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一直一直往前开,载着过路的云彩与星海,载着日与夜的白与黑。
一里又一里的铁轨延长着,在如春雷般的轰隆隆里,在驶出车站的鸣笛声中,刚刚入职还不到一周的汪新,像那蒸汽机车开动时咕嘟嘟散发的浓烟似的,热血升腾,激情澎湃。
一九七八年的这个春日,唤醒的何止是春泥化开后的残雪,还有汪新的童年梦想。立志做一名人民警察,是汪新这些年持续不断的动力,现在梦想得以实现,他拥有了自己想象中的样子。
小时候,汪新调皮捣蛋,长得却可人疼。他像母亲,皮肤白皙,大大的眼睛闪着光。若不是汪新太过顽劣,母亲打心底里是想把他当女孩子养着的。即使这样,汪妈妈还是会喊他“小白月亮”,这是属于母亲的称呼。
母亲去世后,汪新与父亲相依为命,可能是跟谁久了外貌就随了谁的缘故,汪新的样貌越来越像父亲。当警察需要磨砺,一路摸爬滚打下来,汪新的皮肤黑了不少,五官棱角分明,多了几分不符合年纪的凌厉,只有那双眼睛,清新如月。
平时,汪新不苟言笑,面对普通群众和大院邻里时,他的热心与亲和力自然而然就流露出来。
想母亲的时候,汪新就会对着镜子照照,再瞧瞧小时候与母亲的合影,依稀还能听见母亲呼唤“小白月亮”,记忆仿佛就在昨天。
如今,汪新和他的同事一样,撞入人海,在南来北往的路上,投身于汹涌的人潮。
东北味儿的春天,乍暖还寒。
车厢里拥挤不堪,严重超员,车座上坐满了人,车座下、车座靠背上、行李架上躺满了人,过道站满了人,大家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乘客有睡觉的,有聊天的,有看报看书的,有嗑瓜子的,有下象棋的,有织毛衣的,有纳鞋垫的,还有喂兔子喂鸡的……
汪新伴随着嘈杂的声音巡视车厢,听着车厢里播音员正气凛然地说:“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之所以有力量,正是由于它是经过实践检验了的客观真理,正是由于它高度概括了实践经验,使之上升为理论,并用来指导实践。正是因为这样,我们要非常重视革命理论……”
年轻的乘务员蔡小年一边拎着水壶给乘客添水,一边不停地吆喝着:“南来的、北往的、佳木斯的、鹤岗的、棉纺的、工厂的、马上接班上岗的、下乡的、插队的、回城没找到单位的、宾缝的、犯法的、成天投机倒把的……”
乘客的喧哗声、孩子的哭闹声以及鸡叫声满满当当地搅和在了一起。汪新深吸一口气,感到整个人都被挤扁了,真是寸步难行。车厢拥挤不堪,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想得到想不到的地方,都塞满了人。
乘客前胸贴后背,每个人都看似一动不动,仿佛又在暗自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保持自己的方寸之地。汪新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体缩成纸片,挤一挤总还是有缝隙,他艰难前行。
突然,汪新前面的人群骚动起来,一只鸡扑棱棱地飞了起来,拍打着鸡翅越过人群。乘客瞬间乱作一团,尽其所能,各显神通,纷纷举手跳着抓鸡,可是谁也抓不住。
鸡像是抖了起来,有种不可一世之感,嚣张地在人们头顶、肩头乱飞。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警帽猛地扣在了鸡的头上。刚刚还高昂着头颅的鸡,像是被雷劈了似的,耷拉着脑袋被汪新提在了手里。此时,警帽已经戴在了汪新头上。
给鸡盖帽的速度一气呵成,快如闪电。被鸡扑棱过的乘客身上落了鸡毛,他们被汪新那双手惊得目瞪口呆,大家纷纷朝汪新看去,空气中像是还残留着他出手时一掠而过的劲风。
汪新穿着崭新的警服,胳膊夹着工作包,刚十八岁的年纪,正是少年意气风发时。他的一双眉眼流光溢彩,那是青春的印记,是少年璀璨的绽放。
也许是鸡也怕强人,它在汪新手里,老老实实的,听话得像只假鸡。鸡主人讪讪地说:“嘿嘿,同志,这是俺的鸡,你可把它捉住了,谢谢你啊!”
汪新扫了鸡主人一眼,把鸡举起来,正色道:“自己的东西得看住了,不能弄得到处乱飞,这要是伤着人,怎么办?”
鸡主人赔着笑脸说:“实在不好意思,这回,我一定把它五花大绑!”
汪新抓着翅膀把鸡递到主人手里,清清嗓子,对着车厢喊:“没事了,没事了,大家都回到自己座位上去,注意安全。”
汪新话音一落,旁边的几个乘客,缩回自己的座位,继续嗑瓜子聊天。
“怪不得人家是警察,出手就是准儿。”
“人家那双手是干啥的,是抓坏人的,逮只鸡,还不容易吗?这就叫杀鸡用了牛刀,大材小用。”
乘客议论的声音此起彼落。
有个小孩喊:“是小题大做。”妈妈制止说:“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汪新整了整帽子,抿嘴一笑,夹着工作包见缝插针地抬脚朝前挤去。
汪新刚过了一个车厢,就看见一个满头是汗的男人站在座位前,高声地喊:“我的包呢?我的包被偷了。”
汪新赶紧扒着车座靠背,挤到男人身前问:“同志,你先别着急,我是警察,你跟我说说具体情况。”
那男人一边比画一边语无伦次地说:“我打盹儿了,唉,就睡着了。一睁眼,抱在怀里的包就丢了!”
汪新听罢,环顾四周,说:“包是从你怀里丢的,也就是说,偷包的人就坐在你旁边,你还记得周围都坐过什么人吗?”
汪新一问,那男人更有点急了,连忙说:“我哪能记得?我上车就睡了,这车一会儿一到站,不知道都换多少人了。”
汪新望向周围乘客,问道:“大家有人看见谁偷了他的包吗?”
旁边的人们都忙不迭地摇头。汪新见问不出什么,便从工作包里拿出记事本和笔,询问男人做起笔录。“乘客王国富,男,丢失一只黑色皮革包,上面印着‘上海’字样,丢失时间不详。”
汪新见王国富急得气都喘不匀,关切地问:“你包里都有什么东西?”
“三个烧饼!”王国富回答道。他指着汪新的包,说尺寸大小差不多。王国富真是急眼了,汪新惊讶地看向他,感觉丢的东西不像三个烧饼这么简单。王国富见状连忙补充说:“还有半条人参烟、一包药材!”汪新低头唰唰地在本上记录着。
呜呜呜,火车的长鸣从车头悠悠传来,王国富伸长脖子往窗外看去,车外的树影蹿得慢了下来。
王国富的心火往外冒,一把摁住汪新的手,恳求道:“警察同志,你先别写了,火车马上要到站了,你赶紧地把包给我找回来吧!”
汪新琢磨片刻,说道:“你跟我来。”
王国富忙拿起行李,跟着汪新朝前走去。
汪新带着王国富,在乘客之间奋力挤着,不忘细致地观察周围乘客,寻找王国富那个黑色皮革包。他们好不容易挤到车厢连接处,碰到了蔡小年。
“汪新,有案子了?”蔡小年问道。他和汪新同在铁路工人大院内长大,比汪新大几岁,看待汪新像是弟弟。“小年哥,你看见有人背黑色的上海牌皮革包了吗?”蔡小年摇了摇头说:“火车马上到站了,不好找了。”
望着越来越拥挤的乘客,汪新寻思片刻,对王国富说:“同志,到站后,咱俩先下车,你跟住我。”
王国富满心的希望都寄托在汪新身上,头点得连腰都弯了下去,他忍不住地喊:“我的包啊!”对于王国富来说,丢包如同丢了半条命。
火车进站了,沿途的风景在火车停下来的那一刻,变成静止的画面。车上的人看着窗外,只有流动的人群;事物在不同的眼睛中,呈现不同的世界。
副司机老吴看了看司机老蔡,转身下了车,提着长嘴油壶,去给火车各处浇油。“要想马儿跑,还得给马儿好好喂草。”老吴边认真检查边念叨着。
老蔡坐在驾驶位上,漫漫长路,人到中年,难得片刻悠闲。他拿着水壶,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又把水壶递给了牛大力。牛大力接过水壶,仰头灌着,水顺着他的下巴流淌下来。
牛大力是司炉工,他刚检查过煤炉,满脸黑灰,让他本就黝黑的皮肤,更是黑成了锅盖。牛大力人如其名,喝水如牛饮,干活如牛般卖力,他的汗水从始至终都没停过。
牛大力与蔡小年、汪新,都在一个大院生活,他年龄最长。现在,他们仨在一趟列车上。青春走向前,雾裹前路。
火车一站一站,赶路的人,生命之河流向一个又一个节点。
车厢门打开的那一刻,汪新率先带着王国富下了车,他飞快地和车站警察打过招呼,就远远地站着,目光如炬盯着车厢涌下的人流。
乘客带着他们的大小包裹,脚步匆匆。汪新提醒王国富,让他注意一下,警觉着点,哪怕是有和他的包相像的,都别放过。
就在这时,汪新看到一个男乘客背着一个黑色皮革包,伸手一指问:“那个包,是你的吗?”王国富忙看去,失望地摇了摇头。
车站的警察也加入了搜寻,人群中有人多了几分慌张。汪新敏感地察觉到了一个男乘客有意闪避的动作,定睛一看,只见他背着一个黑色皮革包。那人步伐凌乱,汪新一下蹿到他的面前,速度之快,如离弦之箭。就在王国富还在纳闷之时,汪新已强行把那人的包翻过来,包上赫然印着“上海”字样。
王国富立刻反应过来,激动地喊着:“就是这个包,他偷了我的包!”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慌张,随即镇定下来,装模作样地说:“谁偷你包了,你这人,怎么胡说八道?”
