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红转过头,一股雾气氤氲开来。
鸦青般的蝉发垂落肩头,额前只束着一片山雪埋红萼的抹额。
事发当时,他似乎正在沐浴,只来得及匆匆披上一件斗篷,对于时刻注重仪态的仙长云遮月来说,是出了格的不典雅、不庄重。
他胸前净衣同样被水珠泅湿一片,薄得透出诱人雪色,合着一缕黑蒙蒙的湿发,与平日里的君子端方、清介有守的形象相去甚远。
室内的姑姑以及一众侍女俱是羞红了耳根。
“药呢?”
年轻仙长轻声询问。
“碎、碎了。”丹元姑姑略带一丝不满,“蓝姑娘突然发起疯来,什么好的都砸了……”
年轻仙长轻描淡写,“砸了也好,也该换新的了。”他不曾回头,“物能换,人也能,不能精心伺候的,留着也无用。”
丹元姑姑被他突然敲打,原本通红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是,公子。”
“下去罢,把药拿上来。”
“是。”
丹元姑姑不敢再有怨气。
年轻仙长环顾四周,真是什么都给拆了,只剩下一座云母凤皇屏风,那是固定住的,而且灵力雄厚,她也踹不破,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意味不明的笑意,“我不过就是离了你一个时辰,就把这里闹翻天了。”
对方摆弄笛子,压了一下绯红的手腕。
“连床榻都没有了,你今晚是想要睡地上吗?……还是要同我一起睡?”
纵然说着这番放浪形骸的话,年轻仙长依然是一副坦坦荡荡的君子模样,双眼盛的是春渠溪流,唇边衔的是柳叶飞花,仙君的假象美好到了极致。
绯红脖颈后仰,发旋抵着对方的胸口。
他低头扫她,两人的目光正好对视。
一个是春水泼眼的明亮温柔。
一个是深不见底的幽冷晦涩。
绯红砸得双手出血,裙裾也净是零星的血花,她却笑着问,“这不太好吧?逢仙真君的床,不是为您的小师妹准备的吗?”
逢仙真君,师雪绛,昆山玉君座下第一弟子,在蓝真真面前如同一个谦谦君子般的大师兄。
年轻仙长的眼中并无惊澜。
他只疏淡地说,“不要随便造谣,我与小师妹从未逾矩。”
“是么?”
绯红展颜一笑,那苍白的面容与她浓烈的笑意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那你的天真善良的小师妹,知道她——”
她一字一顿地说。
“喝的是我的心头血吗?”
啪。
笛身冰冷,美玉清透,然而它却是作为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杀器,轻柔抵在她的喉咙,隔着一层柔软白绵的人皮。
“噗哈——”
她被捅着喉管,依然肆无忌惮地大笑,直到哑得再也笑不出来。
“逢仙真君,放心吧,我知道我是个什么身份。”
女人擡起了一只手,染得猩红的指尖从小鸦山的眉尾缓缓滑过,将凌乱的碎发别入耳后,一两道血迹也蜿蜒下去,在颈侧留下了一笔惊心动魄的朱砂。这个姿态她做得妩媚又邪性,“我呢,逃也逃了,疯了疯了,现在只想求您给我一个不痛快,又怎么会给您找不痛快呢?”
绯红低低一笑。
“我资质平平,修炼又不好,我就是一条贱命,能为真真姑姑献上心头血,能让很多人心安,比如,你,我便足够高兴了。”
师雪绛对今天的蓝绯红有一点在意。
她是认命了?
觉得始终都逃不开,索性大闹一场,把心头的怨气都发泄出来,然后再安静等死?
师雪绛漫不经心地想着,看着女人乖顺喝了药,便携着漫天晴光,起身离开。
而绯红则是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出了神。
在侍女们看来,这是爱惨了公子的表现!
绯红:‘怎么样,我刚才一番表演?’
系统:‘恭喜宿主,对方有一点在意你。’
绯红:‘在意好啊,等他在意我,爱上我,我再找个小情人,让他得上一种非要喝人心头血的重病,你猜他会不会献血?’
系统:‘……’
痛苦面具。
又是卖血,又是献血,它已经不能直视心头血这个在仙侠虐文中频繁出现的东西了。
心头血它现在一点儿也不高级!还不凄美!
绯红则是捋一捋剧情。
虐恋要素之一,全宗门都想挖我的心头血。
于是他们关心我、体贴我、爱护我,只为让我心甘情愿奉上心头血,让他们的小师妹能够彻底痊愈。
虐恋要素之二,他们挖了我的心头血之后,见我浑浑噩噩,痛苦沦堕,不复从前的羞怯含情,终于良心发现,追悔莫及,于是他们加倍关心我、体贴我、爱护我,在一次次火葬场中升华了自己的感情。
他们竟然发现他们对小师妹只是妹妹之情,最爱的还是我!
我,才是他们正统的白月光!
虐恋要素之三,我的狗男主在遇上我之前,是全修真界最不懂爱的男人,所以他的小徒弟的存在感非常、非常、非常强烈,从开头章一直把我膈应到了大结局章。
虽然我的狗男主对小徒弟只是很纯粹很宠溺的师徒之情,但是小徒弟却暗恋师尊已久,最后为他而死,因此在大结局中,当小徒弟蓝真真凄楚吐着血,希冀问着师尊下一世可不可以跟她在一起时,狗男主为了让小徒弟心安地投胎,答应了。
师徒互许来世。
人们为凄美的爱情而落泪。
而身为合法伴侣的我,就在旁边围观他们感天动地的下一世盟约,然后——
我悟了。
我升华了。
我释然了!
