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娴将视线转向窗外,可街上匆匆擦身而过、彼此漠然的人群让她更想哭。她努力睁大眼睛,想把汹涌而出的泪水逼回去,但泪水却自顾自争先恐后地流出眼眶,顺着下巴,滴滴滑落,瞬间便打湿了衣襟。
坐在面前的这个男人只是沉默,一言不发地抽烟。原来常说的一支烟的工夫竟是如此漫长而无望,但男人直到把那支烟抽完,都没开口说一句话。他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捻灭,又拿出一支叼在嘴里。
“好吧,就那样吧。”
点上烟,男人吐出烟圈,突然间回答道。就在那一刻,怡娴觉得自己坐着的软沙发突然间塌陷了,也许是窗外刺眼的阳光使她出现幻觉。
其实早就知道了,这段感情已经把这个男人弄得疲惫不堪,但他所经受的又怎能和怡娴比?怡娴知道,彼此都已经身心俱疲,可又不甘心。这个男人绝对无法想象这么多年来,不顾他多次的背叛以及和别的女人传出的流言而一直默默相信他,把最美好的韶华都陪葬在这段感情中的自己内心的厌倦疲乏是多么地浓重而绝望。
分手是怡娴提出的,但到了现在这个地步,由谁提出都不重要了。这些年来,男人也一直为自己频繁的出轨而苦恼,但却从未向怡娴提出结束,就好像他早就预知到怡娴最终会无法忍受而提出分手一样,或者,他早就在等待着这一天?
就这样结束了吗?
想张嘴说些什么,千言万语都卡在喉中,罢了,不想再为这份感情受折磨了。怡娴知道,如果不就此断得干干净净,那么无数的不眠之夜和为情所伤的哭泣将如过去的梦魇般纠缠着自己,无休止地重复下去。
爱情是什么?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可以让我如此晕眩,如此痛苦。
痛苦不堪的怡娴突然间意识到这一切不过是梦而已。太好了,是梦,那样的痛苦她无法保证自己在现实中是否还能再承受一次,那些都过去了,永远不会再有第二次,她心里暗暗对自己说,睁开眼睛,看着自己小房间的天花板,意识到一切真的不过是场梦。怡娴长舒了口气,从床头的纸盒里抽张面巾纸把眼泪擦干。
接下来的场景是怡娴一再让自己忘记却始终深刻在记忆中的。怡娴提出分手,男人表示同意。他边抽烟边喝咖啡等着怡娴的心情平静下来,然后两个人一起离开了咖啡屋。那好像是春天吧,天色渐晚,夜灯初上,两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怡娴向男人告别,想就这样回家,转身的时候不想手腕却被男人抓住了,他说自己希望能和怡娴最后共度一晚。
申怡娴,天底下为什么会有你这么傻的女人!最终,男人只不过是想在结束之前亲近一次,而怡娴却没有领会到男人的真正意图,误以为男人对自己还有迷恋,就任由男人把自己拉进了一间小旅馆。
男人并没有打算在这里过夜,只开了三个小时的房间。关上门男人就迫不及待地抚着怡娴的身体,无所不用其极地挑逗着,热情如火地展开了攻势,让怡娴无从也无力拒绝。
从今以后,他再也无法拥抱这个女人了,这似乎成了他的兴奋剂。男人激烈地,以比往日任何一次都要耐心得多的方式不厌其烦一遍遍地探索着怡娴的身体。余韵还未消失,男人就收拾好自己离开了,小旅馆里只剩下怡娴一个人。
直到这时怡娴才真正明白过来。申怡娴,你真是个笨蛋。现在才认清这个男人吗?他只是不甘心你先提出分手,觉得丢了面子,于是想最后再抱一次这个以后无法再随意亲热的女人,找回一点平衡,满足自己的私欲而已,你以为他把你带到这里是对你还有什么留恋吗?
泪流满面走在大街上,在地铁里低声抽泣,怡娴毫不在乎路人的眼光。有什么啊,没有一个人会真正在乎她,对他们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多了个谈资而已:今天在路上碰到一个哭得奇惨无比的女人。那又怎么样?无论那些听的人是他们的家人、朋友还是爱人,对自己来说,不过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突然场景又变成了那间咖啡屋,她想站起身来,但是身体却异常沉重,就好像整个人都粘在沙发上一样,感觉沙发仿佛突然长出手脚将她牢牢抱住,让她丝毫动弹不得。这个该死的梦,突然间她意识到春天已经慢慢走近了。
她挣扎着想从梦魇中挣脱出来,但任由自己如何拼命使劲,却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想大声喊出来,却无论怎样张嘴都发不出声音,她觉得自己痛苦得快要窒息了,动又动弹不得,喊也喊不出来,周围寂静若死,空无一人,求助无门,怡娴在梦中孩子似的呜呜地哭着,不断挣扎。
“亲爱的,接电话了,亲爱的,接电话了……”
一个声音霹雳般地轰进脑海,异常刺耳。怡娴猛然睁开了眼睛,大口喘着粗气从床上坐了起来,反射性地四处摸索着不知道被自己扔在什么地方的手机。
“喂——”
“还睡呢?太阳都照屁股了,还不快起来!”
“……哪位啊?”
刚刚从痛苦的梦魇中走出来,大脑尚处于对现实和梦境的分辨阶段,听到这种仿佛跟自己很熟的自以为是的口气,莫名地一种烦躁,怡娴皱着眉头勉强挤出几个字。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而干涩,很不习惯用这样的声音说话,好像是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另一个人。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未能及时传送到大脑,没有丝毫的真实感。
“下午三点了。昨天几点睡的啊,现在还这么迷迷糊糊的?”
