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章启这通莫须有的电话一直在讲，余光瞄着远处面对面而站的两个人，估摸着俩人聊得差不多了，才假模假样地挂断。
“好，知道了，等我回去再说吧。”
他回到郑超然身边，却觉得气氛不对。
回忆起自己的初恋，好像也发生在和郑超然这时差不多的年纪，诗人们喜欢讴歌初恋，无非因为这是人生对于多重情感的初体验，冲动，心跳，自卑，酸涩这些感情糅杂后被年轻的荷尔蒙一催，如同一蓬一蓬扬起的春风。
春风拂在少男少女的脸上，变成具象的绯红。
章启轻轻咳一声，手臂再次搭在郑超然的肩膀上，指腹还摩挲两下她的锁骨。
他们之前商量过，这场戏能做到什么份上？郑超然几乎是恶狠狠地说，不管怎么样，要把那人的心里话逼出来。
可当事人的反应显然出乎他们的意料。
他们期望出现的“冲冠一怒”决计不会出现在李嘉诺身上。
他低着头，不去看郑超然，说话时嘴巴不大张开，近乎只是喃喃：“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章启得逞似的笑：“别啊，来都来了，一起吧，还指望你带路呢。”
“不了。”李嘉诺摇头。
“”章启啧一声，朝郑超然使了使眼色，意思是让她出言劝一劝，可郑超然有自己的处理，她和李嘉诺的相处模式早已既定，张口就是命令：“李嘉诺，我让你跟我一起去！”
李嘉诺终于擡头，眉头蹙紧了。
他没法拒绝郑超然。
无法拒绝高中三年每天早上给她带加了烤肠的手抓饼，也无法拒绝每个课间她递来的空水杯。
夜市人很多，除了附近学生还有不少慕名而来的游客，扛着自拍杆打光灯的网红也不少，章启和郑超然走在前面，李嘉诺跟在几步之外，落在后面。就这么几步，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不少人，郑超然屡次回头去找李嘉诺的人影，却只能勉勉强强看见李嘉诺的白色干净衣角，在乱糟糟的人群里跳脱而出。
章启去掰她脑袋：“别看了，能不能端着点儿。”
郑超然嘴角下耷：“是不是有点过了？”
“过什么过，听我的。”章启揽住郑超然的脖子，脸贴过去到她耳畔说话，顺便偏头看一眼后面，他个子高，倒是一眼就能看见李嘉诺，“你小男朋友眼圈都红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郑超然一急，想要回头，却又被章启拦住：“啧，你先等会儿再心疼，没到时候，咋这么急呢。”
“我不是急，我就是觉得”
我就是觉得他怪可怜的。
“我听你说你欺负人家高中整三年，那时候你咋没觉得人家可怜呢？”
是啊，为什么呢？郑超然也在心里自问，为什么她以前从未在意过李嘉诺？甚至连他的长相、身高这些都是不具象的，她脑海里的李嘉诺是一个模糊的代号，代号背后的含义是黄意远的好哥们儿，是她遇到困难可以求助且一定会得到解决的人，并且很多时候，她碍于面子不想向黄意远开口的时候，都是找李嘉诺帮忙的。
这是一种习惯。
习惯真的很可怕。
习惯了他对自己好，郑超然终于迟钝地收到讯号——哦，原来，可能，大概，他是喜欢我的。
“当然了，没人会无缘无故对别人好的，如果不是愧疚，那就是有鬼心思，你永远记得这句话。”
章启用他一塌糊涂的恋爱经验向郑超然同学传道，在她迷糊时，他揉了揉她脑袋，极度亲昵：“等着，我去加加码。”
李嘉诺脸红得要滴血。
他远远看到那只手揉在郑超然发顶，手指与发丝交缠在一块，心里快要烧起来，偏偏章启故意的，走到他面前以轻蔑眼神打量他：“呀，兄弟，你热啊？脸咋这么红？”
“我不热，”闷葫芦李嘉诺不爱讲话，更别提讲脏话，起码郑超然认识他三年一句没听过，就是这么一个人，对着章启低低骂了一句：“把你的狗爪子拿开！”
章启豁一声，心道有效果啊！
“你说什么？”
“你是郑超然男朋友吗？”李嘉诺反问。
“你觉得呢？”章启也不示弱，他愈发觉得逗别人特有意思，尤其是这种不经逗的人，他上下打量李嘉诺，“不论我俩什么关系，兄弟，你怕是没机会吧？”
