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唐沅前面那一觉睡得略微凌乱的床铺上,两个人侧着躺下,面朝彼此相拥。
江现的视线在她眼皮上缓慢扫过:“眼睛肿了?”
睡了大半晚上,她自己早就没什么感觉,他仍然看得出,唐沅只能低低嗯了声。
他擡指在她眼尾抚过,动作极慢,轻得如羽毛般。
江现缓了缓,要说的话是时候该说,他温声开口:“那个拓麻歌子,是你出国之前买的。”
唐沅擡眸看向他。
手臂被她枕着,江现不再隐瞒,一五一十,细细说给她听。
高三那次竞赛结束,他回来后,就得知她对外宣称已经不喜欢他了。
在那帮朋友面前听闻,一开始只是怔愣,后来回到家,心里无法形容的那股闷滞感越来越重。
他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陌生,压抑不住地难受。
茫然又有点浑噩,足足思考了两天。
他下定决心,找人收了一个全新的游戏机。
是刚上市没多久的,她曾经说过想要的拓麻歌子特制款。
和这个礼物一起,他写了张卡片,约她一起过年底的元旦。
那几天唐沅没去学校,他从转手的卖家那拿到了游戏机,正打算找她的时候,突然接到他舅舅的电话。
舅舅要把芙花镇的房子卖掉。
外公去世不过短短几个月,他当时差点和舅舅吵起来——也算是吵了一架,争执到最后,他不得不低头请求,拜托舅舅不要卖掉那栋房子。
舅舅说话很难听,句句不留情:“你妈结婚后,我们一家从来没沾过她的光。她嫁进江家做阔太太,有帮扶过我一丁半点吗?她撒手走了,我这两年养着两个老人,我自己还有老婆孩子,在国外这些开销有多大,你以为我很轻松?你外公现在是去世了,可我还得照顾你外婆,她身体不好,隔三差五花那些钱,不卖了老房子,我去哪里解决这些压力?!”
江现被一通臭骂质问,哽着喉,祈求:“你不能把房子卖掉,外公外婆还有我妈,那是他们最后留下的……”
舅舅话都没让他说完就反问:“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你以为现在的情况都是谁造成的,啊?你妈妈去世,我不得不把老人带到国外照顾,都是因为什么你告诉我?”
他曾经以为,舅舅和他也是亲人,虽然那么多年一直不算太亲近,但至少都流着相似的血液。
但就在那天傍晚。
在他以为,他犯下的错误已经过去,在他因外公外婆的包容试图走出来的一两年后,那个本该是亲人的人,在电话里,又毫不留情地把他推回了旧日的深渊。
“你妈妈会死,都是你的错,变成现在这种局面,全是因为你!在你质问我之前,先想想你配吗,江现?”
那一通对话结束,他在房间里待了好久。
血液像是倒流冲上来,久违的刺痛感由里到外,让他久久无法动作。
半天才怔然回过神。
下了楼,遇见江盈在拐角打电话,她跟朋友们聊天,说起唐沅要出国的事。
还没走远的他僵硬着停住。
一直到江盈打完转过身来,他盯着她问:“唐沅要出国了?”
江盈被问得一愣,点了点头。
没有和他说太多,唐沅已经放话不喜欢他,她便很知道避嫌,自觉地不向他过多倾吐自己朋友的事情,随后就走开。
他不记得自己待了多久,去餐厅倒水,差点弄湿衣袖。再回到房里,在桌前坐下待着,一待天就慢慢黑了。
窗外彻底暗下来,桌上的手机亮起,屏幕光取代了本该照明的灯,漆黑中散发着幽微、刺眼的光。
——舅舅发来短信。
确凿地最后知会他,房子会卖掉,让他不要再过问。
从天黑一直坐到月光高悬,地上的一切都被照得银白。
那一天入睡前,那个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拓麻歌子,连同亲手写下的卡片,被他放进了纸箱。和其它文具杂物堆叠,静静地,在墙角掩埋。
……
江现全部都告诉了她。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空气里漫开一股沉默。
唐沅喉咙哽了哽,眉头微微蹙起,又在形容不出的怅然情绪中自己展平。
“我不想出国。”她说,“是我妈,她听说了丁巧的那件事,觉得我在学校里胡作非为,给她丢人了,非要我出国读书。还把我小舅也骂了一顿。”
“我想过要和我妈说的。”
不是没有想过解释,她为了保护丁巧在所有人面前守口如瓶,但她有过那么瞬间,想跟她妈说清楚。
她唯一试图开口的一次,她妈却不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
