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东道,金州治所。
一队人马由北向南奔驰,不多时就进入了西城县内。领头之人正是姚潜。
入城后,姚潜遣散众人,只身前往县府。太后和徐太妃如今暂住于府衙后面的一处宅院内。此时两人都在正厅说话。刚有侍女为皇帝呈上了蛋羹。姚潜进来时,徐九英正在喂小皇帝吃。听到响动,她擡了下眼皮,瞧见是姚潜,便没有动。倒是太后先起了身。
姚潜恭恭敬敬向他们施礼。
太后摆手叫免,又问他:“可有消息?”
姚潜神色黯淡地摇了下头。
太后一声叹息。
“找了好几天都一无所获,恐怕……”姚潜哑着嗓子道。一边说他一边往徐九英的方向瞟了一眼。徐太妃专心致志地喂着皇帝,也不知听没听见。
那日遭遇追击,情势危急。幸而姚潜预留的兵马有在附近巡查,听到交战之声,急忙赶来,得以及时参战。因为这支援军,姚潜得以护送太后等人平安过了子午谷。遗憾的是陈守逸却在之前的一刻中箭坠马。
敌军人多势众,就算有援兵到来,姚潜一方也并不占优势。他只能指挥兵士护着诸人且战且退,并且眼睁睁看着陈守逸的身影被人潮吞没。
姚潜对这个结果耿耿于怀。等一行人抵达金州,他看金商防御使赵伯阳为人可靠,便将保护太后等人的任务暂时移交给他,自己匆忙带着一队人马沿着丰水一路搜索陈守逸的踪迹。可是他一连搜寻数日,始终不曾发现陈守逸的任何线索。
真正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太后沉默着,倒是一直没有说话的徐太妃忽然开了口:“走吧。”
姚潜似乎有些吃惊:“太妃?”
“不是说去西川么,”徐九英的表情似乎有些不耐,“那就别再耽搁了,尽快动身吧。”
姚潜和太后看着徐九英,不约而同地微微皱眉。
徐九英这几天的表现有些反常。这并不是说她有什么怪异的举动。正相反,她太正常了,所以显得尤为奇怪。
陈守逸中箭时,徐九英表现出的惊骇绝非作假,但那时众人只顾着逃命,也无人有空关心。等到脱险之后,徐太妃仅仅沉默了一会儿,就恢复了正常。别说伤心掉泪,连悲戚的神色都没多露一个。抵达金州的时候,她已经和没事人一样,一心一意照顾小皇帝去了。
听到徐九英发话,姚潜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太后将他拦了下来。
“大局为重。”他听见太后低声说。
姚潜看看徐九英,又看看太后,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太后知道他不满意。姚潜德才兼备,胸怀磊落,是个极难得的人材。可也因为他品性正派,让他放弃搜救陈守逸,不免违背他的原则。从马球赛的时候起,姚潜和陈守逸已合作多次,也算得上出生入死的同伴。现在陈守逸下落不明,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哪里又会甘心呢?
只共事数月尚且如此,太后转目看向徐九英,那陈守逸跟随最久的这位呢?
维州的汗马功劳暂且不提,就凭陈守逸为了徐九英擅自离职回京,已足见其忠。他出了意外,徐九英怎么都不该是现在这个态度。
察觉到太后的注视,徐九英擡头,冲她挑了下眉毛:“怎么?”
“你……”太后轻叹一声,“究竟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徐九英反问。
太后张口,话到嘴边又似有些犹豫,顿了一下才婉转道:“我看姚都使似乎还不想这么快离开金州,你其实也不必如此着急。”
“他想不想关我什么事?”
太后到底没能忍住,微带责备:“陈守逸好歹是你的人,你就不关心他的死活?”
徐九英没说话。直到喂完皇帝最后一口蛋羹,她才放下碗侧头看太后:“金州有多少兵马,太后知道吗?”
太后想了想,回答:“应该不到一万吧。”
“余维扬要是带着他那八万大军攻过来,凭这里几堵薄墙,挡得住他?”
太后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那不就结了,”徐九英摊手,“金州兵少,城防也不怎么样,这地方离京城还这么近,东平王要想打过来,估计都用不了两天。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有下一步行动?到时难道又要来一次狼狈出逃?我们有什么理由在这里耽这么久?”
