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九英回头。
炉中火光映照不到门边,她只能依稀窥见一个纤长的身影。
听不到答话,来人前移两步,又举起手中灯烛。微光映出的是一张姣好秀美的面容,正是太后。
待徐九英看清是她,不由嗤笑一声:“你?你会吗?”
太后走到台前,看了看罐中麦粉,问徐九英:“这是要做什么?”
“汤饼。”
她放下烛台,取来一个陶盆,将面粉倒入盆中,然后用葫芦瓢舀水,一边搅动面粉一边慢慢向盆内添水。待水加够,她便开始揉面,不多时就和出了一个软硬适中的面团。
徐九英看了一会儿,不由“噫”了一声。太后和面手法说不上纯熟,显然不是惯做此事的人,然而该有的章法却都是具备的。
面和好了,太后用白布盖上陶盆,擡头望见徐九英一脸惊奇,不由一笑:“怎么了?”
“想不到你还会这个。”徐九英诚实地回答。
太后轻描淡写道:“你不是也会吗?”
“你和我能一样么?”徐九英白她,“你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出身?用三娘那句话说……唔,怎么说来着,什么少贱什么鄙事……”
太后笑了:“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
“对啊,吾少也贱,”徐九英上下打量她,“你呢?再怎么都算不上卑贱吧?”
太后笑而不语,在炉边坐下,帮她看着火势。
估摸着面醒得差不多了,徐九英将面团拿出来擀开。她手里擀着面,嘴也没闲着:“你别不说话呀。我看你刚才那架势倒摆得十足,在哪儿学的手艺?要说你家那么富贵,应该不至于让你亲自下厨呀?”
“年少时总以为将来要飘泊四方、贫贱度日,所以偷偷和婢女学过。”被她一再追问,太后终于开口。
徐九英把擀面杖往案板上一顿,回头笑骂:“骗鬼呢。就凭你这家世,当不上皇后,也会配个达官贵人,最不济也得去皇榜下捉个大有前途的才俊。你这样的人,就不是个贫贱命。”
太后沉默半晌,轻声说了一句:“若我心许的不是他们给我匹配的那个呢?”
徐九英一怔,随即勉强笑道:“又不是坊间演的俗戏,你还能和一个穷鬼私订终身?”
太后没有作声。
徐九英世故,看她沉默着往炉中添柴,似有落落寡欢之意,心里不由生出几分疑虑:“你……该不是和我说真的吧?难道还真和什么人私订过终身?”
不提倒好,一提起来,就越想越觉得像这么回事。她老早就疑惑,太后和先帝怎么看都不像对夫妻。俩伉俪再怎么相敬如宾,也不会真敬得客人一样吧?太后要是另有喜欢的人,就好解释得多了。
“到底有没有……”徐九英想要追问,又觉这样问太嫌露骨,因此把后半句吞了回去。
太后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安静看了徐九英一阵,忽然浅淡一笑:“有。”
“还真有?”虽然有心理准备,但真听到这个答案,徐九英还是惊得睁大了眼。
相较徐九英精彩纷呈的脸色,太后就镇定得多了,甚至在釜中水渐沸之时,还能淡定地出声提醒:“水开了。”
徐九英胡乱将切好的面片倒进锅里。她仍然沉浸在刚才的震惊之中,用汤勺在锅里搅动时都还不住地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虽说她不太在意太后和先帝的过往,但先帝临死之前的那句对不起,她也不是没有疑惑。先帝又不曾错待过太后,为什么要特意和她说那么一席话?难道是因为他折散了一对有情人的缘故?
“什么原来如此?”太后问。
“没,没什么,”徐九英回过神,掩饰道,“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竟然能让你为他做到这个地步。有机会我还真想见见呢。”
“你不是见过吗?”太后冷不丁道。
徐九英愣住:“我几时见过?”
“不但见过,”太后慢悠悠道,“你还把他推荐给我了。”
徐九英的表情凝固了。她举着汤勺,嘴巴渐渐张大,最后大到能塞进一整个鸡蛋。
“李,李砚?”瞠目结舌半晌后,她干巴巴地问。
太后默认。
“他他他……你你你……”徐九英惊得跳起来,指着太后,好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不是把他弄死了?”
话一脱口,徐九英就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大耳光,哪句不好说偏要提这句!不是戳人心窝么!
