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亮要走的事情无征兆,却也不出乎意料。
周嘉鱼心里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可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件事来的这么快。虽然之前几次从南方传来过几次消息,可是周嘉鱼都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其实也不是置之不理。而是面对那些曾经抛弃过小月亮的人,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那是一个下午,她正在花店和小月亮无聊的用包装纸和丝带做手工打发时间,两三点钟的光景,困的周嘉鱼在店里昏昏欲睡。这条街是老街,一般到了这个时候花店向来是没什么生意的,尤其是夏天,可以庆祝的节日不多,因此不少后屋囤积的货都有点打蔫。
周嘉鱼打着呵欠,百无聊赖的看着小月亮玩儿的开心的神情,心里盘算着实在不行把这个店关掉算了。当初开这个店一是觉得新奇好玩,二是想给自己和这个小姑娘找个容身之所,那个时候年轻气盛,总以为没什么是她周嘉鱼做不成的,可是最近这两年,花店的生意不那么景气不说,一直送花帮着照看小月亮的王伯也因为腰间盘突出住进了医院。
过了这个夏天周嘉鱼就要开始研究生最后一年的学习了,到了那时候不管是课程还是乐团,一定会非常的忙,而且小月亮也早就到了正八经上中学的年龄,这样下去,对这个孩子也是一种耽误啊……
正这么出神的想着,忽然花店的门口走进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看岁数都有些年纪了,其中胖胖的中年妇女胳膊上还带着标志性的红袖标。
人还没进屋,洪亮热情的声音就已经传了进来。
“姜睿囡是不是住在这里?”
周嘉鱼擡起眼皮想了想,半天没反应过来,这名儿好像听着挺熟,可是又忘了在哪听过……
中年妇女说话间已经从外头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约么三四十岁的男人,男人肤色一看就是长期在海边晒过的黝黑,人看上去老实忠厚,穿着不太符合他身份的西装。
周嘉鱼从收银台后面的椅子上站起来招呼这位大妈,拍拍小月亮,示意她没事儿。
“您找谁?”
大妈率先自报家门,很有公事公办的腔调和派头。“我是咱们街道办事处管理户籍的,你叫我张主任就行。”
周嘉鱼寻思自己这也没拆人家窗户扒邻居的墙啊……怎么好端端的惊动了街道办事处的人?
大妈见周嘉鱼是个年轻姑娘,亲切的拉近两步说明自己的来意。“这不是上回街道给你发了封公函说一直住在你这里那个小丫头的事情吗,你这也一直没来,正好我们昨天接到s市民政局的电话,要求我们协助处理,今天啊,这个小丫头的家里,来人啦。”
周嘉鱼原本还打不起什么精神,结果一听完大妈说的话,睡意顿时九霄云散了。
小月亮因为她当初是从邻居阿婆那里带过来养的,小月亮没送过正经的福利院,因此社会保障档案什么的都还留在老家,她妈妈走的那年也什么都没给那位阿婆交代,所以周嘉鱼带着小月亮生活的这几年,用句俗话说,就是黑户,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前一阵子街道人口普查,小月亮自然是一个大问题,街道办事处给周嘉鱼打过几次电话,因为周嘉鱼也没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只能支吾着先答应下来,人却一直没敢露面处理这件事。
可是,家里来人了,是什么意思?
周嘉鱼蹙眉,狐疑的看着两人,半天不做声。
大妈丝毫没察觉到周嘉鱼眼神里的戒备,反手指着身后的男人催着他往前走一走。“这个就是那丫头的爸爸,老姜大老远从s市赶过来的!快让孩子出来看一看啊。”
老姜,姜,姜睿囡!
周嘉鱼心头一震,刚才她只觉得听这个名字耳熟,现在仔细回忆一下,她当时从阿婆那里带小月亮回来的时候,阿婆的确说过,这孩子姓姜。
大妈这句话就像是一个催化剂,让身后男人抑制不住的激动,朴实无华的一张脸上隐隐颤抖,猛地握住周嘉鱼的手。
“周小姐,我知道你是好人……养活她这些年……我求求你,让我把孩子带回去……“
活了小半辈子的老实汉子自认为腰板硬的能扛起一片天,可是今天竟然对一个年轻姑娘哽咽出了声。
紧紧抓着周嘉鱼的那只手,老茧密布,粗糙不堪。
周嘉鱼受了不小的惊吓,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大步,脸色苍白。
许是动静太大让收银台后头一直蹲着玩儿的小月亮也察觉出不对,她偷偷探出头来看,一双清澈的眼睛有着天真和惶恐。
男人看见小月亮似乎更为控制不住,放开周嘉鱼就要朝着小月亮冲过去。“囡囡……我的囡囡……”
周嘉鱼警铃大作,双臂张开迅速护在收银台前头挡住小月亮,怒喝一声。“你凭什么说你是她爸爸!”
