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英殿上,太后正听赵王与姚潜对质。姚潜突然被召至宫中,似乎还有些弄不清状况。赵王则有些咄咄逼人。
因前朝有过宫变之事,朝官和宫人私下接触向为国朝所忌,但这显然不是赵王针对的根本原因。
姚潜在京中并非无名之辈。环顾帘外,在场诸人多少有些尴尬,却也有一部份人不住地点头,不时附和两句。太后暗暗记下了附和的几个人。显然他们是赵王最亲近的党羽。
姚潜听了许久,总算明白了赵王来龙去脉,几次想开口申辩,却都被人打断。
太后垂目。被指认的姚潜和颜素,一个是她和宣武军沟通的渠道,一个是她布置在徐太妃身边的眼线。无论怎么处置,最终受到损失的都会是她。
赵王及其党羽指责许久,终于都有些口干舌燥,有了短暂的空档。太后把握机会,及时开言:“姚潜,你可有话说?”
姚潜得了说话的机会,忙道:“启禀太后,臣与颜三娘子确有神交,也曾见过,但是……”
太后听了他第一句话就皱起了眉头。姚潜能力不差,但经验略有欠缺。他这句话只会给对方更多的口实。
果然赵王斜睨了一眼姚潜:“那就是说姚司马承认与太妃宫人有过接触了?”
“某与三娘子虽然见过,却一向清白。”姚潜忍不住道。
赵王一声冷笑:“清不清白,却不是你说了算。”他转向太后:“太后执掌宫禁,想必熟知宫中法度。不知朝官、宫人私相授受,当如何惩处?”
太后有些为难。她自然明白该有什么后果。姚潜和颜素不但传信,甚至还私下约见。无论他们有没有情谊,都难逃非议。于姚潜,是仕途受损;于颜三娘,更是性命之忧。颜素本就是罪没入宫,不同于一般宫女,再加上触犯宫禁,必要从重处罚。明面上,她不可能褊袒二人。
若是先帝在时,倒可一笑置之,甚至将颜素赐与姚潜,成就一段佳话。她却不行。纵然已执掌内宫多年,但只要她还是女人,就需要有所顾忌。何况她初掌朝政,威信不足,稍有不慎就会影响她在朝臣中的声望。这局面倒真有些进退不得。
正踌躇不决,忽见两名宦官匆忙上殿。太后有些诧异,却还表现得不动声色:“何事?”
二人向帘后的太后行了礼,当先一名宦官道:“启禀太后,徐太妃请求入殿。”
太后尚未说话,赵王先变了脸色,喝道:“岂有此理!这是讨论军国大事的地方,是她来得的么?”
“若真是军国大事,”跟在后面的年轻宦官不卑不亢地道,“太妃绝不敢有所置喙。然事出突然,又涉及太妃宫人,总该给太妃一个辨明真相的机会。还请太后与诸公通融一次。”
认出这人是陈守逸,太后心里有些隐约猜测,微微颔首:“言之有理,我看便破例一次,请太妃上殿吧。”
太后开了口,众人也没有再反对的理由。陈守逸低头领命,退了出去。待他重新上殿时,却并不见徐太妃的身影,却是一队宫女跟在陈守逸身后鱼贯而入。
一行人在殿中站定。众人看着这队年纪有大有小、高矮胖瘦各有不同的宫女,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太后问陈守逸:“太妃这是何意?”
陈守逸向太后一揖,却并不急着回答,而是转向了姚潜:“姚司马。”
姚潜擡头看了他一眼,认出他就是上元夜遇见的那个宦官。只是这宦官如今面带微笑,温和有礼,全无当日的嚣张气焰。
无视姚潜的困惑,陈守逸温和道:“不知姚司马第一次见到颜三娘子是什么时候?”
姚潜有些疑惑。那日这宦官也在场,何以明知故问?不过他仍清楚地回答:“是上元节的晚上。”
“那司马可还记得三娘子的样貌?”陈守逸又问。
姚潜点头:“在下记得。”
陈守逸微笑着指向身后这队宫人:“可否请司马指认一下?”
***
三刻钟前,徐太妃殿中。
“不行,”徐九英不同意让三娘顶罪的做法,“不能让三娘去。”
“弃车保帅是最明智的做法。”陈守逸劝道。
徐九英斜睨了他一眼:“先不说三娘在这件事里全然无辜,没有让她顶罪的道理。就算我过得了自己这关,我也不觉得你这法子行得通。”
“为何行不通?”陈守逸问。
“你别忘了,当日是有个中人替姚潜送信的。他认得我。赵王既然敢把这件事翻出来,很可能他已经找到了那个人。如果那个人出来指证和姚潜见面的人其实是我,三娘不就白牺牲了?”
陈守逸一愣:“这……确是奴婢考虑不周。”
“你考虑不周的何止是这点,”徐九英续道,“我和姚潜见了面,出了事却让三娘替罪,你觉得别人会怎么看我?”
“这……”陈守逸语塞。
徐九英冷笑:“在他们心里我本来就又蠢又坏了,现在还要再加一条没种。出了事自己不敢担,全推给别人。如果外人对我都是这样的印象了,你说我还找得到人为我办事么?蠢和坏我都能忍,甚至可以拿来当伪装,但绝不能是软弱。一旦有人觉得我软弱可欺,我和青翟就离死不远了。”
陈守逸思量许久,才小心道:“太妃的顾虑也有道理。只是这样一来,事态会愈发复杂,让奴婢很难预测最终的结果。”
“预测很难么?”徐九英斜了他一眼,轻笑一声。
“太妃有何良策?”陈守逸问。
徐九英沉吟片刻,回头唤道:“三娘?”