李嘉诺手里还拿着奶茶纸袋，是他等待郑超然时买的，他以为只有他和郑超然两个人，所以只买了两杯。纸袋子的把手勒在他手里，微微发痒。
“你俩聊什么呢？”郑超然也逆着人流走过来，“干嘛呀？不逛了？”
章启脸上挂着笑，刚要解释，李嘉诺竟抢先开口，他脸上挂着红，胸口起伏着，看向郑超然：“他说，我有点多余。”
郑超然愣了。
章启傻了。
“哎你”
郑超然拽了下章启手臂，然后难以置信地以目光询问。
——你跟他说什么了！
——老子屁都他妈没说！
更令郑超然愕然的是李嘉诺眼底真的有颜色，与他脸颊泛出一样刺目的微红，他盯着她的眼神都快碎掉了，也将她原本就惴惴的心戳了个稀巴烂。
他把奶茶往郑超然手上递，垂着眼眸：
“给你们喝吧，你减肥，我给你买的无糖。”
说话几乎是气音：
“我早说我不来了。”
章启一脸吃了屎的表情。
隔半晌，狠狠骂了句糙。
（八）
[他故意的，我跟你讲，这小子装呢。]
[你别整那不值钱的出行不行？今天目的是什么？]
[郑超然你清醒一点嗷我告诉你。]
章启连给郑超然发了数条微信，郑超然没回，她真的以为章启和李嘉诺说了什么不客气的话，逛了半条街已经用眼神杀他一万遍了。她倒也没有和李嘉诺亲近，三个人如同签了什么条款一样各居一隅，就这么别别扭扭地挤在人群中往前走，谁也不和谁讲话。
章启时刻观察这俩人，发现他俩总是你偷瞄我一眼，我偷看你一下，偶然见目光对上，再匆匆挪开，要多矫情有多矫情。
他有心再帮帮忙，正要挤到郑超然身边，郑超然先停下了，李嘉诺也跟了过来，还在郑超然背后朝章启落去一眼，那眼神哪里还有刚刚的可怜和心碎。
“怎么了？”
“你看。”郑超然指了指面前的摊位。那是个套圈游戏的小摊，占了挺大地儿，地上大多是些摆件和毛绒玩具，之所以围了这么多人是因为正中间的塑料凳子上放了个小笼子，里面是只小猫，活的。
“好可怜啊，猫很怕吵的。”郑超然说。
“我去问问老板能不能直接买。”章启说。
“我帮你赢回来。”李嘉诺说。
章启的提议意料之中遭到了老板拒绝，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手里拎了一摞塑料圈，说：“兄弟，不瞒你说，我指着这猫给我揽客呢，就这一只，你买走了，我生意做不做？”
“我加钱。”
老板摆摆手：“你加多少也不卖，那边有猫舍，你去那买。”
章启思忖的时候，李嘉诺已经在扫码付款了，他从老板手里接过二十个圈，先问郑超然：“你要试试吗？”得到否定的回答，他开始动作，可惜圈圈落空。
章启这时又对李嘉诺再次改观了，他实在说不清这孩子是精明呢还是傻，又或是什么装可怜的新招数？
“那笼子比那圈都大，不可能套到。”
郑超然也看见了，她提醒李嘉诺别冲动，可他一副认死理的样，好像救世主属性上身，今晚一定要救猫于苦难。
“李嘉诺，我累了，我要回宿舍了。”
李嘉诺手上动作顿了顿：“你可以让你男朋友陪你。”
“他不是我男朋友！”郑超然脱口而出，又后悔了，急忙往回找补，“暂时还不是，他晚上还有事呢，不能送我。”
“连送你回宿舍都不行吗？当初黄意远也没差劲到这份上。”
“李嘉诺，嘴挺巧啊？原来以前都是装的。”
李嘉诺仿佛不听她讲话，执着地扔着手里的圈，塑料圈一次次撞到笼子棱角，一次次被弹回，小猫已经麻木了，在笼子里蜷缩成一只虾的姿势，睁着眼睛与笼子外的人潮对视。
郑超然看不下去了。
“你玩吧。我走了。”
章启跟在郑超然身后，一路陪她回学校。
郑超然步速很快，到宿舍楼下终于停下，垂头丧气坐到宿舍楼对面的长椅上，长椅足够长，原本坐了一对小情侣，她这一来，小情侣跟看傻子似的瞪她一眼，起身走了。
“我说你别情场失意，报复社会啊。”
章启到她旁边坐下。
晚风把她裙摆吹起，小腿有点凉。
“要不你上去吧。”
郑超然看他一眼：“你知道如果换了李嘉诺他会怎么办吗？他会飞奔回宿舍给我拿一件外套，然后我想坐多久都行，他会安安静静陪着我。”
章启摊手：“那可没办法，他喜欢你，我又不喜欢你。”