这一声,不仅喝住了满脸眼泪的沧桑男人,也喝住了周嘉鱼自己。
她从来没用过这么大的声音说话,就好像身体中忽然迸发出了强大的力量,那种力量,叫做愤怒。
周嘉鱼剧烈呼吸着,脸色涨的通红。小小一间花店里花香四溢,屋里站着满脸惊诧的街道大妈,害怕瑟缩的小月亮,神情悔恨不甘的中年男人,还有情绪不稳的周嘉鱼。
几个人面对面站着,像对峙,与这花店格格不入。
“你说你是她爸爸,我凭什么相信你?”周嘉鱼凌厉的看着男人,把矛头指向引着这人来的张大妈。“还有你,你们街道办事处核实过这人的身份吗?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一伙的?赶紧出去,要不然我就报警了。”
大妈没想到周嘉鱼性子这么刚烈,被她这么一质问,捂着心口发誓。
“姑娘啊,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但是……你不能不让孩子见自己的亲爹啊,这老姜一准儿是这丫头的爸爸肯定没跑,你说说我们要是没这个把握,敢带他来你这儿吗?不信,不信你瞧瞧。”大妈从带着的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给周嘉鱼看。
“这是他的身份证,还有跟这孩子妈妈的结婚证,生育证,证件全都在这,你看看。”
此刻屋子里的每一个人在周嘉鱼眼里都是充满敌意的,她依旧保持着护住小月亮的姿势不变,迅速扫了一眼牛皮纸袋里的东西。
放在最上头的,是一本老式的结婚证,还是绢布面儿的,摊开的那张纸里面前这个男人和一个面容清秀的女人头碰着头,女人笑的腼腆婉约,男人笑的憨厚朴实。从照片上看,那个年轻女人的面容,倒还真的和小月亮有几分相像。
男人颤抖着拿起那叠老旧的证件,祈求的看着周嘉鱼,泪水纵横。
“都怪我……当初撇下她们娘俩去南方做工,寻思着我在外头干上几年家里就能富裕点,可是我真没想到孩子他妈能带着囡囡来北京讨生活啊……这个女人心狠扔下孩子不说,自己走的一点音信都没有,南方日子不比北边轻松,我联系不上家里……等知道这事儿的时候,那娘们已经跟别人跑了!周小姐……你相信我,我真的是囡囡的爸爸,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孩子啊!”
周嘉鱼盯着他,慢慢放下两只手臂,双眼含泪。“这些年你一直在找她?”
“她被她妈妈扔掉的时候你在哪?她高烧不会说话也听不见声音的时候你在哪?一句讨生活就能把你这些年对她所有的漠视和抛弃都能解释清楚吗?”
男人拙笨,被周嘉鱼咄咄逼人的话问的招架不住,越发悔恨自己,直拿手抽自己的嘴巴。“我不是人……不是人啊……”
花店的门开着,声音已经吸引不少走过的路人围在门口看热闹。眼看着场面僵持不下,张大妈试图上前劝周嘉鱼。
“好歹是孩子的亲生父亲,这么多人看着也不好,要不……你让孩子跟他爸爸见一见?说说话?”
周嘉鱼冷哼,双肩颤抖。“她不会说话,也听不见别人说话。”
一直站在周嘉鱼身后的小月亮双手死死的攥着裙角,看着面前那个可怜的中年男人,她忽然轻轻碰了碰周嘉鱼。
女孩稚嫩的手指指着蹲在地上的男人,忽然急切的呀呀的发出了两个单音,飞快的比划着什么。
那手语,别人看不懂,周嘉鱼却看懂了。
因为小月亮刚刚说的是,爸爸。
夜色正深,周嘉鱼哄睡了刚才一直在哭的小月亮,想起下午父女两人相见的场面,她手脚轻缓的关掉灯,在一室寂静清香的花店中怅然若失。
那是和她一起生活了将近五年的小月亮啊,一个周嘉鱼当作亲人当作女儿一样的孩子,恐怕就要,这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