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再来皇后殿时,奉茶上来的人就变成了这位张姓宫人。
接过杯盏时,皇帝无意间擡头看了一眼,认出是上次的宫女,微微一怔。
不过他并未深究,转而和皇后说话:“刚才我进来时,皇后好像是在看书?”
顾昭点头:“是。”
“皇后看的是什么书?可方便一观?”
顾昭便将摊在案上的书卷取来,双手奉上。
皇帝看了一眼,先是有些讶然,片刻后却又笑道:“《汉书》?想不到皇后年纪轻轻,已涉猎颇深。”
“妾才德浅薄,唯恐有失国母之职,因此想多学习先贤之道。”顾昭回答。
“朕倒觉得皇后所学已经太多。”皇帝淡淡道。
皇帝作此语,顾昭并不意外。但她只是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也罢,”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轻叹着道,“既然皇后有这样的意思,朕就如你所愿吧。”
接着他便起驾,前往别的妃嫔居所了。
皇帝走后,顾昭仍在原地,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宫女战战兢兢地再三提醒,她才神色平静地站起身来。
自那之后,皇帝便很少踏足皇后的宫室。且没过多久,皇帝便将皇后殿中一名姓张的宫女升为采女。皇后入宫不久,尚属新婚,皇帝却已急着纳新,不免让宫中有些议论,猜测皇后这么快失爱于皇帝的原因。有好事的人向皇后殿中宫人打听,却连近身服侍皇后的宫女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不过很快,大家又发现帝后之间好像并没有失和。皇后该有的尊重和礼遇,皇帝并不吝于给予。虽然见面不多,但需要两人出席的场合,帝后也相敬如宾,甚至还能谈笑风声,丝毫不像有矛盾的样子。时间长了,众人虽然还是不明白原因,却也渐渐了悟,皇帝也许并不喜欢皇后,却仍然愿意维护她的地位。
虽然觉得怪异,但没人会进一步深究帝后的关系。慢慢的,所有人都接受了这样的现状。东宫的人更是乐于见到这样的局面。
东宫上下对于这位新皇后的心理其实颇为微妙。新后与元后一样出自顾氏,理应与太子互为奥援。然而太子终究不是她亲生之子。皇后又还年轻,仍有诞育皇子的可能。将来若是再有嫡子,皇后对太子的态度未必还会有现在一样。因为这层疑虑,东宫属人一方面要依靠皇后的力量,一方面又不免心存戒备。但皇帝疏远皇后,情况则又不同。皇后无宠,自然不会有新的嫡子降生。这时皇后就算为了自身利益,也会不遗余力地扶助太子。因此东宫在皇帝冷落皇后之后,反而日渐缓和了对皇后的态度。
而这正是顾昭早有预见的。为了消除东宫对她的猜忌,她才故意将《汉书》呈进给皇帝,表明自己对太子没有恶意。不但如此,当宫中开始流传她无法生子的谣言时,她虽然啼笑皆非,却并不禁止。只要太子地位稳固,她就完成了顾家和先皇后的嘱托。至于外间的评论,她并不怎么在意。
然而她苦心制造的局面没能延续下去。大概在顾昭入宫四五年后,太子身上开始出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症状。
第一次见到太子时,顾昭就隐隐觉得太子的性情有些问题。但考虑太子失恃未久,有些敏感孤僻乃是人之常情,对着她这个只大了五六岁的继母大概也难免觉得尴尬,便没太放在心上。等到症兆显现时,一切已经迟了。
初时太子只是偶有幻听,后来就变得越来越频繁。大概有一年的时间,太子总是抱怨有人在他耳边说话。接着他开始指责呈给他的吃食有异味,后来他就变得疑神疑鬼,总是担心有人要暗害自己。
东宫对太子的安危不可谓不重视,为此彻查了好几次,却并没查出什么问题,只能不了了之。但太子的疑心越来越重,变得暴躁易怒,还经常责罚侍奉他的宫人和宦官。两三年后,一个颇得太子宠爱的姬妾忽然急病身亡,太子受此事刺激,发作起来。他抱着那宠姬的尸身,不让任何人碰。后来内官想强行将尸身从他身边带走,太子竟然暴起,拿烛台打伤了其中一个宦官。看到太子如此癫狂,东宫属人们才意识到问题严重,急忙上报皇后。
顾昭接报大惊,匆忙请父亲入宫,商议对策。
顾钧听顾昭说了经过,也是惊疑不定:“中宫确定是癫症?”
“事关重大,暂时还未让医官检视,”顾昭忧心仲仲道,“不过从东宫人描述的情形看,恐怕*不离十。”
顾钧一时也失了主意,焦躁地来回踱步:“怎么会?怎么竟得了这样的病?”