我会好好跟我的狗男主过完这一世,至于下一世,就让他们师徒再续前缘吧!
我在这一世得到的足够多了,不能再贪心了!
我祝福他们婚姻美满!
系统痛苦地捂住耳朵:‘你他妈整理、提炼剧情的时候能不能不要念出来!第一人称的回顾很羞耻的!’
绯红斜眼:‘我作为当事人都不羞耻,你羞耻什么?’
简而言之就是,蓝绯红献了第九次心头血之后,终于把大家都感动了,于是他们又一次重复之前为小师妹做的事情那样,为她拼命寻找天材地宝,让她最终能活下来。
徒弟们的动静自然也瞒不过昆山玉君,他开始暗中注意这个来自蓝家的美貌小徒孙。
昆山玉君的下手速度比所有徒弟都要快,等他们反应过来,心上人已经是师娘了。
绯红啧了一声。
女主这是刚出了狼窝,又掉进了虎窝,一个字,惨。
她这边是山雨欲来,另一边却是柳条乍暖,春光正好。
师兄弟正哄着他们心肝儿吃药。
“哎呀,不吃,不吃,苦得很,我不要吃嘛!”
少女衣裙翩飞,像是一头美丽的貍奴,从师兄们的腋下钻过,轻飘飘跳上了秋千,她软磨硬泡,“三师兄,四师兄,快来,陪我玩荡秋千,我好久都没玩过了!”
她又嘟囔着,“都怪那个枯骨血潭,泡得我生了那么久的病,若教姑奶奶知道那洞穴主人是谁,我绝不轻饶!”
四师兄应不识咳嗽了一声。
何止是决不轻饶,他们都把人挫骨扬灰了,不过真真胆小,这种事情还是瞒着她比较好。
他们默契点头,一致开腔。
“对对,咱们不轻饶他!”
“真真乖,先喝药。”
“五师兄,我都好了,我不要喝嘛!”
师兄弟纷纷对视一眼。
老六气沉丹田,“老二!抱腰!老三!抓脚!老四!稳住真真的头!老五!你来喂药!”
“那老六你干什么?”
“我?我可舍不得对真真动手!”
师兄弟笑骂,“滚!你个滑头!”
蓝真真被他们摁在秋千上,脚丫子乱蹬,一只缀满珠玉、蜜香扑鼻的绣花鞋飞了出去,落入花丛中。少女的脚趾粉嫩可爱,也不知是被日光晒的,还是被师兄弟的捉弄给羞的,她脚趾头一根根蜷缩起来,像是含羞的粉色莲花,“坏师兄!放开我呀!小心我不客气!”
众人凑个热闹。
“小师妹要怎样不客气呢?”
蓝真真眸球一转,突然整个小脑袋耸起,撞上了五师兄端着的玉碗。
“啪!”
玉碗碎在地上,药汤全撒了。
一瞬间,安静得可怕。
“老五!”
师兄们转头怒斥,“你怎么搞的!”
老五脑海里一片空白,完了,他被小师妹的小玉脚晃得失神,忘记拿稳药碗。
“对、对不起,我这就收集起来!”
“还不快点!幸好大师兄不在,不然你死定了!”
蓝真真则是瞪大了眼,这都洒地上了,她还要喝吗?
那多脏呀!
她满脸嫌弃,“我不要!这药汤都浊了!”
三师兄安慰道,“不会的,我们会清理出灰尘的。”
蓝真真难以接受,她哪里吃过这样沾满尘泥的脏东西呀?
还清理?
师兄们节俭都节疯了吗?
她想着师兄们也是一片好心,自己屡次推辞,未免太不识好歹了,于是闷闷不乐地说,“好吧,我喝,我喝还不行吗?”
他们还来不及松一口气,蓝真真又说,“那你们重新煮一碗好了,我不要这碗脏的,难喝也就算了,你们还要我喝脏的,太欺负人了,师兄!”女孩子娇娇软软地撒泼,少一分刁蛮,多一分天真,他们师兄弟原本也很受用的。
但是——
小师妹说要再煮一碗。
那蓝姓姑娘的心头血刚被阴阳化生蝶咬了出来,碾碎做了汤药,按照取一回血就要大病一场的趋势,恐怕她还在床榻上躺着,他们师兄弟再怎么狼心狗肺,也不能逼着人家刚取完心头血的姑娘又取一滴啊。
“师兄,你们这是什么脸色?”蓝真真咬着唇,“我很过分吗,我只是不想喝脏了的汤药,说不定会闹肚子的呢。”
幽幽的女声响起。
“我的心头血,在我的身体里密封了十九年,刚取出来,怎么会脏呢?”
众人悚然一惊。
在那只脱落的精美绣鞋旁边,女人仅仅穿着一身白练裙,素得像是女鬼的祭服,与蓝真真的霞彩衣对比鲜明,望之眼底生寒。他们只见她伸出尾指,在老五愕然的目光下,勾起一抹药汤,星星点点,有着破碎的蝶衣。
她放进嘴里,含着那根手指。
“……甜的?不,苦的?”
她似乎很苦恼,擡起了头,眸光明灭不定。
绯红歪头看向师兄弟护着的蓝真真。
“你尝了我七次心头血,你说,它是甜的还是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