那人的小动作没有逃过汪新的眼睛,他面不改色地说:“同志,请你打开包,我要看一下。”
“这是我的包,凭啥给你看?”
“我是警察,有这个权力!你要是不想配合,那就跟我走一趟。”
那人一听汪新要带走他,顿时瘫了下来,唯唯诺诺地打开了包。王国富探头看了个清楚,那不是他的包。对于误判,汪新很是惭愧,诚恳地向那人道歉,心里忍不住感叹:“看来,想要成为一名优秀的警察,要走的路,还有很远。”
那人腿肚子转筋,直到走出车站,心里仍不住嘀咕:“若不是犯过事儿,刚出来不久,哪能一看到警察就腿软,不听使唤。今后,得做个堂堂正正的人,才能站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虚得慌。”
王国富的包还没找到,他又嚷了起来,像催命似的催汪新。包找不回来,可真是要了他的命。汪新不停地在出站口的乘客中搜寻,可惜王国富的那个包依旧难觅踪迹。
时间不等人,眼看着快要开车了,王国富绝望地望着汪新问:“同志,车要开了,我的包是不是找不回了?”
“我们先上车。”
对于王国富的问题,汪新无法回答。作为一名人民警察,他内心渴望的是,让群众的财物物归原主。面对王国富不停的询问,汪新无法给他答案,也无法给自己答案。汪新闭口不言,上了车,径直朝广播室走去。
广播员姚玉玲和蔡小年、牛大力、汪新都生活在一个大院里,她比汪新大一岁。十九岁的年纪,美艳不可方物,再加上天生爱打扮,不捯饬个花枝招展,她就不是姚玉玲,车上车下,她可是人见人爱的“一枝花”。
姚玉玲在广播室内背对着车窗,拿着随身携带的小镜子,一遍遍地照着。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姚玉玲觉得,这个世界的魂儿,都能被她吸了去。
姚玉玲满意地高举着小镜子,镜子里竟然出现了牛大力的脸,她眉头一皱,扭头望向牛大力。
牛大力忙完了自己的事情,趁着仅有的一点空隙,从车头跑到广播室车窗外,就为了看姚玉玲一眼。只看一眼,就心花怒放,春光灿烂,连气血都不稳,似梦非梦。
看到姚玉玲发现了自己,牛大力忙朝她笑着。那一张粗糙的男人脸,愣是笑出了一个明媚的光圈,像一大朵瓜子饱满的向日葵。
姚玉玲瞥了牛大力一眼,把小镜子揣进兜里,刚背过身去,就听到了敲门声。姚玉玲打开门,一看是汪新,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忙问:“汪新,有事吗?”
“玉玲姐,麻烦你,多报几遍发车预报。”姚玉玲毫不犹豫地答应,汪新满腹心事地转身就走,他的眼睛始终望着窗外。
车厢内,姚玉玲一遍又一遍地广播:“尊敬的旅客朋友,本次列车马上就要开车了,请没有下车的乘客,抓紧时间下车。尊敬的旅客朋友,本次列车马上就要开车了,请没有下车的乘客,抓紧时间下车……”
伴随着姚玉玲的广播声,汪新和蔡小年帮乘客放行李,汪新眼睛里的余光始终扫视着窗外。猛然,汪新发现一名男乘客双手捂着肚子,鬼鬼祟祟地朝出站口走去。他把一个行李包扔上行李架,旋风似的下了车,身后的蔡小年高声提醒着他:“没时间了,车马上就要开了。”
蔡小年话音刚落,汪新风驰电掣般地去追那个男乘客。他察觉到什么,脚步生风。争分夺秒之间,汪新追上男乘客,从身后拍了拍他肩膀。
男乘客迟疑了一下,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汪新,始终不与汪新对视,然后强作镇定地问:“你干什么?我串气了,得赶紧上厕所,一会儿拉裤兜子了。”说着,他着急忙慌地要走,汪新一把拽住了他,问道:“你怀里揣着什么东西?”
经汪新这么一拽,男乘客感受到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他心慌意乱,躲闪着,一截黑色皮带从他衣服下面露了出来。汪新一把抓住黑色皮带往外一拉,黑色上海牌皮革包出现了。
扒手见事情败露,拔腿就朝出站口跑去。汪新迅速追上前,一把抓住扒手,他抡拳砸向汪新,汪新闪身躲过。扒手趁机冲向人群,汪新高喊:“站住!”扒手在人群中冲撞着,汪新像一簇燃烧的火焰,朝着扒手的身后扑去。
火车将要启动,牛大力想着姚玉玲苗条的身影,魂儿还没回正,他走向车头,脚步还有点虚。“大力,拦住他!”汪新一嗓子,瞬间让牛大力心魂归位。他循着声音看过去,那个扒手正跑过来。牛大力是典型的东北汉子,胳膊腿儿又长又壮又灵活,他把腿一伸,扒手就被绊倒在地。
汪新追了上来,扒手再没有一丝挣扎和喘息的机会,被汪新牢牢擒拿住。这位年轻警察冒出的火焰,差点把他烧成渣儿。这小警察的手劲儿真大,稍微一反抗,都能让他骨肉皆碎。他都不记得,刚刚逃跑的勇气是哪儿来的。
王国富的皮包找回来了,汪新把他带到餐车里,坐了下来,拿出案情记录本,不停地书写着。与王国富一一核实,确定一样没少后,汪新把包递给了他。王国富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自己的烧饼还在不在。汪新说了几遍,烧饼还在。没有亲手触摸烧饼,王国富很难相信。
王国富把包紧紧抱在怀里,从里面掏出烧饼,查看片刻,又闻了闻,这才情不自禁地笑了。
汪新看他痴痴笑笑的样子,问道:“你这人挺有意思,半条人参烟和药材,不比烧饼值钱?”
王国富肯定地点了点头说:“还真就没烧饼值钱。”
汪新一脸疑惑地看了看他,王国富小心翼翼地朝周围望了望,低声地说:“钱馅烧饼,一百多呢!”王国富说着,当着汪新的面掰开烧饼,里面竟然夹着一卷钞票。
汪新一看,差点儿笑出了声:“你真是比贼还贼。”
人生总是不易的,挣钱花钱是一个辛苦流通的过程,自己辛辛苦苦赚回来,再变着法儿花出去,用来维持艰辛的生活。在王国富心里,钱就是命。他爱钱如命,赚钱如同赚回了命,若是钱丢了,真是要了他的命。
王国富笑着,强迫症似的一遍遍地数着钱,还不忘认真地回答汪新:“我比贼可差远了,贼差点儿给我一锅端了。”
见王国富一遍遍地数钱,汪新劝他不要数了。这时,一个乘客端着搪瓷缸子,从旁边路过,他瞟了一眼正在数钱的王国富,纵然是轻飘飘地走了,可是那背影透着不舍与沉重。
汪新轻声地提醒王国富:“这车上人多眼杂,财不外露。”经过一次丢包过程,王国富实在是吓怕了,汪新这么一说,他立刻把钱塞回到烧饼里,把烧饼揣兜里,双手紧紧摁着,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架势。王国富越来越紧张,这会儿,他觉得,搁哪儿也不保险了,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汪新仿佛听到了王国富的心跳得跟拨浪鼓似的,站起身,让他回车厢去。王国富迟疑着,有点可怜巴巴地望向汪新。“还有事?”汪新不解地问。
“你就帮我揣着烧饼呗,也不占多大地方。”王国富央求说。
“同志,我没有保管乘客东西的职责,你自己注意点。”“我是真不敢回去了,要不这样,你去哪儿,我去哪儿,我跟着你得了。”
“那哪儿行,我这事多着呢!”
