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接到宫中邀约时,姚潜并不怎么吃惊。马球赛时,他就隐隐有预感,宫中应该还会召他入宫。
果不其然,赛后两三日,便有中使来西川留邸宣召。
姚潜没有询问是谁召见。具装入宫以后,他被引到了上次徐太妃见他的地方。接着他又看见了守候在偏殿门口的颜素。姚潜一笑,知道自己没有猜错。要见他的人果然是徐太妃。
许是因为和他的那段前缘,颜三娘对上姚潜时的神情略微有些不自在,但她是识大体的人,很快就掩饰了她的尴尬,不失大方地向他道了万福,礼貌请他入内。
徐太妃早已在候在殿内。她这次一身家常打扮,较之上次简素了许多。姚潜进来时,她正揉着一个打了一半的络子,神情甚是纠结。
姚潜的到来转移了她的注意力,让她心安理得地把那个乱七八糟的络子扔到了一边。
“如果朝廷答应出兵维州,你们打算怎么做?”徐九英甚至没和姚潜寒暄,在他施礼后开门见山地问。
惊喜来得太快,姚潜有些措不及防:“啊?”
“那天款待西戎使臣时的情形你我都看到了。我现在不太确定西戎会盟的诚意,”徐太妃道,“所以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你之前对我说的话。”
姚潜大喜过望:“太妃愿意襄助西川?”
虽然他已想到,球赛之后,也许会有人重新评估和西戎的关系,但徐太妃立场转变之大,仍然让他又惊又喜。
“你别高兴得太早,”徐九英道,“我只是重新考虑,可没说一定就会帮你。朝政的事我不怎么干预,一向是太后拿主意。你可以说这是我和她之间的默契。要我插手,你要给我拿得出手的理由。也就是说,在我去说服太后之前,你得先说服我。”
“臣明白。”姚潜思量片刻,郑重回答。
听到这句回答,徐九英擡头,仔细看了他一眼。朝官对太后、皇后之外的内命妇是不用称臣的。姚潜在她面前也一向以“某”自称,这次他却主动改了称呼。
她挑了下眉,竟然懂得用这么含蓄的方式对她表示忠心,这人显然没有他看上去那么迂。徐太妃一向喜欢聪明识时务的人,对于姚潜的变化,她倒也没什么不满意。
既然双方心照不宣,徐太妃也不和他客气,直接道:“我需要知道你们的整个计划。”
“是,”姚潜应了,又整理了一下头绪,才缓慢开口,“使君这些年为收复维州,励精图治……”
“套话就不用讲了,”徐九英打断他,“说重点。”
“在西川可以出兵以前,首先要解决的是南蛮……”
“等,等等……南蛮?”徐九英只听了就打断了他,确信他说的确实是南蛮后,她一脸不可思议地叫了起来,“这关南蛮什么事?你们收复个维州,竟然还要扯上南蛮?”
***
颜素在门外守了大半个时辰,才看见徐太妃和姚潜并肩走出偏殿。
她忙迎上去,向两人深深一福。得徐九英许可后,她才起身,小心打量他们的神色。
姚潜显得十分平静。徐太妃的表情虽则有些古怪,但并不像是生气的样子。颜素微微放心,看来两人谈话的气氛还算平和。
“你们的计划和我预想的完全不一样,我要考虑之后才能给你答复。”最终还是徐九英先说话。
姚潜知道自己的一席话必然给了她不小的冲击,微笑回答:“那么,臣静候佳音。”
徐九英听他如此笃定,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随即吩咐移驾。不料姚潜看了一眼她身旁的颜素,忽然又道:“臣还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徐太妃停步问。
姚潜似乎有些微的踌躇,最后还是坦白地说:“可否允臣与颜三娘子单独说几句话?”
徐九英的目光在他和颜素之间游移片刻,痛快地向颜素挥了下手,示意她留在原地。徐太妃自己则转身上了檐子,先行打道回府。
徐九英一行人走后,此地就剩下颜素和姚潜二人。
虽然徐太妃看上去十分淡定,可是颜素分明瞧见她走上檐子前和小蔓、小藤交换了一个极暧昧的笑容,显然还觉得她和姚潜之间有什么情愫。她面上尴尬,心下更是着恼,她上次明明已婉拒了姚潜,他怎么还来纠缠不休?她暗暗打定主意,若他旧事重提,她一定得狠狠训斥他一顿。
大概看出她的想法,姚潜微笑开口:“娘子不必多疑。某虽不才,也知姻缘之事不可强求。娘子既已明确拒绝,某断没有继续纠缠的道理。”
听他说非为姻缘,颜素倒有些愕然。但她终非寻常女子,很快就化解尴尬,落落大方道:“不知都使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姚潜忙道,“是有些事,某想向娘子打听一下。”
***
姚潜和颜素说话的时候,徐九英已回到了自己殿中。她更衣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却把陈守逸叫来。
陈守逸很快应召而来。
徐九英让他坐了,接着向他转述了姚潜的方略,最后问他:“他们这计划,你觉得行得通吗?”