“太妃有何吩咐?”一直没有发言的颜素上前一步。
“我记得上元那日你好像没随其他宫人出宫?”徐九英问。
“奴婢那日一直在宫内。”颜素肯定地回答。
“你能找到人证明吗?”
颜素微微迟疑,最后还是道:“奴婢那日一直和团黄在一起。”
徐九英抚掌:“团黄?她是太后的人,这个人证再好不过了。”
“太妃的意思是……”陈守逸似乎有些明白她想做什么。
“姚潜从来没见过三娘本人,而他第一次见我是上元节那天。如果我们能证明那天三娘根本没出过宫,姚潜那日见到的不是三娘,三娘的嫌疑就可以洗清了。”
“可是……”陈守逸还有疑虑,“如果有人执意追查那天姚潜见到的人是谁,太妃又当如何?”
徐九英伸指戳了戳他的胸口,对他风情万种地一笑:“如果是那样,我就出来认罪,如何?”
***
听到陈守逸的要求,姚潜将目光转向那队宫女。
他缓缓扫视,将人都看过一遍后,露出大惑不解的神情。他再仔细将这数十个宫女审视了一遍,摇头道:“不在这里面。”
陈守逸挑了一下眉:“姚司马确定?”
姚潜点头:“我确定。她不在这里面。”
陈守逸微微一笑,轻轻击掌:“三娘子,可以出来了。”
宫女队中,有一名女子出列,向太后及众人微微一福。这女子大约二十六七岁,容貌秀丽,仪态端方,并不像是普通宫人。
接着,她微笑走向姚潜:“姚司马说识得奴,却为何认不出奴婢呢?”
姚潜面色大变:“你……你是?”
颜素缓缓开口:“奴为故汝州刺史颜重之女,在家行三,如今是服侍太妃的宫人。”语毕,她又转向帘内的太后:“宫中识得奴的人不在少数,太后也可确认奴婢的身份。”
事态有些出乎意料,却是太后乐于见到的走向。她豪不犹豫地点头:“她的确是颜三娘子。”
变故陡生,在场诸人都愣住了。
姚潜更是一片混乱:“你,你才是……”
颜素的神情似乎有些惋惜:“抱歉,奴婢不记得见过司马。”
赵王也有些乱了阵脚。本以为可通过此事对姚潜造成压力,迫他去职,谁知他竟然连颜三娘都认不出来?难道东平王给他的消息不对?
但赵王反应毕竟不慢,马上驳斥:“三娘子莫不是担心受责,便和姚司马作出这场戏?”
颜素微笑:“奴婢既然敢出来澄清此事,就必有能证明清白的佐证。还请赵王稍安勿躁。”接着,她又转向姚潜道:“方才姚司马说,是上元夜见到的‘颜三娘子’?”
姚潜毕竟不蠢,虽然脑中仍是千头万绪,说出的话却仍条理分明:“上元夜太后特许宫人出宫游玩。某那日与一位宫人偶遇。她自承是侍奉徐太妃的宫人,又随身携带绣了颜字的钱袋。某曾听人提过,太妃身边只有一位姓颜的宫人,便是曾经名扬一时的颜三娘子,故而以为她便是三娘子……”
“如此看来,姚司马确是弄错了人,”颜素淡淡道,“上元那日,奴并未出宫。”
“口说无凭,娘子可有证据?”赵王哪肯放过她,紧追不舍地问道。
“那日出宫的人皆记录在册,”颜素道,“有没有奴婢,大王一查便知。何况那天晚上奴一直与太后身边的团黄在一起,她也可为奴婢作证。大王可要召她上殿对质?”
这下连赵王也动摇了:“那……姚潜那夜见到的又是何人?”
姚潜心里盘旋的也是同样的问题。有太后作证,眼前人的身份应该可以确认无疑。何况她的行止确实比上元时巧遇的宫女更有闺秀风范。仔细回想,那宫女并未说过她是颜素,且她虽然直爽可爱,可除了与他讨论茶道,于才情上似乎无甚突出之处。他念出颜素所作诗句时,她也全无反应。如此看来,确有可能是他一厢情愿认错了人。那她又是谁呢?
姚潜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擡头看向陈守逸,这宦官显然清楚她的身份。他说他是徐太妃的人。莫非那女子是……
陈守逸一直留心姚潜的神情。徐九英的计划要成功,必须要有姚潜配合。
“那中人只负责送信给三娘,但是误送给了我,”对于陈守逸的疑问,徐九英最后是这么说的,“他并不知道上元夜姚潜见到的人也是我。这里是有空子可钻的。只要姚潜不把我供出来,其实我是很安全的。那我们就赌一下,赌他年纪轻轻能走到现在这位置,应该不致于太笨;赌他还在意自己的前途,能看出和我们配合对他也是最有利的。”
此时见姚潜带着疑问看向自己,陈守逸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姚潜面露震惊之色,却立刻低下头,避免旁人看见自己神情。想必姚潜已经猜到他见到的人是什么身份了。徐九英果然料中,姚潜的确够聪明。
颜素也留意到陈守逸和姚潜的眼神交汇,反诘赵王为他们掩护:“奴婢也想知道上元夜是谁冒用奴婢之名?”
“即便三娘子那日没出宫,但姚潜先前承认,有中人为他向三娘子传递过消息,”赵王总算又找出一个破绽,“三娘子敢说你没收到他的书信?”
“奴婢没收到过任何书信,”颜素道,“赵王若有人证,奴婢也愿与他当面对质。”
赵王见她如此笃定,心里迷惑越来越重,难道真和颜素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是……”他迟疑了一会,到底不甘心地开口,“那中人再三承认,将信送到了三娘子房内。若非三娘子,又是何人接了此信?”
他话音刚落,殿外已响起一阵放肆的笑声:“不用查了,信是我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