汪新连着拒绝王国富几次了,可他还是不死心,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列车马上就要启动了,汪新最后一次说:“马上开车了,请你赶紧回自己车厢去。”
“警察同志,这满车都是眼睛,我这心啊突突的,实在是放心不下。你就帮帮我!”“可我东一头西一头的,你也不能一直跟着我呀?”
王国富一见汪新口气放软,他就知道,警察面对人民群众的请求,是心软的。于是,他立刻顺着杆子爬:“那你帮我找个不东一头西一头的可靠人,我跟着他,保证寸步不离。”
汪新语塞,他刚上班不久,头一回碰上王国富这样的。王国富的嘴里还在不停地絮叨,什么“大恩大德,天可怜见的”……这些话王国富都往汪新身上贴,贴得汪新皮都紧了。
火车已经开动了,蒸汽机车喷着浓烟,飞驰过原野。汪新看了看窗外,这春日的光景,这春日的风,不动声色地抹去寒冬。
火车继续地朝前开,开过广袤的沃土,万物生长万物复苏。
司机老蔡开车,副司机老吴瞭望前方,牛大力往炉膛里添煤。王国富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他抱着皮包,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坐上这个位置,他彻底踏实下来了。老吴调侃说:“就不怕我们三个动心思?”王国富笑了笑:“你们都是好人。”“你看这个壮得跟牛一样的家伙,是好人吗?”老吴说着,指了指牛大力。
牛大力扫了王国富一眼,嘿嘿地笑了一下,吓得王国富又抱紧了皮包。老蔡看出王国富还真的多心了,让老吴别吓唬人。经过丢包这糟心事儿,老蔡还真怕王国富吓破胆儿了。
老吴笑着拿起大茶缸,正准备让牛大力去添点水,王国富急忙提起水壶,殷勤起来,十足的店小二模样。“让你伺候我们,那我们不成资本家了?放下。”见老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王国富把注意力瞄准了牛大力,又是要帮牛大力擦汗,又是要帮他添煤。王国富的热情着实有点过火,牛大力还真是尴尬住了,一边躲闪一边说:“你可别闹了,老实地盯住你的包吧!”
王国富一听到包,立刻敏感起来,牛大力这才逃过了让一个大老爷们儿给他擦汗的窘境。老蔡见状哈哈大笑起来,拉响了汽笛。
时间不会停止不前,行驶的火车,滚烫的风,载着这春日越来越厚重的色彩,向前,一直一直地向前。
暂时忙完了一切,汪新也到了吃饭时间,他朝餐车走去。
此刻,老陆、广播员姚玉玲、乘务员蔡小年以及另外两个乘警和两个乘务员,大家都在吃饭,他们拿着自己的饭盒。列车长老陆四十岁了,说成熟还真成熟,比实际年龄看上去大那么一些。可能是路途奔波太久了,他脸上带着沧桑,略微显老。看到汪新走了过来,老陆叫他赶紧吃饭。
汪新扫了一眼,蔡小年和姚玉玲对面都有空位,姚玉玲把自己的搪瓷缸子拿开,空出来一块地方。汪新见了,便坐到了姚玉玲对面。姚玉玲冲汪新笑了笑,汪新不由自主地回应一下,他的笑容浅淡。这仿佛是一种感应,汪新的一举一动,她都能嗅出味儿来。
汪新确实饿了,他打开饭盒,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蔡小年真心为汪新高兴,这才上班几天,就破了案,可真是露脸了。姚玉玲一脸崇拜,都说喜欢一个男人,是从崇拜开始的。在姚玉玲眼中,汪新还真符合她的心意啊!
蔡小年对着汪新一顿猛夸,夸得汪新有点不好意思了,脸色微红,说:“芝麻小案,没啥大不了的。还得亏了大力,把那小子绊了个大马趴,要不然也没这么顺利。”
“哟,还挺谦虚呢!哎,你是怎么把那小子从人堆里揪出来的?”蔡小年实在好奇。
“这还不简单,失主丢了东西,肯定得找,还会报警,小偷肯定急着下车。可是,他做贼心虚,看见站台上有警察,肯定不敢下,那我干脆给他让条道。他看见警察走了,再加上玉玲姐多报了几遍发车预报,那小子一心慌,想着赶紧下车溜。心里有鬼的人,走路都跟旁人不一样,一眼就能看出来,剩下的事儿,就好办多了。”
听了汪新一席话,姚玉玲夸道:“不愧是警校毕业的,脑子就是好使。”
蔡小年附和说:“看不出来呀!汪新,你这贼心眼还挺多的。”
蔡小年的话,汪新认同:“没点贼心眼,怎么抓贼?”
老陆一番感慨:“小汪他爸,那是个大能人,这就叫‘虎父无犬子’。小汪,你可别骄傲,小尾巴得按住了,别翘到天上去。”
“陆叔,有您在,我哪敢翘尾巴,夹得紧紧的呢!”汪新说着,还真有点夹尾巴的模样。老陆看着,笑出了声音,都在一个院子里住着,还能摸不清这小子?不过,孩子还真是长大了,老陆连番感叹:“岁月不饶人,只见孩子疯长。”
这时,姚玉玲请示老陆,想把汪新破的案子播报出去,希望能引起乘客的注意和警惕。这件事儿,于公于私,合情合理,怎么说都是一件好事情。老陆琢磨片刻,点头同意了。姚玉玲忙让汪新给她详细地讲破案经过……
蒸汽机车奔驰在春日的原野上,原野缄默不言,在路途上的人,只看着这一片原野,自问自答。
大地领悟着一切,活着的与死去的,只剩风吹而过。风扫过原野,原野只剩一缕风。
火车一直向前,姚玉玲的播音声不断传来:“大家好,我现在播报一条发生在本次列车上的新闻。在刚刚过去的三个小时内,本次列车的乘警,汪新同志破获了一起盗窃案……”
姚玉玲娓娓道来:“案情经过是这样的,乘警汪新同志,在车厢巡查过程中,有人报案说丢失了上海牌皮革包……”
关于案件,关于汪新,姚玉玲声情并茂地讲述,内里无比激动,绘声绘色:“失主急坏了,求助乘警汪新。此时,火车快到站了,要是小偷下了车,那丢失的包就不好找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乘警汪新沉着冷静,迅速破案,为失主找回了皮包,挽回了损失。乘客同志们,虽然,我们的乘警办案经验丰富,很能干,但是,你们也要提高警惕,一定要看护好自己的东西,以防再次出现类似情况……”
正在车厢内巡查的汪新,听着姚玉玲的声音,心里的某个角落像是被打开了,仿佛是蒲公英,落在了它该降落的地方。当有乘客向他确认是不是自己时,他笑着点点头,这是群众第一次对自己的肯定。
赞美声不绝于耳,有乘客带头鼓起了掌。“这是我职责内的事,都是应该做的,大家都要看好自己的东西,这才是最重要的!”汪新的话音一落,掌声更热烈了。在这片热烈的掌声中,汪新体会到了,是群众的声音激励他前行。这份小小的赞誉,对刚走上工作岗位的他,是一份鼓励的力量。这是对他工作的认可,让他更加自信,到群众中去奉献。
警察这份职业,是光荣伟大的,也是无私牺牲的,守卫万家灯火,守护温暖与光明。警察队伍需要前赴后继地补充新鲜血液,十八岁的汪新,正是这股新生的青春力量。
夜幕笼罩,火车奔驰在原野。路上凝聚着风暴。一切随意,不只是这场雨。列车停靠在松林车站,雨中的站台,乘客纷纷上车。三个穿着雨衣的人,他们的帽檐都压得很低,上了硬卧车厢。
雨一直下,大颗粒的雨珠拍打着车窗,像是垂直降落的飞鸟,不惧突变的天气,无畏向前。
蒸汽机车驾驶室内,牛大力汗如雨下,奋力铲煤添煤,一副使不完的力气,要把煤全部填满的样子。老吴望着斗志昂扬的牛大力,感叹这小子真随了他的姓,孔武有力,舍得下力气,舍得强健的身板。
“哎哎哎,别添煤了,还有十根电线杆子就过弯道了,该减速了。”听老吴这么说,老蔡嘿嘿一笑:“这黑灯瞎火的,电线杆子都能瞅见。老吴,你这眼睛是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炼出来的吗?”