太后一时无言。她何尝不知金州并非久留之地?但是陈守逸出了事,且还是因为他们的缘故,若就此弃之不顾,未免太过冷酷。其实找了这么些天,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宦官怕是凶多吉少。可是众人都知道他是徐九英心腹,谁也不敢在太妃面前多说什么。太后原本担心徐九英固执,打算找机会先和姚潜商量,通好气后再来规劝徐九英,没想到徐九英主动提出离开金州。且看着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太后心里也有些五味杂陈。不过她一向善于克制,最后只是道:“既然你是这个意思,我也无话可说。就这么办吧。”
她起身去找赵伯阳,留下徐九英一个人陪着皇帝。
前几日被追击时,小皇帝颇受了些惊吓。徐九英心疼儿子,这几日便不大拘着他。皇帝毕竟年幼,既不理解大人之间的复杂纷争,也不知晓其中厉害,只休息了两三天就恢复了平日的活泼。又因母亲近日纵容,让他可以尽情玩耍,倒比平时更加兴高采烈。
如今他正迷击鞠,几乎时刻不离鞠杖。吃完蛋羹,他立刻就抓起球杆来玩。只是他尚不会骑马,如今又没人给他当牛作马,总觉有所不足。不过小皇帝毕竟聪明,很快他就发现,倒转杆头之后,这鞠杖倒很像他以前玩过的竹马,便又高高兴兴玩起来。
太后一离开,徐九英就开始发呆。等她回过神,小皇帝已骑着这简易的竹马在屋里疯跑了好多圈了。她看皇帝跑得满头是汗,轻唤一声:“青翟。”
小皇帝听这语气温柔,连忙小跑到母亲跟前。
徐九英替他擦了汗才又放他去玩。可是小皇帝并没有马上走开,而是双手举起鞠杖,献宝一样捧到她的面前。
这是要母亲和他一起玩的意思。徐九英就着他的手看了一眼,忽然觉得这球杆有点眼熟。过了一会儿她才想起,这正是前几天陈守逸给他做的那杆。
徐九英一时哑然,良久之后她才低笑一声,伸手在儿子水嫩的脸蛋上轻轻捏了一下,懒洋洋地说:“没心没肺,跟谁学的啊?”
***
金商防御使赵伯阳善于察颜观色。他又是胥吏出身,颇知实务,一早猜到太后等人不会在金州久留,从接纳他们的时候起,便已经在为他们再次启程做准备。太后、太妃才刚刚表态,他已经迅速安排好了此次出行所需的一切事务,效率之高连姚潜都只能叹服。
对太后、太妃而言,当然是越快启程越好。因此次日一早,一行人便准备妥当,从金州出发。
开拔以前,太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命令停车。正在送行的赵伯阳只当有什么地方让太后不满,连忙赶来请罪。
“不是你有什么差池,”太后温和道,“只是我刚才想到,东平王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兴许过了不多久就会派兵攻打金州。”
赵伯阳忙道:“请太后放心。金州上下誓死效忠陛下、太后,绝不与反贼妥协。”
“你误会了,”太后道,“我并非要你与他们硬碰。金州的情形,我和太妃心里有数。你是此地父母官,想法保全一州百姓才是正理。”
她话说得委婉,不过赵伯阳已明白她话中之意,深深一揖:“臣代金州百姓谢过太后慈恩。”
果如太后所料,他们走后不过两三日,东平王便派兵包围了金州。
赵伯阳开始坚守了几日。估算着太后一行人应该已经走远,他才开始与东平王一方交涉。得到东平王不伤金州百姓的承诺后,他答应开城。
不过赵伯阳自有打算。在东平王的军队进入西城县的前一天,他在城中将太后、太妃收复维州之事,以及太后离开金州时对他的嘱托大肆宣扬了一番,然后就带着数名护卫连夜逃了。
赵伯阳担心追兵,离开西城县后不敢有片刻耽搁,一路向南。
太后一行此时已经入蜀。虽然他们车马甚多,不过姚潜调度有方,速度却是不慢。赵伯阳虽是轻骑,却也是到了剑门关附近,才追上他们。
此时韦裕和陈进兴都已得了消息,已赶来剑州与太后、太妃相见。赵伯阳递消息进来时,太后和太妃正要与两人见面。虽然早有预料,不过真听到金州落入敌手,太后仍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姓赵的倒挺能折腾,”徐九英却是在旁边笑,“也算个人才。一会儿见韦裕他们,把他算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