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点屋用餐区的角落里,一张方桌两侧,丁玖玖和寒时父亲相对而坐。
空气沉默得像是凝结。
丁玖玖面前的桌面上,搁着两只厚厚的牛皮纸袋子。
如果不是那文件的轮廓厚度十分明显,她大概都要哭笑不得地以为寒时父亲是要给自己多少现金让自己离开了。
“叔叔,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丁玖玖实在琢磨不透,也懒得浪费时间,索性擡头,开门见山地问道。
她面前的男人有着与寒时相似的五官,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眼镜。
——
看起来斯文而翩翩有礼,不像是什么生意人,倒更像是哪个大学里一心向学的年轻教授。
唯独与寒时不同的是,寒时父亲鲜有情绪波动,无论声音或者表情。
一如此刻——
“准确地说,这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吗?”
他没有回答丁玖玖的问题,转而开口发问。
丁玖玖迟疑了一秒,还是慢慢点头。
“在山区支教,您去……看望寒时的时候,我当时在房间里。”
“……果然是你啊。”
寒时父亲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
丁玖玖:“我以为您不会记得。”
寒时父亲:“何出此言呢?”
“……”丁玖玖目光闪了闪,她知道自己或许不该说出口,但那天对方离开后,寒时那失落而近乎绝望的眼神仍会时不时地浮现在她的面前。
憋着这样一口闷气,丁玖玖微垂下眼,“毕竟,您看起来对几乎死里逃生的儿子,并没有什么关心。”
“……原来,你是在替他打抱不平。”
难得地,寒时父亲露出了自己进到西点屋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尽管不甚明显,但还是让丁玖玖有些意外。
寒时父亲却并没有对丁玖玖的话做任何解释,他转而手一擡,示意向丁玖玖的面前的两个牛皮纸袋,又将话题拉回到最初丁玖玖的疑问上。
“这一个,里面是装着与寒时有关的。那一个,是与你和你的家庭有关的。你可以慢慢看,我不着急。”
“……”
听了寒时父亲的话,丁玖玖并未犹豫,便伸手拿起了第一个袋子。
寒时父亲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
到了他这样的年纪,对于这种年轻人里的大多数,已经做得到一眼看穿。
所以丁玖玖此时是虚情假意还是确为本能,他也分得很清楚。
在丁玖玖打开牛皮纸袋,将里面的一沓白色复印件拿出来时,寒时父亲似乎无意地问了句:“为什么先看他的?”
丁玖玖闻言,奇怪地看了寒时父亲一眼,随即轻笑。
女孩儿的脸颊上露出一颗小小的酒涡——
“我想应该没有别人,比我更了解我自己和我的家庭了。”
寒时父亲未置可否。
而看着手里的东西,丁玖玖的眉却渐渐皱起来。
“这是……什么?”
丁玖玖看着最上面的报表里,表头上是是“资产负债表”的印刷字迹。
下面便是更多让她眼花缭乱的数据和资料了。
对于丁玖玖的问题,寒时父亲难得露出一瞬怔然的表情。
“你……看不懂这些?”
丁玖玖点头。
寒时父亲沉默两秒,无奈,“也对,毕竟你不是跟他一个专业的学生。”
他十指交扣,往桌上一搁,便向前倾身,解释:“这是寒时名下几家公司目前的运营状况——我此行来,是寒时爷爷的意思,他希望让你看到,寒时此时在你所未看见的地方,正背负着多大的压力和风险,去走悬崖边上的那一根钢丝。”
丁玖玖脸色微变。
在这近半年的相处以来,她已经逐渐了解到,寒时从两年前开始,便与风投行业的秦楼有过合作,创立了几家私人公司……但对于内部情况,她并没有过了解。
“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你吗?”
寒时父亲平静地说:“你可以回忆一下,最近一段时间,寒时能抽出来陪你的空闲时间是不是越来越少——而多数时候,我相信即便他掩盖得再好,你也能看出他的疲倦和力不从心。”
丁玖玖胸口一窒。
寒时父亲的话稳准地戳中在她最为担忧的地方。
须臾后,女孩儿轻笑了声。
寒时父亲有些意外。
他显然并未想到,在这个节点上,丁玖玖还会有这样的反应。
而丁玖玖微垂下眼。“叔叔,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有冒犯的地方,请您不要介意。”
寒时父亲未语。
“如果依照我的本心,我是绝不愿与寒家有任何关系的。”丁玖玖平静地擡头,不含任何讽刺,但直白地开口:“寒家,真的是个冷漠得可怕的地方吧?”