“就靠这俩眼吃饭,不好使不行啊!”老蔡转头就对牛大力说:“大力,瞅见没?这火车,不是好开的。”
牛大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那我也得进炼丹炉里炼炼去。”
老吴望向牛大力:“炼成灯泡眼,好坐我这儿呗?”
“我哪有那本事。”
“你那点小心思,我一摸一个准儿。”老蔡看着老吴和牛大力你一言我一语,说:“年轻人心气高,是好事。”老吴说:“那也得实打实地干出来。”
牛大力憨憨一笑,老蔡控制汽门,火车开始减速。火车缓缓从铁轨上驶过,前方是一条长长的弧形弯道。
车厢内,汪新仔细地巡查,他打量着床铺上每一个熟睡的乘客,鼾声不断传来。看到有乘客的被子掉在地上,他捡起被子,给乘客盖上了。
汪新走着走着,突然站住身,三个穿雨衣的人,默默地坐在床铺上,黑暗中,看不清他们的脸。汪新见并没有异常,转身欲走,中间穿雨衣的那个人,冲他做了个要水喝的动作。
“你要喝水?”
“我要喝酒!”这一问一答让汪新愣住了。
旁边一人用胳膊肘顶了那人一下,呵斥道:“吵什么吵,老实待着!”
那人毫不示弱,立即用胳膊肘顶了回去:“干什么,有话说话,别动手!”这一来一回,纵然他们很警惕,汪新仍看清了那人手腕上的一副闪亮手铐,尤为扎眼,便问道:“同志,麻烦看下您的车票。”
一位押送人员掏出警察证,在汪新面前亮了一下。汪新看了一眼,沉默了一会儿,朝前走去。望着汪新离开,押送人员看着那个要酒喝的男人,暗讽道:“马魁,你还真是个人物。”
十年前,说起马魁,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十年说是一瞬,又像是整个人生都过去了。此刻马魁心里五味杂陈。十年时间,沉底的还在深埋,浮出的还在发酵。
马魁瞄了一眼车窗外,要起身,身边的押送人员立刻警觉地问:“干什么?”“上厕所。”马魁说着站起身,雨衣搭在手上遮着手铐,朝车厢连接处走去,身边的两人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车厢里拥挤不堪,没有座位的乘客,横七竖八地或坐或躺地挤在过道里。马魁跨过一个坐在过道里的乘客,故意踩了他一脚,这乘客疼得喊了一声,骂道:“没长眼呢!”
正在巡查的汪新,听到乘客的喊声,回头看了一眼。马魁没理那个乘客,低着头朝前走。
乘客大呼小叫,马魁从头至尾都没看他一眼。乘客见马魁置之不理,怒火中烧,冲过去就拽他的胳膊。马魁已经察觉到,一闪身,那乘客抓了个空,一个趔趄撞到另一乘客身上。那乘客更加愤怒了,高呼:“你给我站住!”
马魁依旧我行我素,在混乱中往前走,却没有减缓速度。他的手从一个熟睡的妇女头上拂过后,手里多了一枚发卡,那妇女毫无察觉。
两位押送人员,急速追了上去,接连撞到乘客身上。几个正在熟睡的乘客被惊醒,车厢里一下就乱了,热闹非常,你一嘴我一嘴地吵了起来,吵闹声和孩子的哭声混成一片。
押送人员焦急地在人群中寻找马魁,汪新也快步过来,张望寻找着。听到有乘客捡到了雨衣,汪新与押送人员一起,拨开人群,在人缝中如飞针走线,朝着前面穿行。
汪新和两位押送人员来到厕所旁,他敲了敲厕所门,里面传来男人声音:“上厕所呢!”押送人员留下来一个,站在厕所门前等候,汪新和另一名押送人员,继续朝前快步走去。
汪新再度敲了另一节车厢的厕所门,厕所门开了,一位女乘客从里面走了出来,埋怨说:“没看锁着门吗?敲什么呀!”汪新一边朝女乘客道歉,一边朝里面望去,厕所里空无一人。
汪新和押送人员向下一节车厢快步挤去,在乘客中扫视着马魁的身影。
马魁穿梭在乘客中,他一边走,一边用发卡解手铐。就在这时,汪新发现了他,立即和押送人员冲马魁而去。
乘客太多,拥挤异常,这种感受,难以用语言描述。还有一些摸不清状况的乘客看新鲜,还有几个大胆的,拉拽着要问咋回事儿。汪新和押送人员甲一前一后,渐渐地拉开了距离。
马魁的速度很快,到了厕所门前,他拽了拽厕所门,见上了锁,立即又奔向了下一节车厢。汪新一边快速追赶,一边喊:“都让让,让让!”
马魁到了另一节车厢,推开厕所门,转手就要关上,这时汪新的一条腿,已经伸进门里,别住门。汪新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
马魁伸手欲抬起半开的车窗,打算跳车,汪新迅速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双手释放着强劲的力道。马魁一个肘击,力量充沛,汪新反击钩踢,两人近身肉搏,拳拳到肉。
只能说姜还是老的辣,马魁经验老到,见汪新一个稍不留意,一个膝击,直冲汪新最脆弱的要害。汪新本能一避,马魁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有种要捏碎他的感觉。汪新面露痛苦,马魁另一只手拿着刚刚解下来的手铐,咔嗒一声扣到汪新手腕上,另一半手铐,铐在扶手上。
汪新大惊,用力挣扎,可手铐牢牢地锁在扶手上。马魁抬起车窗,一阵冷风吹进来。马魁深吸一口气,自由在即,他却有难言的痛楚,即便是十年的光阴,也难以抚平。
汪新怎么能放任马魁跳窗逃脱,他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拽住马魁的皮带,马魁反身一脚,重重地踹在他的胸口。这一脚险些让汪新背过气去,半天喘不上来。
马魁跳出车窗,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押送人员赶了过来,望向坐在地上的汪新,默然无语。他忙来到车窗旁朝外望去,夜幕笼罩,雨幕低垂,早不见马魁踪迹。
押送人员掏出钥匙,给汪新解开手铐,他不经意地叹了口气,似乎在埋怨、嘲笑汪新。汪新一脸尴尬,抱着手腕,陷入了痛苦的沉思。
窗外已经平静,车厢恢复如常。
火车缓缓行进,已经驶过弯道,蒸汽机车携着它独有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夜幕中……
“大槐树,槐树槐,槐树底下搭戏台……”站在铁路工人大院门口的大槐树下,汪新仿佛还能听到儿时老奶奶们念叨他们这帮小孩的声音。那些声音不远不近,像是至今还没离开。
落叶归根,秋天的叶子归于根部,这春日的新芽才刚刚吐露。在这明媚的春光里,每一片明天的叶子,都有它的未来。
走进大门,刚进院子,汪新就见到一群孩子在玩游戏,拍纸片的、弹玻璃球的、滚铁环的、丢沙包的……一片叽叽喳喳,一片欢声笑语。
汪新在马魁手里吃了亏,他吊着胳膊,斜挎着一个大布兜,抬头望了望自家的窗台,窗户是关着的。
汪新曾经在无数个时刻,透过那个窗口,仰望天空。那是母亲离开他的时候给他说的,想母亲的时候,就多看看天。从此以后,汪新喜欢望天,似乎他的视野之内、想象之外,有母与子的心灵交汇,有爱的源头。有种即便阴阳相隔,也能彼此感应的力量,这是母亲留下的牵挂。
“橡皮筋,脚上绕,绕在脚上跳呀跳;像飞雁,像小鸟,先跳低来后跳高;跳过山,跳过海,跳过祖国台湾岛;见亲人,见同胞,同跳皮筋同欢笑。”童声嘹亮,在汪新耳边,同时,一只沙包朝他飞了过来,正中他的脑袋。看到打中了汪新,几个孩子哈哈地笑了起来。汪新捡起沙包,飞起一脚踢向空中,结果把沙包踢漏了。
这一下,汪新可真是闯祸了,沙包的小主人一看这情形,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号啕不止。汪新哄孩子很有一手,他忙从兜里掏出糖果,哄得这位小朋友破涕为笑,其他孩子一看有糖吃,纷纷围拢上来,个个争着、抢着糖果。直到把这一群小朋友哄得心满意足,一个个地喊着:“小汪叔叔回来了!小汪叔叔回
来了!”