真话挺刺耳的。如果放到两个月前，郑超然听见这话会难过，可此时此刻她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不想承认也没用，她这会儿满心满眼都是李嘉诺。
“完了，被那猫勾了魂儿了。”
她假装听不懂章启的嘲讽，问他：“你真的看得出来？他喜欢我？可他不跟我说啊！他为什么不跟我说？”
章启答：“成年人了，告白是最低级的。那都是小孩子玩的。”
“可是他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呢？怎么敢确定呢？”
郑超然和章启讲起许梦冬和她谭予哥，她也期望那种明确的、果断的、坚定地被选择，章启实在听不得这俩人的故事，他作为全程见证者已经够齁了，不想再听这段爱情故事的传颂了，他问郑超然：“别双标啊，你不是也喜欢他？你怎么不说啊？主动开口啊！”
“那怎么一样，他是男的。”
“感情里不分男女，也不分胜负。”
章启这晚对郑超然小同学传道受业到底，他的最后一句忠告是：“勇敢点哈，咱东北姑娘脸皮不能薄。”
郑超然反驳：“那李嘉诺还是东北爷们儿呢！”
“我糙，他也配，死绿茶，你俩以后处上了别领我面前来，我烦他。”
章启骂骂咧咧地走了，来一趟连顿夜宵都没混上，路灯下身影略显凄凉。
当晚，没心没肺的郑超然同学罕见地失眠了。
她当初和黄意远闹掰也只是哭了几场而已，饭没耽误吃，觉没耽误睡，李嘉诺成了她十八岁人生里第一个过不去的坎。她想不明白李嘉诺肯对她好，却不肯对她表白心意。而她明明也喜欢上李嘉诺了，却也放不下脸面主动出击。
就这么半睡半醒过了一夜。
宿舍六点可进出。她原本想去三食堂抢炒面来着，一夜纠结过后竟连食欲也减退，她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刷手机，却意外接到了李嘉诺的电话。
他的声音一听就在室外，空旷，有啁啾鸟鸣。
“你在宿舍吗？”
室友还没醒，郑超然抿嘴不答话。
“你如果在宿舍，可以下来吗？”李嘉诺嗓子哑了，就是宿醉的那种哑，但他肯定做不出为爱伤身而醉酒的事儿，郑超然一点都不担心。
他顿了顿，仿佛在她的沉默中妥协了：“我不知道你昨晚有没有回来宿舍住，没有的话也没关系，我在你楼下，你总要回来换衣服再去上课吧。”
靠。
郑超然在心里骂了一句，轻手轻脚下床，穿鞋。
天津妹子从窗帘里探出头：“这么早，炒面给我带一份。”
“我不去食堂。”郑超然把手机挂断：“我去吵架。”
“谁？谁惹你了？走，我也去，干死他！”
“得得得，歇着吧。”
郑超然带上宿舍门后一路狂奔，大清早，宿舍走廊轻悄悄的，她好像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于晨起时格外健硕，打了鸡血在胸腔中一样狂蹦，她对自己这种状态很满意，毕竟有些话只能在冲动时说出口。
她想好了开场白，这是她思索斟酌一夜的成果，然而，当她狂奔到一楼，看见宿舍门外站着的李嘉诺时，瞬间忘词。
他比她还憔悴，是结结实实的一宿没睡，甚至一夜未归，还穿着昨天的白色T恤，额前碎发沾湿露水，熹微晨光落入他浅色瞳孔，像是诗歌，像是云和海浪，还有秋天的叶片脉络。
他的手里拎着猫笼子，小猫在里面睡得香。
“给你。它有点饿了，我给它喂了火腿肠。”李嘉诺把猫咪递过来，“我没有养过猫，你们宿舍如果同意的话，可以养着它，总比它被当做赚钱工具好。”
郑超然不知道自己此刻脸色有多精彩，她问李嘉诺是怎样把小猫赢回来的，他回答得云淡风轻：
“一直到凌晨，到他收摊，他觉得这小猫有点蔫，觉得它活不久了，就干脆给我了。”李嘉诺说，“也有可能是我花了太多钱，足够买下它了。”
“你有钱？下半个月不会喝西北风吧？”
“不用担心，我做电影解说视频已经开始赚钱了。”李嘉诺说起自己的小小成绩，还是会不好意思，“不过那老板可能还会祸害新的小猫，我给附近的流浪动物公会发了私信，他们应该会去交涉。”
郑超然拎着猫笼子，眼睛却盯着李嘉诺的脸。