当时就觉得心凉。
甚至后来,连她认真考出了好成绩,依然不管用。
她妈拿定主意,还是坚持要她出国去。
“那次月考后合照我也没有赶上,到了楼梯口,楼上早就拍完了。”唐沅说,“就好像我怎么努力都没有用。”
“索性就破罐子破摔了。”
不想再挣扎,既然她妈非要她出去,那就去。
她同意了。
最后的那段时间,课上得七七八八,去半天不去半天,什么都不再想,就只是和朋友们疯玩。
于是在别人问起江现的时候,干脆自暴自弃地说,已经不喜欢了。
反正没有结果。
江现也不知道这些。
她和他的声音都很轻,慢悠悠地,他们第一次这样彻底开诚布公。
彼此又沉默下来。
面对面躺着,除了呼吸声什么都听不到,有那么一会的寂静。
江现擡起手,抚了抚她背后的头发,再度开口。
“你因为丁巧的事被人骂,那段时间,我还没从外公去世的情绪里走出来。你去找发帖骂你的人对峙那次,我本来想安慰你。短信写了几遍还没发出去,从别人那里听说你又出去玩了。”他顿了一下,“觉得你,好像根本不在乎。最后一条也没发。”
“你没赶上拍照那天,我也去找过你,想问你怎么了。”
没能找到,她和其他人早早就离开。
有错过,有误会,也有他的怯懦和不够主动。
好多好多事情。
唐沅听他一桩桩地说,脸色低暗着。
他逐渐停下的话音中,她在他胸膛前,微垂下眼:“我们……错过的次数,真的好多。”
谁说不是呢。
不够勇敢,不够坦率。江现想起她先前在电话里说的那些,无从抵赖,更没有办法否认他曾经不作为的胆怯。
沉默地收拢怀抱,他抿着唇,将她往身前搂了搂。
唐沅情绪缓和了一点,过会,低声道:“你买的那一款拓麻歌子,我刚好没有。”
他垂眸:“是吗?”
那一个放了太久,大概不能用了。
“再给你买一个?”
“不要了。”她拒绝,长睫微颤着,“又不是小孩子了,现在也没时间玩。”
手指揪着他胸前的衣襟,随意把玩。
“拓麻歌子不是完全单机,可以联机的。”唐沅一边说,手没歇,剥开他衬衫一颗扣,又往回系上,“我本来想送你一个。宠物可以结婚,两只宠物会跑到一台游戏机上举行仪式,结完婚还会生蛋。生出来的蛋一人一个,而且还是不一样的。”
江现带点顺从意味,温声问:“这么好玩?”
“是啊。”她瘪了瘪嘴,擡眸瞥他一眼,“可惜吧。超有意思的,你都错过了……”
嘀咕的语气像是抱怨。
江现并不觉得不喜,这是和以往相似的,他熟悉的样子。
抱着她的动作更加温柔。
他低头亲她的发顶,嗯了声:“……很可惜。”
天色快亮了。
唐沅手里的他的扣子,被解开又系上,来来回回好几遍,话题在低低的絮语中告一段落。
她察觉光线,朝后看了眼:“我们等下去吃早饭?”
江现说好:“不着急。你还困不困,再睡一会。”
唐沅说不上有多困,但还没完全睡醒,思忖几秒:“那,再睡一会吧。”
他坐飞机赶过来,应该也没怎么休息。
江现伸手将灯关掉,外头的光线尚且还不刺眼。他犹豫着想去把窗帘拉紧,看了看怀里的她,不想抽回手,暂且按捺下想法。
唐沅往他身前蹭了蹭,时间嘀嗒,十分钟不到,慢慢睡着。
江现进入睡眠比她晚,听见她的呼吸变得均匀,睁开眼,盯着她的睡颜看了一会。
在她眼皮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随即,重新闭上眼。
房间里静下来,他的呼吸心跳和她逐渐同频,他也一点一点进入梦中。
窗外,海浪拍岸,靛蓝色天际线下,晓光呼之欲出。
江现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看不见尽头的路上,他一个人不停地走。
一开始周围没有人,后来人越来越多,寂静地蜂拥,来去。
好像有人在叫他,但他丝毫不理,只是往前,没有目的地,只知道一个方向。
他走得好累。
直到,行人涌动的街头。
他清晰地听见身后传来呼唤。
一遍又一遍。
四周快节奏的一切,突然就这样慢下来,像一部老电影,无声,影影绰绰,浮光掠影般闪过。
无数人擦肩,无人停留。
他确切地听见了唯一的那一道声音。
在身后喊着他——
江现。
江现。
……
锲而不舍。
坚定破开所有。
漫无目的的脚步停下。
熙攘拥挤的人潮中,他回过了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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