副司机老吴的媳妇正在公用水池子旁洗衣服,望着汪新,说:“小汪回来了,这趟挺顺利的吧!”“挺顺利的,吴婶。”汪新说着,就要给左邻右舍分捎来的东西,布料、糖果、松子、榛子、蘑菇、木耳、小米……真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连正在喂鸡的司机老蔡的媳妇,也停下来领自己的东西。
给邻居们发东西时,汪新忘了自己手腕受伤,疼得哎哟叫出了声。“小汪,你这手咋了?”有人关心地问。沈大夫瞧了这一眼,就知道汪新腕子伤得不轻。“哦,没留神,栽一跟头。”汪新有点不好意思,这才上班多久,自己就伤了,多伤自己的小自尊。
人民警察是汪新最热爱的职业,处于这个热血滚烫的年纪,尊严与梦想让他更想自强争强。
“你这跟头,栽得可够瓷实的,伤着骨头了吧?”老吴媳妇关切地问。汪新依旧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儿,小小的擦伤。”他一边说着,一边就朝家走去,老蔡媳妇连忙叫住了他:“小汪,看见你蔡叔和小年了吗?”
“刚才我过来的时候,好像看见他爷俩往公共澡堂子那边去了。”
看汪新走了,又看老蔡媳妇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老吴媳妇调侃道:“嫂子,看把你急的,两天摸不着,就抓心挠肝的?”
“还说我,每回老吴一上车,你那好看的衣服就锁柜里了;等老吴一回来,立马又换上了,勾得老吴眼睛都直了。”
“没办法,他就好我这口。”老吴媳妇扬扬自得,果然是做了男人媳妇的人,话里话外,骚里骚气。
老吴媳妇和老蔡媳妇的一番言语,惹得邻居哈哈大笑,连沈大夫也忍不住插了一嘴:“夫妻恩爱,是好事,可一定要计划生育,千万不能脑瓜一热,就什么都忘了。”
老吴媳妇连忙说:“沈大夫,有你这双眼睛在,就是想不计划,也得计划呀!这计划来计划去,还怪有意思的,我们家老吴,就好计划。”
列车长老陆的媳妇笑得直不起腰来:“这可不好说,人家沈大夫的眼睛,还能大半夜的钻到你们家里去吗?计划这点事儿,得靠自己,亲力亲为。”她话音一落,大院里又是一阵爆笑声。
有女人的地方,烟火气旺盛得了不得。她们是这个大院的生机,又是各自命运之河的主宰,她们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灵魂之火,从不熄灭,创造着属于自己独具一格的小世界。
春日的傍晚,来得还是早一点,比起即将到来的春花灿烂,隐隐中有一种伤感。
汪新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就是给母亲的灵位上香,向母亲报个平安。这个家,只有他和父亲了,母亲的灵位一直在外屋摆放着。这些年来,他们父子俩都觉得,老子的媳妇,儿子的母亲,一直都在家里,从来没有离开他们,一直守护着他们。
汪新用受伤的手小心翼翼地拿着香点上,插到香炉里,说道:“我就是没留神儿,才让他把我给伤了,也不是什么大伤。妈,您别担心,大夫非得让我休两个礼拜,我觉得没必要。可是假条都开了,那我就听大夫的吧!”
上完了香,厨房里飘来了饭菜的味道。
汪新的父亲汪永革,自从妻子不在了,就独自一人照顾汪新,儿子喜欢吃的菜,他是信手拈来。
锅里炖着棒骨酸菜,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汪新的肚子也是咕噜噜地叫,确实是想父亲做的饭菜了。这些年,他依赖父亲,父亲身上,是他所感知的家的味道。
汪永革拿小勺舀了一点汤,尝尝咸淡,味道正好。他把汤锅蹲到桌上,揭开锅盖,满满一锅棒骨炖酸菜。汪新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真香!”“这个月的肉票,都伺候你一人了,补补吧!”汪永革扫了一眼儿子的胳膊,说不心痛是假的。虽说儿子要糙养,也是他做父亲的心头肉。
“爸,我给您盛一碗。”汪新吊着右胳膊,要用左手盛汤,动作很笨拙。
“你歇着,还是我来。”
“谢谢爸。”
“我是怕你撒了,我还心疼这锅大棒骨呢!”汪永革说着,帮汪新把大棒骨上的肉剔下来,让他拿勺子舀着吃肉。
看儿子狼吞虎咽的样子,汪永革语重心长地说:“你这刚参加工作,方方面面还不熟,别太拼了。”
“这不是为人民服务嘛!”
把命拼没了,给谁服务去?这火车上,啥人都有,想想都悬。真有个好歹的,将来到了那头,我都没法跟你妈交代。”
“没那么严重,几天就好了。”汪新满不在乎地说,汪永革连着叹了几口气。这叹息声很绵长,像是无尽头。
父爱如山,是儿子成长的依靠,汪永革一想到此,心都像被扎了一样。为了儿子,他不奢求完美无缺的生命程序,他给自己的任务就是护佑着儿子,竭尽全力,陪伴着他,看着他过好自己的人生,作为父亲,能看多久就多久。
时光如流水,汪新休息的时间匆匆而过。胳膊好了以后,汪新就迫不及待地去了火车站乘警队。
火车站乘警队大院的墙根下,蹲着几个罪犯,两位同事正在训话。汪新和他们打过招呼后,就朝派班室走去。
走进派班室,汪新扫了一眼,看屋内无人,却听到了旁边更衣室里传来的一些动静。他走进更衣室,探脑袋张望,只见一个身着便衣的中年男子正在撬柜子,汪新一眼就认出了他,正是马魁。
汪新惊讶地看着马魁,记忆的画面一幕幕闪现。那个雨夜,那一副闪亮的手铐,仿佛被马魁伤了的胳膊都发出了呼叫声。
马魁打开了柜子,发现汪新的一刹那,他也是一愣。汪新毫不犹豫地猛然扑了过去。有了上一次的交手经验,他长了记性,用一只胳膊死死地勒住马魁的脖子。
马魁去扳汪新的手腕,他已经拿出手铐,咔嗒一声铐住马魁,手铐的另一半铐在柜子扶手上。这套动作迅猛凌厉,干净利落,一气呵成。“胆子不小,偷到这儿来了!”铐住了马魁,汪新有点小得意。
马魁挣了挣手腕,汪新冷冷地瞪着他问:“还认识我不?”马魁瞟了他一眼,冷冷一笑。汪新继续说:“火车上,让你给跑了,居然跑到乘警队行窃!怎么着,想偷身警服干一票大的?”马魁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屑回答。汪新指着他下令:“蹲地上!双手放头顶!”“手铐着呢!”“蹲下!”
马魁站着不动,汪新很生气,过去使劲按他,却按不动。
派班室领导胡队长听见动静跑了过来,手里抱着一身警服问:“小汪,你这干啥呢?”
“胡队长,您来得正好,抓了个贼!”看胡队长一脸疑惑,汪新解释道:“上回,跳火车那老贼,就是他,还把我的手弄伤了。居然偷到我们这来了,哼!这回,看你还往哪儿跑!老实交代,姓名,年龄!”