相比父亲,顾昭倒很快镇定下来,思虑良久后道:“依女儿看,还是先想办法确认一下为是。我听说得这种病的人,其亲族里往往也会有人发病。皇室和顾家都未有人得过这病,阿爷可再去查查先皇后母亲的本家,看是否曾有人得过相同的病症。”
“臣立刻去查。”顾钧道。
数日后,顾钧的调查有了结果:先皇后母亲的本家确实曾有人患过此病。顾昭听完,再无怀疑,当即道:“此事必须立刻告知陛下。”
“不可。”顾钧断然道。
顾昭愕然:“为何不可?”
顾钧斟酌道:“东宫三岁即被立为储君,中宫可知这些年有多少人的身家性命都系在太子身上?此事上报,朝中必起轩然大波。这已不是一人、一家之事,还请中宫三思。”
顾昭半晌无语,许久后才问:“那以阿爷之意呢?”
“依臣之见……”顾钧犹豫片刻后道,“皇后最好能诞下一名皇子。”
顾昭猛然拽紧了自己的裙摆。
见她不语,顾钧劝道:“中宫与先后系出同源。太子得疾,先前效忠于他的人必会愿意效忠中宫之子。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朝中出现大的变故,顾家也就能全身而退。”
“可是……我并不合适。”顾昭道。
“这是何故?”
顾昭低头。当初她呈给皇帝看的那卷《汉书》,展开的地方刚好是《外戚传》中关于孝宣王皇后的部份。汉宣帝原配皇后许氏育有嫡子而早亡,宣帝废了加害过许皇后的霍氏后,又另立皇后王氏,令她抚养太子。王氏虽为皇后,却极少有面圣的机会。宣帝此举,是不欲再有嫡子与太子相争之意。顾昭正是以此举向皇帝表明了她的态度。皇帝那时已首肯了她的想法,此时她再去邀宠,岂不是明确告诉皇帝,事情有变?
听顾昭说了原委,顾钧连连叹息:“这可如何是好?中宫当初就不该如此任性。”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顾昭很快拿定了主意:“如今也只有两件事可行了。”
顾钧忙道:“请中宫吩咐。”
“第一件是寻找名医,秘密为太子诊治,看能不能控制住太子的病情。这件事需要做得隐秘,绝不可走漏风声。”
顾钧点头:“臣明白。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顾昭沉吟着道,“请阿爷在族中寻觅适龄女子,献给陛下。”
***
顾钧很快便从顾氏旁支里选定了一名妙龄女子。没过多久,顾昭便以皇后的名义将那位族妹召进宫来陪伴自己。
因她吩咐过,顾钧特意选了个俏丽活泼的女孩送来。毕竟是同族,这女子相貌与顾昭有几分相像。更难得的是机灵好动,颇有几分顾昭少年时的神采。顾昭审视这位满脸好奇的族妹时,竟然也有些恍惚。
“中宫?”有宫女在旁轻唤。
皇后回过神,对这位远房堂妹道:“过几日我会设宴,请陛下过来。你……好好准备。”
顾昭知道皇帝更喜欢娇俏可爱的女子,除了几条必须知道的禁忌,便不再教这族妹宫中规矩。进宴时,这位堂妹果然表现得一派娇憨,惹得皇帝不时侧目。
顾昭察颜观色,见皇帝面带微笑,觉得这族妹应该是投了他的眼缘。小宴结束,那族妹被人带去更衣,只余帝后二人。顾昭见皇帝颇有愉悦之色,便婉转询问皇帝对那位族妹的看法。
“虽说是同族,这小娘子和皇后倒是两个风格呢。”皇帝抚须道。
顾昭微笑道:“妾向来木讷,自然不如阿妹讨喜。”
“春花秋月,各胜其场。皇后端庄大方,处事得体,何必定要拿自己的短处和别人的长处相比?”
顾昭试探着道:“听起来陛下对小妹甚是喜爱,何不将小妹留下,侍奉陛下巾栉?”
皇帝没有马上说话。
顾昭等了一会,不见皇帝答复,有些忐忑地开口:“陛下……”
“莫非在皇后眼里,朕就是一个好色之徒?”皇帝淡淡问。
他语气平静,但顾昭觉出不对,赔笑道:“妾怎敢如此作想,只是选择德才兼备的女子充实后宫本就是妾的职责……”
“那也不必让朕的后宫都姓顾。”皇帝淡淡打断。
顾昭一惊,连忙道:“妾绝无此意。”
“朕明白皇后是好心,”皇帝放缓了语气,“不过日前才纳了一名宫女,朕若这么快又收新人,恐怕言官们会有议论。此番也只能辜负美意了。”
皇帝话说到这个地步,顾昭知道此事是断不能成了,只得收声。
倒是皇帝离开前又想起一事,吩咐她道:“对了,前几日那个蹴鞠的宫女,朕已决定将她封为采女,烦请皇后安排一下。”
顾昭应了,在原地默默送皇帝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