“……”
对面坐着的寒时父亲眼神一动。
有那样一瞬间,在这个看起来年轻教授一样外表的男人身上,丁玖玖像是终于看到了他属于中年人的那分疲惫。
丁玖玖继续说:“我知道,您跟我说的这些,一定都是寒时的爷爷告诉您的——我猜他甚至通过上次接触,已经将我的性格看得十分通透——但你们也十分谨慎,还是摆出两个文件夹来给我选择,也好进一步试探我。”
丁玖玖笑着擡起目光——
“我想,我每一个选择结束后,对应会接受到的说辞也不相同——是吗?”
经过了足够代表默认的沉默之后,寒时父亲无声地一叹。
“你确实很聪明,聪明得让人有些喜欢,也难怪徐婉晴会对你赞赏有加。”
丁玖玖一愣。
他难道知道……
“但可惜,这点个人的聪明改变不了什么。寒时也很聪明,在人情练达方面,他甚至比你尤甚,但他现在,照样被他的爷爷逼到一个退无可退的悬崖边上了。”
寒时父亲伸手,摘了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你说得对——寒家冷漠得可怕,寒时的爷爷是怎样的一个人,你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他为了他的野望,所能牺牲和付出的代价,也不是你能想象的。”
“……代价?”丁玖玖眸仁微颤了下,“比如呢,寒时吗?”
“……”
寒时父亲沉默几秒,开口。
“如果是不‘听话’的寒时,那么是的。”
“那个人会全力倾轧寒时所有的事业,封死他所有的退路,把他的骄傲碾成粉末,把他的自尊踩进尘土里。”
寒时父亲伸手抓起桌上那沓文件——
“他甚至不惜买通寒时公司内部的高层,以卑劣的手段进行资本运作——你看不懂的这些报表里,已经有太多那些手段所做下的不良资产和坏账——寒家多少年的根基,凭寒时一个人的关系网与能力根本无法挽回也不可能对抗。”
寒时父亲的语速越到后来越是加快,语气也一分一分加重而脸色逐渐冷沉。
丁玖玖被他的话压迫到迟滞的思维里,还来得及闪过一个无关的念头:
寒时的父亲,似乎并不像寒时以为的那样,对他漠不关心甚至仇视。
等丁玖玖回过神的时候,寒时的父亲也终于调整过自己的情绪。
被窗外夜色映衬得几近空旷的房间里,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半晌后,丁玖玖听见寒时父亲慢慢叹出一口气——
“我也愿意相信我的儿子,所以即便前方有哪怕只一条缝隙的路,我也不会来——但坚持到现在,我不得不告诉你,很遗憾,你们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丁玖玖压下目光,看着那些报表。
“他会做到哪一步?”
“如果寒时不肯放弃……”男人声音沉到了底,“这些东西,足以把他送进监狱。”
丁玖玖目光猛地一颤,不可置信地擡头看向寒时的父亲——
“他可是寒时的爷爷啊!”
女孩儿的声音都有些发哑。
寒时父亲神色在此刻近乎冷漠,眼底深处还藏着一丝讥讽。
“为了控制寒时按照他的规划行棋,他不在乎过程中会折损和付出什么。——就像我说的,你不了解他能有多卑劣的手段。”
丁玖玖攥紧了手。
她仍旧有些不敢相信。
可这些话是出自于一个儿子对父亲的评价,寒时父亲提起寒老爷子,眼底深藏的那些近乎仇恨的情绪,已经足够让她不寒而栗。
似乎是注意到了女孩儿的情绪变化,寒时父亲露出极淡的一丝笑意,眼神仍冷沉着。
“抱歉,是不是吓到你了。”
丁玖玖仍在那震惊里,半晌才慢慢摇了摇头。
“寒时应该跟你提过,他身世相关的事情。”
“……”
丁玖玖点头。
而坐在他对面的男人低低地笑了声:
“他是不是到现在,都以为自己是父亲出轨一个……交际花……的意外?”
丁玖玖怔住。
须臾之后,她想到了某种可能性,浑身一栗地猛擡起头。
对面的男人在这一刻,像是老了十岁一样。
“他到现在……都以为自己是被生母‘卖’到了寒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