:“既然徐大化也在,我倒要去跟他讨还个公道。”

  ——竟连一向沉着应变轻松应对的返璞道人,也要插手此事!

  就为了徐大化!

  对于纳兰的问题,墨三传的答覆是:“我收了人家的钱,要刺杀他。”

  唐斩的回答更简单:“他是我的。”

  看他的神情,好像是活着就是为了杀死徐大化。

  纳兰听了之后,就说:“有徐大化在,我也一定去。”

  于是,游侠纳兰、豪侠章大寒、杀手之王唐斩、杀手之霸墨三传、杀手龙尤可恨、孔雀王子廖非同、返璞道长、黑手粱婆心、太平门七义、天机九月六高手,一起掩扑“老鹰驿站”。

  ——还有一个“风流剑侠”方柔激呢?

  他早已“不见了”。

  ——早在大家讨论要不要“夜袭”的时候,他就已经“不见了”。

  他独来独往惯了。

  他不讨论。

  只行动。

  ——也许,他已正在赴“老鹰客栈”的途中,或许,已跟阉党番子锦衣卫交上了手!

  办事不见得人多就可以成事。

  尤其是办大事。

  有能力的人才是成事的人。

  方柔激急驰如风,他决定要在“夜袭”的人还没抵达之前,先行斩杀孙云鹤,再斩杀崔纯容,然后斩杀黄牙白,更斩杀阴三阳,最好把武小齿也斩杀棹。

  他意图在“夜袭者”未来到之前,先行办好这些事。

  ——他走的时候,还不知道仍有个更加恶贯满盈的徐大化,也在老鹰驿站。

  他这种想法,有点像小孩子好胜一般:要在大人回来之前,扫好地、抹好窗、砍了草、上了床……为的是要人眼前一亮,讨个赞赏。

  可是催动方柔激这样做的,不是荣誉,不是争功,而是一种出奇激烈的战志!

  他要这样做,因为他就是要这样做!

  而且还要一个人去做!

  ——世上所有伟大的事都是寂寞的事。

  寂天寞地就是惊天动地。

  寂寞的事应由寂寞的人来做。

  通向“老鹰驿站”,有四处。

  东面是“阳关道”。

  西边是“独木桥”。

  南方是“爷头店”。

  北处是“杀狗林”。

  方柔激艺高人胆大,直取“独木桥”。

  要到“独木桥”之前,先经过“呼家墩”。

  方柔激到了“呼家墩”,先去找一个人。

  一间漆着七种颜色的木屋。

  他走近去,木屋里传来聚赌时的呼卢喝雉。

  方柔激也不敲门,一脚就把门踢开。

  屋里的人,先是静了一静,随即大骂了起来:

  “什么东西,竟敢砸大爷的盘!”

  “扫了你大爷的兴,看我不把你——”

  忽听一人叱道:“住口!”

  这些赌徒全噤了声。

  一人急闪而出,一脸麻皮,一面说话,一面浓重的呼着气,好像呼完了这几口气他就没得再呼息似的。

  “方大侠。”他毕恭毕敬的呼道,“你来了,可有什么吩咐。”

  方柔激道:“小良,你有得忙了。”

  这呼吸急速沉重的汉子,正是“呼家敦”中人们皆竖起拇指的第一好汉:“快手量天”梁善良。这一带方圆百里的大流氓、小混混,无不对梁善良奉若神明。

  ——因为梁善良讲义气,他从不在乎人出卖他,但他从不出卖人!

  ——因为梁善良武功好,而且就算他打胜了对手,还常常放过人。

  这样一个人,加上豪爽、慷慨、不拘小节,又有本领,再来点运气,到那里当然都是稳当“老大”无疑。

  这时,他一听方柔激这么说,他便如接圣旨般铿锵有力、奋亢莫名的道:“是!方大侠有命,无不拚尽老命!”