马魁冷笑一下,看了一眼胡队长。
胡队长把警服放在一边,朝汪新伸手:“钥匙。”汪新愣住了,胡队长重复一遍:“手铐钥匙。”
汪新不明白胡队长是何用意,胡队长不由分说,从汪新兜里掏出手铐钥匙,给马魁开手铐,然后说:“姓名,马魁;年龄,四十六;职业,警察。”
胡队长把手铐还给汪新,他整个人都蒙了。他怎么也没想到,马魁是警察。一个戴着手铐的警察,在火车上伤了他的警察,这里面有什么玄而又玄的故事呢?他一头雾水。
胡队长拿过那身警服递给马魁,说道:“老马,衣服帮你领了。哦,你那柜子的锁,不太好开,回头找人给你修一下。”
“不用,有点锈了,抹点机油就成。”
“你试试衣裳,不知道合不合身,你这些年,可是瘦多了。”
“能不瘦吗?”马魁笑了笑,旁若无人地脱衣服,换警服。
胡队长说:“不合身的话,让后勤给你改一改。”
马魁看了看,觉得差不多,说道:“挺好,有点肥,回去后,让我媳妇给收两针就成。”马魁的媳妇手巧,这是左邻右舍、同事故友都知道的。
马魁嘴上说着,心却是颤抖的。十年了,这身衣服就是他的皮,又穿回了身上,他的魂儿也回来了。警魂依旧,何惧光阴;警察的信仰还在胸中。
想到曾经被揭皮的痛,想到这些年的种种,马魁的双眼通红,也仅仅是一瞬间,又恢复了风轻云淡。他与胡队长熟稔地聊着,汪新被晾在了一边。
“哦,正式给你俩介绍一下。老马,他就是汪新,也不是外人,汪永革的儿子。”胡队长终于说到汪新了,拉过他给马魁介绍。
马魁抬头看了汪新一眼,这是汪永革的儿子,眉宇间有他老子的影子。他若有所思,意味深长地嘀咕:“汪永革的儿子,你是汪永革的儿子?”
“咋了,你认识我爸?”
“太认识了!我说呢!越瞅着,越是眼熟,这种子和根儿,差不太多。”
某一个瞬间,马魁是把汪新与汪永革重合的,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不过,强烈的痛苦,昭然若揭,那是他暂且还无法言说的痛。
话说到这份上,胡队长忙不迭地又说:“小汪,从今天开始,马魁同志就是你的师傅。”
“队长,弄错了吧?”汪新难以置信,他觉得,他命中和这老马头儿有点不合。老马头儿看他的眼神不善,有种把他盯个窟窿的感觉。
“这种事能错?马魁是咱们警队的老人了,多学着点儿。”转头,胡队长又交代马魁:“老马,小汪刚从警校毕业,你好好带一下。”
马魁没说话,汪新瞪着眼,还是不太能接受。只是看胡队长的样子,是下了决心的,他心里暗想:“目前也只能这样了。”
胡队长叫了马魁,见他一喊一立正,这是十年劳改落下的习惯。胡队长提醒马魁从明天开始,就改了毛病,毕竟正式上班了。
马魁心里也琢磨着,半生警察,十年监狱,这个落差实在太大,一时难以适应。如今,又回来做警察了。马魁想落泪,为自己这个老警察,一个坐过监狱的老警察;也为妻子女儿遭受的冤屈。无论风吹雨打,热血铸就的心魂,是不离其宗、不会更改的。
拿着胡队长郑重递过来的警察证,马魁感慨万分,他曾盼了一个又一个四季,在这个春天,他回来了,枝繁叶茂的春天也来了。
直到马魁的身影彻底消失,汪新才问胡队长:“胡队长,这老家伙,咋回事儿?”
胡队长立刻斥责汪新:“别一口一个‘老家伙’的,小汪,你俩的事,我们都清楚,是个误会,这也叫不打不相识。马魁当年也是铁路刑警,那可是咱铁路公安头一号的反扒高手,哦,跟你爸,也是老相识了……”
人过留痕,关于马魁,关于那十年,关于过往,众所周知却又不为人知的那些事情,能够讲述的早已讲述,沉入心海的,还一动不动地躺在海底。
每一处经历,都是人生标记,酸甜苦辣咸,各有各的味儿。
汪新抬头看了看天,大好阳光。
宁阳火车站的站台上,汪新提着工作包走着,忍不住又想到了马魁,想到胡队长讲的,十年前列车上的那伙惯犯……他在内心消化着那些人和事儿。
当时,蒸汽机车正在缓缓进站,马魁追着小偷来到餐车,小偷打开一扇窗,准备往外跳,马魁把他拉进来,两个人展开了激烈的肉搏战。小偷的两个同伙跟过来大喊:“警察打人了。”
有了两个同伙的加入,小偷胆气顿时壮了。趁着马魁分神之际,小偷冲进了列车厨房,关上了门,从里面锁上。马魁用力连踹带砸,破门而入,厨房里空无一人。他看到窗户被抬了起来,忙走过去探头一望,发现远处铁轨旁躺着一个人。
小偷的两个同伙,看到这情形,互相递个眼神,疯了似的大声呼喊:“警察杀人啦!”
这次事件影响很大,小偷跳车逃跑的时候摔死了。可是,他的两个同伙一口咬定,是马魁把人推下车摔死的。就这么着,马魁因为过失杀人罪,被判了十二年有期徒刑。
汪新清晰记得,胡队长讲到这时,那愤愤不平的神情。都是同事,在警察这个职业里,最不缺的就是感同身受。
说起从前,胡队长的表情很沉重,汪新作为听者,都能感受到压抑的气氛。后来,胡队长的情绪上来了,铿锵有力地说:“十年来,马魁一直给上边写上访信,可一直没有结果。直到三个月前,死者的两个同伙,因盗窃落网,人赃俱获,他俩为了立功减刑,就把十年前冤枉马魁的事情供了出来。可是马魁却不知道,那天他趁雨夜逃跑,是要亲自去上访。其实,他是被平反专案组带到咱们这儿来,重审案情的,他的案子属于冤假错案。”
直到走到火车近前,汪新还在马魁的往事里翻腾,思绪万千。而此时的马魁,站在站台上,穿着一身警服,望着眼前的一景一物,眼眶微红。终究是热爱这份职业,远远超过自己的生命。
热爱,是最一无所求的期待。
汪新站在马魁身后不远处,看着他的背影,表情无奈又带着愤懑。见汪新走过来,马魁瞥了他一眼,两人都不想跟对方说话。
“老马,你在这看啥呢?马上要发车了。”最后,还是汪新忍不住了。
马魁斜睨汪新一眼,斥责道:“老马?是你该叫的吗?没大没小。”
“那叫你啥?马叔?师傅?马警官?您挑一个。”这会儿,汪新就显露出少年心性,调皮起来。
“随你。”马魁撂下这两个字,就上车了,汪新也紧随而上。
马魁在车厢里巡查,从厕所到座位底下,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汪新一直跟在他的身后。“跟在我腚后,你是在查我吗?”
“我查您干吗?您又不是犯人。哦,对了,您在劳改农场待了这么些年,乘警队的好多规章制度,都跟过去不一样了,很多事儿,也不一样了,您有不懂的就问。”听汪新这么一说,马魁笑了笑,点了点头。汪新沉默片刻,转身朝反方向走去。
乘客们纷纷上车,人潮涌动。这上车的,是去一节节车厢;下来的,奔着各自的前方。人在旅途,茫茫人海,各自寻找,各自忙碌,各自的脚步丈量着人生。
马魁和汪新站在车厢外,望着众乘客。蒸汽机车运行区段指示牌显示:“宁阳—哈城”。
“那天,把你手腕子弄伤了,也不能全怪我,谁让你死抱着我,不撒手来着。”马魁主动提起这事儿,汪新心里是憋着不服的:“那是我的职责。”
“看你穿一身警服,我手上才留了三分力,不然,你得上石膏打夹板。”
“老马,您可别得意,那天我是没留神,才让您偷袭了。有机会,咱当面锣对面鼓地,干一仗您试试。”
“你没机会。”
听马魁如此说,汪新也是无语了。看来,这位太自信了,怕是没尝过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的滋味吧!
不过,这个当口,还不是两个人激战辩论的时候。乘客接连不断地上车,马魁跟汪新搭过几句话后,左右帮忙,两只手就没闲着,汪新自己也陷入了忙碌当中。
直到乘客上车完毕,有了片刻的空闲,马魁问起汪新:“为什么当乘警?”
“打小就喜欢当警察。”
“是吗?我咋没看出来?”
“凭啥让您看出来?”
“你光屁股蛋那会儿,我就见过你,翻墙上树堵人烟囱,给你爸气得直冒烟。他还跟我说呢,要不好好收拾你,早晚得进公安局。嘿嘿,还真进公安局了。”
“这些事儿,您都知道?您跟我爸很熟?”
“何止是熟啊!回去问问你爸,就知道了。”
汪新有一种感觉,一提到自己的老爹,马魁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甚至,马魁叹气的声音里,都夹杂着听不透的心声。他的这位师傅,和他的亲爹之间,有着汪新所不知道的纠缠。像是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又像是一起肝脑涂地过,究竟是一个真相的悲苦,还是一个谎言的炽热,又仿佛是一个空白,抓不住,描不上。
马魁盯了汪新几眼,拍了拍汪新的另一只胳膊,说:“跟我干,得小心,万分小心!”说着,就走开了。汪新望着马魁的背影,哼了一声。马魁回过头问:“什么动静?”
