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便是新帝的登基大典。
虑及皇帝年幼,仪式已尽量简化。饶是如此,当皇帝被抱上御座、众臣下拜之时,小皇帝对着黑压压一群人还是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幼帝的冠服乃是特制,过于繁琐的佩饰已酌情省去不少。然而身为天子,总有些排场不能省减,比如深青衮服上象征日月星辰的十二章纹和冕旒上垂挂着的十二串白玉珠。光这十二垂旒就压得小皇帝擡不起头,以致在御座上也坐得摇摇晃晃,不得不由中人时时扶着,免得新君一不小心倒栽下来。
小皇帝第一次见群臣,十分害怕,嘴一瘪就要哭。好在内官机灵,连忙哄他说一会儿带他找阿娘,才把他哄得安静下来。
只是小皇帝年纪虽小,却也渐渐懂一点事了。虽然刚听到这消息时高兴了一阵,可他很快想到,这几天照顾他的都是皇后,而且宫人们为了取悦皇后,一直教他管皇后叫阿娘。所以内官答应带他去找的,并不一定就是他的阿娘。这么一想,他又怏怏不乐起来。
小皇帝嘟着嘴的模样群臣看在眼里,都担心时间再长会闹出事故。宰辅之间一个眼神,彼此都有了默契,草草宣读了新帝的第一道诏旨,将先帝皇后顾氏尊为太后,淑妃徐氏在内的几位妃嫔则晋封太妃或太仪后便结束了大典。
近代以来,国朝已有常制,诸王母为太妃,公主母为太仪。皇帝生母与嫡母一同尊为太后也不乏先例。以徐淑妃的身份,只封为太妃未免有些委屈。据传这是重臣们对徐氏不满,刻意而为的结果。皇帝年纪尚幼,还不知维护生母的地位,徐氏自己又没公开表示过反对,她的身份便就此确定下来。
大典一结束,内官便抱着小皇帝先回了太后所居宫殿。
一见是太后居处,小皇帝立刻情绪低落。他虽然已经三岁,却还不爱说话,为了表示自己的不满,他举起小拳头冲内官愤怒地挥了好几下。
内官慌忙哄道:“陛下,陛下,咱们总要先见过太后,才能去见太妃呀。”他想了想,觉得小皇帝可能还没理解生母徐淑妃已晋为太妃这件事,便又补充一句:“就是陛下的阿娘。”
小皇帝似懂非懂,眨着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内官看。好在他虽身份贵重,却并没养成骄横的性子,很快在内官柔声宽慰中安静下来。
内官见他不再闹了,才抱着他走进殿中。出乎他的意料,徐太妃竟然也在这里。
母子连心,正和太后说话的徐九英回过头,一眼就定在儿子身上移不开了。
小皇帝也发现了母亲的身影,在内官怀里挣扎起来。内官不得不放他下地。一落地,小皇帝便摇摇晃晃向徐九英跑过去。他头上还戴着冕旒,跑动起来愈发头重脚轻,终于在离徐九英两步远时一个不稳,整个人扑在了地上。
殿中人看见小皇帝这模样都是一声惊呼。徐九英抢先上前扶了儿子起来。太后面前她不敢造次,便只是把他抱在膝上,替他摘了头上的冕旒。
小皇帝头上一轻,顿时觉得世上还是阿娘对他最好。几天没见母亲的委屈都在这时涌了上来,脸皱成一团,又是要哭的模样。徐九英连忙轻轻拍他,安抚道:“青翟乖,阿娘在这儿呢。”
她向身后侍女使个眼色,立刻便有人拿出各种小动物的布偶逗他。小皇帝果然破涕为笑,拽着徐九英,一会儿指小狗,一会儿又要小兔子。待徐九英哄得累了,随手拿块蜜饼给他时,他已完全忘了之前的不高兴,心满意足地抓着饼吃了起来。仿佛担心母亲又要弃他而去,他吃饼时一只手还紧紧抓着徐九英的衣袖。徐九英被儿子弄得心都化了,哪里还顾得上太后?
这期间顾太后一言不发地吃茶,对母子俩的各种小动作视而不见。
徐九英怜爱地看了儿子半天才想起太后还在旁边。如今正是敏感时节,太后又是个心细的人,说不定会觉得这番母子情深是故意表演给她看的呢。这位现在可是一点不能得罪。她把皇帝放下地,对他说:“去向太后行礼。”
小皇帝不情不愿地放下正在吃的饼,走到太后跟前行了家礼。
“皇帝不必多礼。”太后语气温和,还命宫人另给了他一个果子。
见太后并无不快的表示,徐九英才放下心来。
小皇帝吃完了手上的饼,眼巴巴地望着徐九英。徐太妃摸着他的头,轻轻说:“可不能再吃了。”
见时机差不多了,太后便向侍奉皇帝的内官点了点头。那内官知趣地抱起小皇帝道:“陛下,奴婢带你出去玩会儿可好?”
小皇帝在宫中一向有专人照料,便是生母也不过是每天来陪他一阵,不会整天都在一起。徐九英陪他玩了这么久,他的不满已大为消退。他高高兴兴地向徐太妃挥了挥手,就抱着内官的脖子不动了。
小皇帝一走,太后便令宫人们都退出去,只留了颜素作陪。
徐九英知道这便要进入正题了,连忙打起精神,笑着道:“这几天辛苦太后一直照顾青翟。”
“皇帝是我的儿子,”太后微微一笑,“母亲照料儿子天经地义,太妃何出此言?”