  方柔激唇角微微一翘,算是一个冷傲的笑容吧,只听他说:“我行事向来不用帮手,不过,今晚纳兰可能会经过这里,要办大事,他正要用人之际,你打醒精神,在独木桥那儿候着吧。”

  梁善良一听,眼睛发亮,发出一声朗然的:“是!”

  梁善良是因为纳兰才认识方柔激的。

  ——他受过纳兰的恩。

  有一年,他经过苏州魏忠贤长生祠时,不明白为何魏忠贤还活得好好的,却已替他到处立嗣,而不管是谁见之莫不跪叩膜拜,于是多咀说了几句,给缇骑番子高手,连同国子监生陆万龄追击缉捕,幸得纳兰仗义出手解救,否则梁善良只怕当场便给“凌迟处死”。

  此后,梁善良对纳兰十分拜服,觉得有欠纳兰恩情,方柔激当然也知道他这个心意。

  方柔激料定纳兰必会参加“夜袭”,在这附近算得上是“地头蛇”的梁善良,自然用得上,所以顺道通知了梁善良一声。

  梁善良知今晚可为纳兰效命,大是奋亢,于是马上不赌了,兴冲冲的赶到呼家墩“独木桥”桥头,苦候纳兰莅临。

  梁善良是呼家墩一众汉子的“老大”,梁善良出动,那些汉子也不肯闲着,也要跟过去“效命”、“聆令”,其中还包括了几个武功底子相当不错的好手。

  梁善良拗不过他们,只好先把话说在前:“我那恩人要不要你们一道,我可话不准;他们可是办大事的人,行事莫测高深;你们跟着我,要是流血流汗,自不在话下;但如果不让你们一起,也不得作怨!”

  众人都声言:“一切听老大的命令。”于是一起到“独木桥”桥头守候。

  这时候,方柔激早已越过“独木桥”,独赴“老鹰驿站”了。

  夜已潮深,月明星亮,但也云急风寒。

  一众好汉们在桥头守候,他手上那干汉子,向来是静默不得的,七嘴八舌的在聒噪着,梁善良自己喝令他们噤声了几次。

  但这些人向来都是憋不住的。

  其中一个叫宋猜的,忍不住猜测:“我看,纳兰少侠要办的大事,多半是解决‘老鹰驿站’那干凶神恶煞。”

  梁善良忙喝止:“别乱猜。”

  其实他心中也是这样臆度。

  ——自从那一大队锦衣卫、番子入驻“老鹰驿站”后,方圆一百五十里的百姓们,都受了不少气,都没好日子过了。

  他们巴不得纠合一群好汉,把那干禽兽不如的东西干掉。

  ——不过,这种事可以在心里想,时机成熟时也大可以干,但就是不能乱说。

  一旦给人偷听了,通风报信,可是灭“墩”之祸!

  宋猜闭了嘴,梁善良另一名得力助手郭龟却道:“要是纳兰少侠为的是‘老鹰驿’而来,他大可不经由独木桥,而从爷头店、杀狗林或阳关道过去哇,这样咱们岂不是白等了?”

  另外一对何氏兄弟一个说:“白等没关系,不能效力才没意思!”另一个说:“要不要我们在其他三处都派人手在那儿守看,那样就万无一失了!”

  梁善良听了也觉得有理。方大侠只说纳兰少侠要来,可没交代为的是什么事,也没说是从那一处来,这可有点难办。

  于是他派何氏兄弟:老大何家渣带三人火速赶至“阳关道”,老二何家珠带三人急至“杀狗林”,而宋猜则领两人先去“爷头店”侯着,一有消息,即禀明纳兰、通知大家。

  如此安排妥当之后,梁善良和郭龟等人,又在“独木桥”口苦等。

  未久,溶溶的月色下,只见一个中年白衣书生,骑在一头毛驴上,经过独木桥。

  梁善良一阵紧张,后来发现那书生连毛驴都骑不好,几度没给驴子摔到桥下,大家都发出了哄笑。

  那白衣书生狠狈异常,见月夜下,桥头有这么一大群汉子,也给吓得心慌,一边扯驴一边忙着说:“对不起,错过了宿头,诸位好汉,借过借过,好心不怕做。我一个穷酸白丁,有书没银,请高抬贵手网开一面。”偏是那驴子又不听话,蹬着后蹄不肯顺他走。

  梁善良的手下都看得发噱不已。

  其是一名叫马同的,还过去帮他牵驴子,边道:“我说秀才哪,你不会骑驴,就莫要硬扯驴来,给驴骑了!”