“鼻子痒。”说着,汪新赶紧揉弄鼻子。
对于这位师傅,汪新觉得还是少招惹。本来,不打不相识,听着还不错,可惜现在看来,他们师徒,都想朝对方伸手,斩了对方的手爪。
蒸汽机车在夜幕中前行,经过春日的原野,奔赴没有星星的夜。黑的夜,夜的黑,这都是夜晚要表达的全部。
车厢里,随着夜深,乘客们开始犯困。人挤着人,人贴着人,各种睡姿,千般模样,都在这旅途上一一展现。
一个小伙子闭着眼睛,他的身体左右摇摆着,良久后倚在身旁的一个女乘客身上。
女乘客猛然惊醒,推开小伙子,尖叫道:“你干什么?耍流氓吗?”
小伙子惊醒,刚才实在是睡得沉了,大脑还是蒙的,说话都不利索了,战战兢兢地问:“我咋了?”
“你说你咋了,往我身上贴什么呀!”
“我没往你身上贴。”
“大家都看着呢,你别不承认!”
两个人的争吵声,吵醒了周边的乘客,他们不满地望着两人。只是,两个人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各说各的理。
“嘴硬是吧,我找警察去!”女乘客威胁说。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叫警察我也不怕!”小伙子不甘示弱。
“你说谁是鬼?臭流氓,你还有理了?”
“你那嘴,能不能干净点?再骂人,我可不客气了!”
“我就骂你了,臭流氓!你还敢打我吗?”
吵架的声音越来越大,妈妈抱在怀里的小孩吓得禁不住哭了,孩子妈妈可不愿意了,说:“大半夜的,你们吵吵什么?把孩子都吵醒了!”孩子妈妈话音一落,身旁的乘客就附和着:“就是,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正梦见啃猪头,被你们给吵没了!”乘客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
突然,小伙子大叫一声,这一声彻底唤醒了车厢里的乘客,睡迷糊的已经不迷糊了,就连刚刚还在哭闹的孩子,也吓得止住了哭声。那位和他争吵不休的女乘客,也震惊住了,忙问:“你咋呼啥呀?我怎么了?”
小伙子挠了挠头说:“我说我后面那位呢!”
一个老头站在小伙子身后,很不耐烦地说:“你是点了炮仗吗?尿都被你吓回去了!”
小伙子被挤得回不过头来,高声地喊:“什么玩意,还热乎乎的?你往我腚后撒尿!”
小伙子这一嗓子,把老头彻底惹火了,他把手里的尿袋子,提溜到小伙子面前,说:“小伙子,我要是被你吓出病来,你就得再养个爹了。”
小伙子一脸嫌弃地捂着鼻子:“那边不有厕所吗?”
“我要能挤过去,就不用尿袋里了。”
“大爷,这大庭广众的,您也不嫌害臊。”
“活人还能给尿憋死?脸重要,还是命重要?”老头说着,提着他那黄澄澄的尿袋子,艰难地挤向厕所。
“还说人家呢!你往我身上贴,你不嫌害臊吗?”
“谁贴你了,要脸不!”
“臭流氓,我找警察抓你。”见老头离开了,小伙子和女乘客的争吵继续,他们仿佛没受刚才那个小插曲的影响,争吵进一步升级。
刚才那个老头,终于挤到了厕所门口。一个男乘客焦急地拍着厕所门,他是真的要憋不住了:“谁在里头?别占着茅坑,这么多人跟这排队呢!”
等着上厕所的乘客骂骂咧咧的,老头挤到男乘客面前,把尿袋递给他,好心地问:“尿不尿?”
男乘客一脸为难地说:“这么多人看着,咋好意思?”
“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没人稀罕看你,你是要脸,还是要尿泡?”老头说得理直气壮,毫无顾忌。
生活才是真正地扒人皮的艺术大师,给人涂抹一层层,又揭下一层层。
男乘客无奈,接过塑料袋,背过身去。最终,他还是没有下定决心。他就算真的抹下脸皮装口袋里,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也是那种要憋死也尿不出来的人。
男乘客拎着尿袋,一时不知怎么处理,可是这尿急,他是真的不能忍。于是,男乘客开始砸门踹门。厕所门终于开了,只见里面有两个人,搭着一张小桌,正就着一只烤野兔,喝酒呢!
看到有人如此暴力砸门,厕所里的乘客不但没有反省,反而变本加厉,一副谁扰了大爷吃喝就揍你的样子。等着上厕所的乘客,个个义愤填膺,你一嘴我一嘴地指责两人:“太过分了!这么多人,等着上厕所,你们倒在这里,吃吃喝喝。”“这是喝酒的地方吗?”“也不怕串味,不是有餐车吗!”
厕所里的乘客摆出一副我是大爷我怕谁的神情,毫无愧疚地嚷嚷:“俺俩就好这一口,咋地了?有本事往我身上尿啊!”
拎尿袋的男乘客被激怒:“这可是你说的,送你袋鲜啤酒!”
厕所里的乘客愣住了,还没等反应过来,那男乘客就把那一塑料袋尿,泼了进去,然后关上厕所门,厕所里传来叫骂砸门声。
车厢里一片混乱,马魁和汪新出现在车厢的一头,往厕所这边挤过来,混乱中就有人喊着:“警察来了!”随着马魁和汪新的到来,车厢终于恢复了平静,他们把涉事几人,带到了餐车。
小伙子和女乘客站在一张桌前,泼尿乘客和老头以及两个被泼尿乘客,站在另一张桌前。马魁坐在小伙子和女乘客那桌,汪新坐在另一张桌前。
汪新坐在桌前,他嗅嗅鼻子,一皱眉。泼尿乘客忙说:“这味儿有点冲,能不能弄点风油精啥的,驱驱味。”
汪新瞥了他一眼,讽刺说:“把尿泼人家身上了,你还添毛病了,忍着吧!”
“警察同志,你是没看着,当时我是紧着敲厕所门,他们就是不开,你说气人不气人?”
“那你就朝人家泼尿?”
“都是被他们气的!”泼尿乘客越想越来气,怒气冲冲地说。
被泼尿的一位回敬说:“你要是这么说话,这事儿就没完了。我现在也有气,我想卸你一条胳膊,行吗?”
“行,你试试看!”眼看着又要吵起来,汪新拍了一下桌子,斥道:“都别吵了!到了这儿,还不老实吗?”
吵架声停了下来,他们的脑袋耷拉下来,汪新从工作包里拿出纸笔,开始做笔录。
另一边,马魁也在聆听着女乘客与小伙子的纠纷过程。“警察同志,当时我睡着了,他紧贴着我,头还靠在我身上了。更气人的是,他死不承认。”
“我也睡着了,就感觉她推了我一把,我就醒了。”
“就是因为你靠在我身上了,我才推你的。”
“可就算我靠你身上了,那我也不是故意的,你凭什么当着那么多人面,骂我是流氓!”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警察同志,她这是往我脸上抹泥巴,这要是传出去,我还有脸见人吗?我媳妇不得挠我呀!”
“挠你也活该!别装好人了,赶紧说说,这种事儿,你干过多少回了?”
“警察同志,我冤枉!”小伙子大呼冤枉,马魁没说话,他端起大茶缸喝了起来,若有所思。
旁边桌的汪新,询问老头:“大爷,问你话呢!为啥在车厢里小便?”老头不回答,装聋作哑,汪新继续说:“这招不好使,见多了,赶紧说!”老头举起手:“我可以给那个小伙子作证!”
接着,老头走到马魁桌前,马魁示意他有话尽管说。“老话讲,眼见为实,我一直在这个小伙子身后站着,看得最清楚。刚才,这个小伙子是左歪一下,右倒一下,前点头,后仰脖,看样子,应该是睡着了。”老头刚说完,小伙子猛地握住他的手,激动地说:“大爷,您真是好人!”