“李嘉诺，”她还想再做最后的挣扎，“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她解释：“章启是我找来的，想气一气你，至于为什么要气你，你应该明白。”
云彩动了。在李嘉诺眼睛里。
他嘴唇微微翕动，却还是不知如何开口。
他习惯沉默，沉默太久的人会丧失表达能力，当惯了旁观者的人会不自觉地将自己永远置于室外，即便那并不是他所愿。
“你给我买早饭，帮我写笔记，为我打架，会因为看不惯黄意远对我做的事而和他闹掰，我觉得你应该喜欢我不止一天两天了。”郑超然抱着自己双臂，“虽然我长得不好看，性格也不好，但我觉得我还是值得被人喜欢的，对吧，李嘉诺？”
李嘉诺以猛烈的点头回应郑超然的问题。
喜欢一个人就是会连她的小小雀斑都觉得性感，还有她剪完短发露出的圆圆下巴，他也觉得那天下第一可爱。
“那李嘉诺，你喜欢我吗？”
晨风如飘扬缎带，把两颗心脏包裹，拉近。
“你等一下。”
李嘉诺忽然有些激动，他学着章启的样子摸摸郑超然的脑袋，力道却轻，仿佛怕把她揉疼了似的，然后转身就跑，往宿舍的方向。
“一定等我！”
郑超然等了十分钟。
李嘉诺跑回来时脸上已经有了汗，他先把手上外套递给郑超然：“冷，你穿着。”他看见她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还有这个，送给你吧。”
“这什么？”
“我的电影台词摘抄，从高一开始就写这个本子，英语老师让咱们练衡水体，我就用英文台词练，一举两得。”
很厚很厚的塑胶皮16开大本子，特别沉。
郑超然不解，但李嘉诺只是让她收着。
当天早上第一节没课，回到宿舍时室友们都走了，可她坐到桌前还没翻开本子就耐心告罄，拿手机给李嘉诺发消息。
“你逗我玩呢？我问你的问题怎么说？”
“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李嘉诺第一节可是有课的。
但他还是回了。
“你看第一页就行了。”
“我看看看，看个屁，你到底啥意思啊！！”
没有回复。
郑超然无奈翻开那个大本子，时间太久，胶套已经发黄，但里面的纸页干干净净。李嘉诺的台词摘抄很漂亮，一如他这个人，内敛含蓄的笔锋，匡在一条条墨线当中，绝不越界。
第一页只写了一句话，来自电影《怦然心动》——
“IblessedadayIfoundyou.”
（我感激遇见你的那一天。）
落款时间是九月一号，那年高一入学第一日。
班里没有熟人，大家按中考成绩选座，她恰巧坐在李嘉诺身后，那天周围全是男生，她想挑个最面善的搭话，于是用圆珠笔捅一捅李嘉诺的后背：“你好啊，同学，认识一下，我叫郑超然。”
郑超然后知后觉，原来李嘉诺是她走进一个陌生环境中第一个选择的人，冥冥，也注定。
小猫吃饱了，正躺在她书桌上睡觉，热烘烘毛绒绒的小脑袋蹭着她的手背。
室友群里正消息乱飞：“咱们有猫了？啊啊啊啊啊！咱们有猫了！晚上吃烤肉！！！庆祝！！！”
郑超然抿着嘴盖不住笑意，她犹豫着给李嘉诺发去第二条消息：“那我能问问你，喜欢我多久了吗？”
这是一个明知道答案的问题，但她还是想听。
李嘉诺很快给了答案：“最后一页。”
郑超然几乎屏住了呼吸去翻开最后一页。他这本子用了三年，三年过去，笔迹也有微妙的变化，但不变的是一笔一划，认真细致，如同手下雕刻而成的艺术品。
他是最浪漫的艺术家。
几秒后。
郑超然呼了一口气，后仰，靠在了椅背上。胸腔里胡乱作响的心跳此刻终于归于平静。
她在室友群里发言：“行，晚上我请客。”
“为什么？”
“因为还有一件事，也值得庆祝，”郑超然打字，“我有男朋友啦！”
宿舍空气弥漫甜甜的洗护用品的香，缱绻围拢。
小猫睡醒了，摇摇晃晃走两步，舔爪子清理毛发，它歇在笔记本上，最后一页的笔迹被它的毛绒绒压在身下。
那是李嘉诺给的回答，也是他的小小承诺，闪着微弱却温柔的光。
“Always.”
他写道。
（郑超然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