徐九英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这就是她不喜欢顾氏的原因。没错,顾太后对谁都不会缺了礼数,哪怕徐九英在宫中处处受人嘲笑,太后对她都还是这么客气。但她的客气始终带点居高临下的意味,有时反而更让人难受。且顾氏好名,做什么事都讲究个姿态,这又是徐九英看不惯的地方。昨日听完颜素转达的话,她直接一掌拍在了妆台上。明明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顾氏却还想显示自己手段高明,偏不就着她的台阶下,简直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可是再不满,徐九英也只能放低姿态,笑着道:“太后说得是。日后妾还要多仰仗太后呢。”
太后自然知道徐九英这话言不由衷。她们本不是一路人。若不是利益一致,她又何尝愿意与徐九英这种人打交道?既然双方都清楚彼此的肚肠,也不必再多作敷衍,徐九英示弱以后,太后便直接进入正题:“皇帝恐怕还得暂时住在我这里。”
这个结果徐九英也有数,点了点头,不过神色间终究有些不大自在。
太后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耐着性子解释:“只有皇帝在我这里,我才能和赵王谈条件。”
徐九英连忙站起身,再次郑重表态:“妾明白。”
“再说他是皇帝,”太后又道,“迟早也是要离开母亲的。”
徐九英赔笑道:“话虽这样说,可青翟才三岁……”
这点太后倒也同意:“皇帝现在还年幼,没有人照料终不妥,何况目下局面并不太平,并不急在一时。”
这话总算合了徐九英心意,连声附和:“正是呢。先帝才刚走,就有人想欺负咱们孤儿寡母了。”
太后一双妙目在徐九英身上转了一转,轻轻叹了口气。虽说徐氏不蠢,可她说话未免过于直接了。
徐九英揣摸太后神色,猜到太后定是在腹诽她不够委婉,摸着鼻子道:“太后恕罪,妾大字不识几个,实在不会绕着弯说话。”
太后也知道徐九英的斤两,笑着道:“直来直去也有直来直去的好处。我们也别兜圈子了,说说吧,你都有什么打算?”
徐九英坐直了身体,一本正经道:“咱们在内宫,外面发生什么事都是最后才知道。朝堂上的事,咱们必须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不,不止是得到消息,还要有人能替咱们说话。”
这也是太后的想法。她点头赞同:“不错。朝政不能全由外臣做主。先帝在世的最后一年多由你伴驾,可曾与你面授机宜?”
徐九英迷惑地看了一眼颜素。颜素知道她肯定没听懂太后的话,低声向她解释了“面授机宜”的意思。徐九英听完抿了抿嘴唇,却又很快笑道:“先帝曾经说过,青翟太小,由后宫和朝臣一道打理朝政比较妥当。”
太后慢慢转动着手里的金盏,不置可否地重复:“后宫主政?”
颜素适时插口:“先帝说这句话时,奴也在场。先帝说妇人临朝听政虽有弊端,然终不是长久之势,一旦皇帝成年便须奉还大政,倒是比将权柄归于臣下来得稳妥。”
太后不语。先帝也许确实有这意思,可他遗诏中说得十分含糊,只说大事不决者,可由太后裁断。何为大事?又何为不决?且先帝说的是太后,而不是皇后,这一字之差也耐人寻味。皇帝生母也有可能成为太后,这是否意味着徐氏也可参与政事?正因有此顾虑,大臣们才联合赵王向太后建议,只将徐九英奉为太妃,免得她将来有理由扰乱朝纲。可双方若要合作,就没有再压着她的道理。
太后沉吟了一会儿,终于拿定主意,笑着道:“将皇帝生母一同尊为太后,国朝也有先例。你是皇帝生母,替他打理朝政也顺理成章。不如由我出面,把你太后的名份定下来,日后你我二人一道理政?”
她语气温和,但目光却一刻不离徐九英,审慎地观察着她的反应。
徐九英却似乎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那可不成!”
太后微微诧异:“怎么?你不愿意当太后?”
“不是不愿意当太后,”徐九英眼珠转了转,赔笑道,“只是听政这种事实在太难为妾了。妾连字都不认得几个,别说拿主意,光听他们说话妾都犯晕。政事妾弄不明白,还是麻烦太后吧。”
太后笑着嗔了一句:“怎么倒成了我的事?”
“先帝常和妾说太后能干。妾相信太后一定能打理好。”徐九英信誓旦旦地说。
太后打量她神色不似作伪,慢慢收敛了笑意,放下茶盏道:“你可知你这是将权力拱手相让?你今日让了容易,他日再想拿回去可就难了。将来可别后悔。”
徐九英咧嘴一笑:“这有什么好后悔的?妾早就想明白了,对妾来说,青翟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他平平安安,什么事都好商量。”
太后点头:“这倒是句实话。”
“另外……”徐九英说到这里,第一次直视太后,微微一笑,“太后不是要看妾的诚意吗?不知这份诚意,太后可还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