“我就是看到啥说啥,可没向着你说话。”
“有这几句话,就够了,我谢谢您。”
有了大爷的作证,小伙子顿时有点沉冤昭雪的感觉,否则他怎么都说不清了。女乘客听了大爷的叙述,也觉得没必要追究,既然人家不是故意的,那她就无话可说了。
马魁看着女乘客,说:“同志,我得批评你一句,往后,没把事情搞清楚时,不要出口伤人,不能胡乱冤枉人。有多少人,稀里糊涂被冤枉,被乱扣的帽子到死都摘不下来,就算摘了,也会留下一脑瓜盖儿的疤。”
或许,这一刻马魁想到了自己被冤枉的那十年,语气有点沉重。原本一场误会,说了个明明白白,女乘客和小伙子都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马魁这边结束了,汪新那桌还在继续,泼尿乘客与被泼乘客之间,小鬼斗法似的纠缠不清。“警察同志,他往我身上泼硫酸了,我得去医院看病去。”被泼乘客说着,故意眯缝着眼,假装眼疼。“当着警察的面,敲诈勒索,你找死呢?”泼尿乘客听着对方睁眼说瞎话,气得不行。“完了,完了,睁不开眼了。”被泼乘客还真是演一出是一出,越演越像,演得他都以为是真的了。“好,老子今天就让你永远睁不开眼。”泼尿乘客说着,抡起拳头就要干过去。即便汪新大声喝止,两拨乘客还是不停手,乱成一团。
马魁走了过来,伸手抓住泼尿乘客衣领子上的那只手,一下就给掰开了。被泼尿乘客,捂着手大呼着疼。
马魁不慌不忙地坐在桌前,老头也跟了过来。马魁沉默片刻,说:“老人家,那袋尿的根儿在您这儿,您先说。”老头解释道:“车厢里人太多,根本挪不动步,我上不了厕所,憋急了,只能自己想法子解决了。”
汪新扫老头一眼说:“那也不能在车厢里小便呀?”“那你让我去哪儿撒?尿地上,不成吧?憋着?再给我尿泡憋炸了,我死车上,你们更麻烦,是不?”老头这么一说,汪新还真不知如何回答他。马魁看了看汪新,让老头回车厢去,汪新急了:“怎么能没他的事呢?要是这样的话,那他往后不还得在车厢里小便吗?别的乘客有样学样,这火车不成了茅房了?”“那你给想个办法?”“不管怎么说,他违反了规章制度!”“别总拿规章制度往上扣,人是活的,规矩是死的,得就事论事。”
听着汪新与马魁争论,老头插嘴说:“这话讲得好,毛主席说过,教条主义,会把人学笨的。”老头还真是一套一套的,看汪新又说不出话来,继续说:“我再多句嘴,泼尿的这位同志,你这样做是不对的。再着急,火气再大,也不能拿尿泼人。孔老爷子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是这个道理。”
泼尿乘客一听,老头指向了自己,忙说:“大爷,他们占着厕所,叫门不开,等开门了,还骂骂咧咧大呼小叫的,他们这样做,就有理了?”“他们当然也不对,怎么能占着厕所吃烤兔子呢?再说就着那味儿,吃得能香吗?”被泼尿的乘客解释说:“说到底,要不是被逼的,谁愿意在厕所里吃?警察同志,你们去前面看看,都挤成啥样了,大家伙跟捆在一起的苞米秆一样。”
老头接着说:“所以说嘛,一个巴掌拍不响,车里这么挤,大家得互相体谅。只有这样,才能安安稳稳地坐到站,才能安安稳稳地回到家。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老头的一番话,算是让大家听明白了,马魁当即表态:“散了。对了,你俩身上味儿大,就在这待着。”
被泼乘客留了下来,老头又凑向马魁:“警察同志,我倚老卖老了,你千万别见怪。”马魁站起身,搂住老头的肩膀说:“老人家,我这身衣裳,该给您穿上。”“这是哪里话,我是胡说八道。”“走,我请您抽根烟。”马魁说着,搂着老头走了。汪新拿着笔,待了片刻,气呼呼把笔拍在桌上。
新手警察上路,还需更多指教,这份从警体验,是汪新从与马魁的第一次较量中得来的。
生活的经验,生存的理念,生命的尊严,漫漫长路,人生起伏,每一次擦肩而过,每一次的重逢,是最初的起步,亦是最后的旅程。
年轻的乘警汪新,正准备用脚步不断探寻人生的价值和意义。他相信自己,只要付出汗水和努力,就不会被辜负。
这一趟工作结束了。一趟一趟路程,一次一次感激,总是在南来北往中,见证那些人、那些事儿。
下车的乘客熙熙攘攘,马魁拎着工作包从车上下来。他打了个哈欠,掏出烟盒,拿出一支卷烟,刚擦着火柴,一阵风又给吹灭了。
汪新走了过来,马魁叼着烟卷,瞟了他一眼问:“有事?”汪新欲言又止。“有话直说,是爷们儿,就别掖着藏着的。”
“老马,咱俩是一块的,您得向着我说话吧?”
“我向着理说话。”
“可他确实违反了规章制度。”
“我再说一遍,人是活的!”
“就算是这样,当着那么多人,您总得给我留点面子吧?”
“我已经给你留面子了。处理个小案子,弄得鸡飞狗跳的,都不如一个老头!”
“您说得没错,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可规矩都是人定的,要是规矩可以随意破坏,那还定它干啥?”明明是老头不遵守规章制度,这道理怎么说,汪新也不服。
“一套一套的,行,那依你看,这小案子,该咋处理?罚款还是把他们轰下车?”马魁这么一问,汪新一时语塞。马魁把烟卷塞回烟盒里,扭头走了。望着马魁离去,汪新内心一时无法平静,五味杂陈。
汪新走了一路,就郁闷了一路,直到回到铁路工人大院,小孩子们还在那儿玩游戏,一看到汪新走过来,又玩起小把戏,围着他要糖吃。“找你爸要去。”汪新心情沮丧,连带着没有哄孩子的心思。对于十八岁的他来说,自己还像一个大孩子,离真正的成长,还需要一个过程,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回到家的汪新,在父亲面前享受着照顾与关爱,内心一千一万个不想长大。如果能停留在那片时光里,一家三口和和美美,母亲打理着爷俩的生活,该是多么幸福。如今已经是人民警察的汪新,无比渴望自己更成熟,更有力量。成长需要时间,经验需要时间。
父亲一如既往地在厨房忙碌着,母亲去世以后,厨房就是父亲的天地。汪永革整日琢磨着,怎么照顾好自己儿子的胃,又当爹又当娘让他有点儿疲惫。
汪永革在切黄瓜,汪新站在门口,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爸,领导给我安排了个师傅,他叫马魁。”
听到马魁的名字,汪永革心里一震,问道:“他出来了?”
“您说这事巧不巧?我的手腕子,还是他弄伤的。”见汪永革没说话,汪新问道:“爸,听他说,跟您很熟。”
“嗯。”
“怎么从前没听您说过?”
“我跟他共事的时候,你还小。再说了,大人的事儿,跟你也说不着。后来,他犯了事儿,进去了。”
“他那案子平反了,不光提前出狱,还恢复了警籍。”
“平反?”
“嗯,冤假错案,当年冤枉他的那俩人被抓了,全都供出来了。”
汪新听着父亲不是“哦”就是“嗯”地应付他,像是有什么心事。就在汪永革分神时,听到汪新一惊一乍地喊:“爸。”汪永革连忙问:“啊?咋了?”
“切到黄瓜把了,再切就轮到手指头了,您想黄瓜炒肉片?”
“去你的!那马魁可是个能人,你得好好跟他学本事。”
“能人?他哪儿能?”
“就跟你说一件事,那是一九六五年,马魁在我那趟车上执勤。有一回,一个杀人犯被发现了,他想跳车,身子出去了,可一只手被马魁给抓住了。火车紧急制动,也得跑一段才能停,马魁是一只手把着车窗,一只手拽着那人,直到火车停住了。”
“那杀人犯的手,也骨折了吧?”
“没骨折,可掐得血管不能回血了,缓了好长时间,手才有了知觉。不过留下了后遗症,五个手指动不动就抽筋,一抽上跟鸡爪子一样,算是个半残吧!”
“他的手劲儿咋这么大?”
“娘胎带不来这能耐,后来练的。”
“这算啥能耐?也不知道领导是咋想的,让一个刚放出来的劳改犯当我师傅,回头我得找领导说道说道。”
“说啥?”
“换师傅。那老马头除了手劲大点,没看出来有啥本事,就他处理案子的方式,全是老一套。”
“既然是领导安排的,那你就好好听话。一句话,跟马魁好好学真本事,保你一辈子受用。”
听到父亲这样说,汪新不置可否。汪永革继续切菜,他的心神走得有点远,远得有点模糊。旧日不可追忆,过往不能重来,告别的早已告别,现有的已无答案。
风渐缓,花香渐浓。就让这春日,彻底归于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