“……你是谁啊,这么跟我说话。”
“你这家伙,连哥哥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啊?你又怎么了?跟吃了枪子儿似的。”
哥哥?
怡娴大脑混沌一片,根本无法判断这个词所代表的人和他的身份,她忍无可忍地将手机合上挂断了电话,而后把它塞到枕头底下,重新闭上了眼睛。那份痛苦直到今天还是如此鲜明,她叹了口气,整个身体蜷缩着,每年春天要来的时候,她都是这样。
怡娴养的两只猫咪——黑人和雄仔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床上,它们仿佛感受到了怡娴的痛苦似的,走到她身边,轻轻地用身体在主人身上磨蹭了两下便卧了下来。很久以前,怡娴就明白这是猫咪们的安慰方式。
“我没事。”
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同猫咪们讲话,怡娴轻轻地抚摸着猫咪们柔软的毛,搔痒似的在它们的耳朵和脖子那里轻轻地挠来挠去。外面的空气还很凉,猫咪们又往被子里钻了钻,怡娴看着它们,禁不住笑了。
本来打算在床上再赖一会儿,看了看表她决定起床了,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突然之间被从梦中拉到现实里,身体还是有些不适应,头有点闷闷的痛,但依照以往的经验,如果再睡下去,只会更不清醒。
想到这里,果断地坐起身来,正计划着坐一会儿再下床去,手机又响了起来。液晶屏上显示的是研究生院的同班同学洪景豪的名字。
“喂?”
“大小姐,你又发哪门子脾气,哪有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人电话挂了的?”
“你打电话来又不报名字,这才比较没有礼貌吧。”
“我们这么熟,哪里还需要报名字,再说你没有来电显示?”
“睡得稀里糊涂的,没看见。”
她还是很感谢景豪能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如果那个时候电话不响的话,怡娴痛苦的梦魇将不得不变得更加漫长。寒意料峭,本已变暖的天气又开始转凉,房间里凉意森森,感觉不到光线的温度,抬起头来打量了一下整个房间,睡前打开的加湿器已经烧干了,红灯亮着。
她拿着手机下床,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走到桌子前的椅子边坐了下来,开始习惯性地找香烟,猛然间想起自己为了戒烟,已经把香烟和烟灰缸,甚至连打火机都已经收起来了,这让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做完这种梦以后,没有什么能比尼古丁更能化解体内翻滚的痛苦了。
“对了,《减肥套餐》的拍摄日期已经定下来了。”
《减肥套餐》是景豪作为研究生毕业作品而准备拍摄的电影,景豪打电话就是为了告诉她拍摄的时间。对于编剧怡娴来说,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哦?是吗?什么时候啊?”
“开机定在了3月20号……对了,你有没有兴趣演个角色看看?”
景豪这个突然的提议让怡娴彻底醒了过来,混沌的头脑也一下子清楚了。对于怡娴来说,这个提议的震撼程度就好像夜半时分有人大力敲门或白日见鬼一样。
“……你叫我站在镜头前面一件一件地脱衣服吗?”
剧本完成之后,两人就曾经打趣说这部电影不是什么情景剧,而是一部色情片,太多的暴露镜头让所有人都觉得很为难。以怡娴的个性,让她出演床戏众多的女主角,无疑是个绝冷的笑话,更何况剧本要求的女主人公是个个子矮小的女孩,这对于身高接近1米70的怡娴来说更是不可能了。
“你不是说已经找到女演员了吗?怎么,看了剧本以后说自己拍不了?”
“你少自恋了,我什么时候说让你演女主角了,是演和那个男主人公同居的女孩,感觉挺适合你的。”
“你让我演那个明明知道男朋友有外遇,还死缠烂打的女人?”
“这又怎么了,反正就两个镜头而已,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啊,想来想去你的形象最适合了。”
“别开玩笑了,天底下哪有让编剧演戏的?你是拍毕业作品,不是开研讨会跟人介绍电影。”
“过一会儿,我就和工作人员一起开个会,之后打算一起去喝酒聊天,你来不来啊?我请客。”
听到喝酒聊天,怡娴有点心动了,仔细想想,去年年末完成毕业论文后就直接回老家了,回来后直到现在也好几个月了,这么长时间都没和人正正经经坐下来好好聊聊了,或许就是因为整天闷在家里,所以才会做那种不堪回首的梦吧。她真的很想出去走走了,因为她知道如果今天她一个人呆在家里的话,只会陷在过去的泥沼中,越来越郁闷。
而且她也该和工作人员、演员见个面,虽然并非是她的原创,但毕竟《减肥套餐》的编剧是她申怡娴。景豪写的这个短篇小说基本上没有什么故事情节,把它变成一个剧本,着实让怡娴费了些功夫,这也让怡娴对它更加执着。
“今天演员也来吗?我很乐意和演员们见个面。”
“男女主角都会来,不过男主角可能会晚来一会儿。”
“反正不管怎样,我都不会答应演那个同居女友的,这点你可以死心了,至于酒嘛,先谢了。呵呵,对了,去哪儿啊?”
景豪本身就没有什么钱,他约的地方是在江南区附近。他在那附近找到了作为主要拍摄地的女主人公的家,在那里和工作人员一起拍戏。虽然她不知道这部戏的预算是多少,但是像师兄那样的平民,如果花了房租还没有搞定的话就有点危险了。
挂掉电话后,怡娴又伸了一个大懒腰。她打开冰箱,给自己倒了杯冰水,然后拿出猫粮,往它们的碗里倒了杯水,就走进卫生间里洗澡去了。
一个关于过去的噩梦,一通在这时打来的电话。
而后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现在想想,所有的一切都是从那通电话开始的,将怡娴从那间咖啡屋、那个沙发上拯救出来的就是那通电话。
如果没有这通电话,她和她的一切是不是都会改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