太后微微垂目,许久以后才发出一声低笑:“是啊。”
“我我我没别的意思,”徐九英看着她脸色,小心解释,“我就是,就是有点惊讶。难怪他一见我的面就撺掇我把他荐给你……可是不对啊。你们既然有这层关系,他又为什么投靠赵王他们……难不成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都没发生,”太后摇头,“我不至于这点分寸都没有。”
徐九英一拍大腿:“我知道了。那就是他变心了,干脆利用你们的旧情为他自己搏个前程。这些男人啊,为了荣华富贵,什么都能利用。”
“我想……不是……”太后再次否定,“富贵前程,我也能给,何必舍近求远?”
徐九英困惑了:“那我可真不明白了,不为名利富贵,他还能图什么?”
太后没有回答。
炉中火旺,爆出一阵哔剥轻响。暖光跳动,映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飘摇不定。
“他为了什么我大致能猜到,”良久之后,徐九英才听见她幽幽一叹,“然而时过境迁,终归还是只能错过……”
***
因为听了这么一桩秘闻,徐九英不免有些恍惚,直到端着汤饼来找陈守逸,她才回过神来。
陈守逸已带着小皇帝到卧房内坐下。她进来时小皇帝正抱着个布球,眼巴巴地望着陈守逸。也不知陈守逸从哪里找来的木头,先削了一个木杆,再用绳子绑上短木片,三两下就做得一个简易的马球杆。
他把做好的球杆交给小皇帝。小皇帝一手持球,一手拿杆,却似还有不足,不住仰头看陈守逸。
陈守逸初时不解其意,和他大眼瞪小眼。许久之后他才有所醒悟,皇帝这是还缺匹马的意思?他迟疑片刻,终于还是站起身。
徐九英见他要伏地,沉下脸喝道:“青翟!”
小皇帝被她喝斥,立刻缩了一下,却又不知自己哪里做错,噘着嘴要哭又不敢哭。
陈守逸见他一脸委屈,免不了为他开脱:“陛下还小。再说本来也是奴婢份内事。”
徐九英硬邦邦地说:“我管儿子,你少插手。”
陈守逸只好闭口。
徐九英把手里托盘放下,拉过小皇帝,严厉道:“我知道你乳母惯会迁就你。现在她不在,我可不惯你的毛病。拿人当马骑,你还敢委屈?你以后再敢干这种事,看我怎么教训你。”
陈守逸见皇帝被她训得擡不起头,连忙打圆场:“陛下已经知错了,太妃就饶他这次吧。下不为例也就是了。”
徐九英这才缓和脸色,对陈守逸道:“我做了汤饼,你去吃吧。”
陈守逸看向托盘,果然有三碗汤饼。
“顾家二老那边……”他问。
徐九英答:“他们的已有人拿过去了。”
陈守逸这才端碗,擡头见徐九英自己却不急着吃,而是先喂小皇帝。他放下碗:“奴婢来吧。”
“吃你的,”徐九英不耐道,“少来管我。”
陈守逸只得遵命。他这一日奔波,也确实饿了,很快便将一碗汤饼吃下肚。
“你这阵子事办得不错,”他放下碗后徐九英才道,“本来是该重赏的,不过现在正是困难的时候,你就先委屈一阵吧,日后回京了,我再好好赏你。”
这一刻,陈守逸只觉万花盛放,百鸟齐鸣,极力克制也无法阻止嘴角上扬。
“已经很好了。”他低声说。
***
次日一早,一行人向子午关进发。
太后仍带小皇帝共乘一车,另有一车由顾家老夫人乘坐。临上车前,徐九英将一物交与太后:“我坐外面不方便。这个你替我保管下。”
太后接过,却是一个上了锁的木匣。
“这是何物?”她问。
徐九英冲她擡了下眼皮:“你该不会以为先帝真的什么都没给我们母子留下吧?”
太后一凛,先帝果然还是为徐氏母子安排了后路。
“有大用的,”徐九英道,“可千万拿好了。”
太后点头,带着皇帝坐到车内。
子午关靠近丰水,距离香积寺亦不甚远,乃是自京师入蜀必经之路。香积寺毕竟多有香客往来,故而不便安置太多人手。姚潜将多余的人安排在子午关附近。子午道之后更有陈进兴、西川大军接应。按他的说法,只要过了子午谷,他们也就安全了。
车行不久,已能遥遥望见关隘。一行人正要松口气,却见身后忽有一阵烟尘,接着蹄声隐隐,大地震动。
陈守逸和姚潜互看一眼,都变了脸色:“追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