陈守逸沉吟片刻,回答道:“南蛮、西戎时有勾结,若南蛮在朝廷出兵之际骚扰西南,确实会令战局更为复杂。在开战之前离间两国,杜绝南蛮出兵的可能也不失为可行之策。”
“但是他们这计划相当庞大,”徐九英道,“要知道,越复杂的计划,变数就越多。若是他们的离间计不成功,南蛮和西戎反倒可能联合起来跟我们作对。”
“西川所图应该不止维州一地,”陈守逸道,“这计划牵涉甚多,确实需要朝廷鼎力支持,所以姚都使才这样急切。还是说……太妃现在更倾向于太后持重之议?”
徐九英叹气:“倒也不是。只是觉得两个选择看上去都不怎么好。西川的计划风险不小,但现在中原对西戎毫无威慑力,会盟也占不到多少便宜。”她一筹莫展地想了一阵,问陈守逸:“你觉得哪方有理?”
“都有理。”
徐九英瞪他:“说了等于没说!”
陈守逸笑笑,温言道:“治理一方水土从来都不是容易的事,更何况太妃面对的是一个泱泱大国。权力不止意味着生杀予夺,还意味着责任。很多时候,上位者需要在两难中做出决定。”
“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没告诉我应该怎么选。”徐九英嘀咕。
“这件事,无论哪个选择,都有充分的理由,”陈守逸道,“也许只有最终的结果才能判定当初的选择是否正确。”
“你这意思是让我随便选?这么简单还要朝臣干什么,抓阄不就好了?”徐九英斜睨着他道。
陈守逸笑了:“当然不是随便选。奴婢的意思是,这件事没有绝对正确的选择。太妃根据你所知的情况,给出最好的判断,同时做好最坏的打算,也就可以了。”
徐九英想了一会儿,说:“我还得再和太后谈谈。”
陈守逸也知此事牵涉重大,点头道:“奴婢这就让他们准备。”
“对了,”他起身时,徐太妃忽然又叫住了他,把她先前打了一半的络子扔过来,“你要的赏赐。”
陈守逸用两根指拈起那络子。看清楚是什么东西以后,他浑身都抖了起来。这络子手工之粗糙,配色之难看,可说是他生平仅见。
“这就是太妃给奴婢的赏赐?”他忍着笑问。
徐九英当然知道自己手艺糟糕,却理直气壮道:“你自己要的,再不喜欢可也赖不着我。”
那日徐太妃重赏了所有参加比赛的球手。陈守逸和众人一道领了赏,回来后却又向她退还,说是用不了这许多财帛,愿意用来换其他赏赐。徐九英想他受了戎人许多委屈,要些额外的赏赐也合情合理,便一口答应。谁知陈守逸要的却是她亲手做件东西给他。
徐太妃从来不擅长女红,对这要求别提多嫌恶了。但她答应在先,最后也没好意思反口,这几天硬着头皮打了个络子。可她手工拙略,就算是最简单的样式,她打出来也难看至极,所以才做了一半就没了兴致。
“丑就算了,”陈守逸提着那络子评价道,“竟然还没做完。”
徐太妃当然不肯示弱,回击道:“就你要求多。你和其他人一样乖乖领钱不就完了,还非要我动手。我的手艺你又不是不知道,顶多就能补个衣服,要我做这种精致活儿不是为难我么。要好看的,你找三娘去。”颜素曾经给她打过几根,花样、配色都极为典雅。对比之下,自己打的这个真是越看越不顺眼。徐太妃干脆劈手抢了过来:“算了,我明天另赏你些好东西。这个我拿去扔了吧。”
陈守逸却急忙把络子抢回去,收进袖中:“说好赏奴婢的,怎么能变卦?”
“你刚刚不是嫌丑?”徐九英翻着白眼道。
“丑是丑了点,但也可以用的。”陈守逸慢悠悠道。
“这怎么能用?”徐九英想像了一下陈守逸戴着这络子的画面,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挂门上,”他一本正经道,“辟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