  大家都嗤笑不已。

  白衣书生却称谢不已。

  郭龟笑对梁善良说:“看来,他当咱们是拦路的强盗了。”

  只见那白衣书生,满头大汗,连额下三绺长髯也给汗水沾湿了。梁善良笑道:“过去帮帮人吧!”

  那小毛驴倒驮着书啦伞啦衣物啦一大堆的事物,走过独木桥时,桥身吱呀吱呀的,那驴更唬得走一步退三步的,众人要牵动它,它更把驮的东西撒了一地。

  大家又笑又闹,反正等得发闷,这正好可引为乐事。好不容易把驴子牵过桥来,干粮和书柬都掉了一地,郭龟等屈身替书生捡取,一面笑他。

  那书生脸红耳赤,只捡到那支油纸伞。

  这时,梁善良虽然调度了十来人,各自把守关卡,但身边还有马同郭龟等二十几人,大家有的在笑,有的在捡物,有的在谈些不经意的话题。

  而白衣书生正经过桥墩前环手微笑的梁善良。

  白衣书生似很承梁善良的清,对他笑了一笑,点了点头。

  白衣书生脸很白,给月色一照,更白。

  白衣书生的须很黑,眉很黑,都像修剪过一般,跟他一对黑眸,相映得十分俊逸。

  梁善良自然也向他笑了笑,点了点头。

  白衣书生笑着并且态度卑微的问了一句:“但么夜了,你们在这儿等什么啊?”

  梁善良和善的笑着回答:“没什么,只是要帮帮朋友的手而已。”

  就在这刹那之间,梁善良的笑容忽然僵住了。

  为什么?

  这刹那间——

  梁善良突然感觉到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是杀气不错那是杀气那是强大无匹的杀气正迫面而来来者是谁!?

  (这刹那间!)

  ——为什么?

  梁善良外号“快手量天”,是因为他心快、人快、出手快,他的左右量天尺,是武林中使用这种兵器的顶尖儿高手。

  他一见情形不妙,便立即高喊,左手右手,一拔背负之尺,一抽腰畔之尺。

  ——他的“量天尺”。

  然而这时,白衣书生,手中的伞,哧地拔出,一道白光,白刀一闪,已回伞中。

  白衣书生牵了驴子,谢了大伙,骑上驴背,一摇三颠而去。

  大家还指着他的背影忍俊不住。

  直到郭龟蓦然发现,他的老大梁善良站在桥墩那儿,神清惊愕无已,而他的颈项,在月色下,添了一环灰线。

  郭龟惊问:“怎么了?”

  梁善良喉头格格有声。

  马同忙上前扶持。

  ——不扶还好,一扶,才发现梁善良左手齐腕而断,右手也近肘而断,连喉咙也给切断了。

  鲜血狂涌疾喷。

  众人惊呼、怒吼、哀叹、愤骂,一时莫衷一是,有的矢志要为梁善良报仇,有的惊震于敌人太厉害,有的怕得只想回家,有的急着要通知纳兰。

  这时候,梁善良一时还未断气。

  他在极度痛苦中,却想到:

  敌人已经来了。

  来的是不字辈的落魄书生。

  既然连这煞星也来了阉党必早有准备不好了纳兰方柔激此去岂不送死。

  我的手断了我再也不能领导呼家墩的好汉了。

  他最后才想到自己。他的鲜血大量涌出。他的神智已开始不清楚。他在此时想到了这些。

  但他已不能说什么。

  不能做什么。

  ——他的双手已断;他是再也不能帮朋友的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