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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省略号(上)

    【这么巧?】

    【你猜现在谁在我办公室?】

    发完了信息,师雩放下手机,重新打量起了面前这张扭曲的面孔——在一般人来看,郭小姐的脸有点儿恐怖片的感觉,透着假脸感,像是被捏过的塑胶玩偶,但,在专业的整容医生来看,这张脸则像是破碎的面具,钢钉、断骨、被截去的软骨,填充在软组织中的玻尿酸,不属于这个部位的脂肪……各种各样的元素,杂乱地浮现在骨骼框架上,好像摔碎了的杯子,想要一片一片拼好,对大部分医生来说,都是不可能的挑战。

    ‘做整容医生,当然是安全的手术最赚钱——但你不一样,我知道,你其实就喜欢这些超高难度的前沿手术,这是你的性格’

    曾有人这样对他说过,当时他嗤之以鼻,并不显出一点认同,现在,师雩又漫不经心地想起了她的声音,他不自觉地在扶手上敲着手指,当然了,之前,他看过她的照片和ct片,甚至是3d头模,也做过手术计划,但这些怎么都比不上看到真人来得直观。当时他设计的方案也更趋保守,这是考虑到他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地亲自给她做手术,更多的还是要让那些名医接受到他的手术方案。

    是谁给骆总支的招?第一个安排上门的病人就是郭小姐——这些都是他没法完全移交的‘债’,除了他,患者在国内找不到别的医生接手,师雩就算再想休息,再想静一静,他现在是保释出来的,人必须就住在s市,胡悦不在,别人找上门了,能不管吗?

    没有合适的诊疗场所,执照的事,说法也还没出来?

    没事,这都不是问题,J-S多得是办公室,没有执照,用医学顾问的名义就好。求真心切的患者,更不屑于这些规矩,郭小姐第一个就来约,她的下巴已经过了恢复期,看起来自然多了,现在正急于开展下一步手术。——他本以为第一个求到骆真这里的会是宋晚晴,现在看来,骆真确实比想象中了解他,这个案例,更能激起他的兴趣。

    “师医生……”郭小姐闭着眼,语气谦卑地细声提醒,师雩这才回过神:她已经这样闭着眼,任他打量了十几分钟了。

    “你可以睁眼了。”他说,又拿出手机看了一眼,胡悦回了个【谁??郭小姐??】,他也回了声,【嗯】。

    胡悦发来一串句号,跟着就没回应了,师雩把手机放下:门诊的时候不发私人消息,这是职业道德,再说,病人也会因此不快。

    如果是公立医院,可能这份不快早已溢于言表,但现在,郭小姐一点意见都没有,只是可怜巴巴地望着师雩,等待他的下文。毕竟,现在谁占据主动再明显不过,师雩有太多的理由可以不接这个病人,但离了师雩,郭小姐可就找不到这么好的医生了。

    她脸上的卑微、祈求和患得患失,没有任何造作的痕迹,全是内心喷涌而出的焦虑,师雩不是易被打动的性格,但也不至于居高临下地评判什么,他沉思再三,慢慢说,“你的脸,要完全恢复原貌,很难。”

    郭小姐脸色顿时一暗,师雩继续说,“但是,想要比现在自然一点,可以办得到。”

    郭小姐就像是坐过山车,脸色又亮了起来,“能这样就已经很好了——那我们什么时候做手术,师医生?”

    “话还没说完呢。”师雩说,他顿了一下,有些啼笑皆非:真跌坑里了。这个案例接下来,还谈什么转行?

    话没说完,郭小姐就等他说,迟迟等不到下文,她大概也知道怎么回事,满是央求,看着就恨不得给师雩跪下了。“师主任,我知道你现在情况不方便——我可以等的,师主任,我是真的无路可走了,除了你,谁能收我呢?”

    说得是实在话,这个案子太难了,就算是他出面联系,恐怕也没有太多医生愿意接——除非师雩来做手术方案,别的医生执刀,用丰厚的车马费来打动人,这还有点可能。只是,若他连手术方案都做了,这长达数年的修复周期,伴随地肯定是和患者不断地接触……那他还能去哪里?郭小姐的手术,很可能是一辈子的事,她的脸几乎都已经碎了,现在拼回来了,过了几年,软组织老了,可放进脸上的人造体可不会变,每过几年是一定要调整的,这样一个终身客户,接下来了,难道又半路丢开?

    这一次,郭小姐能约到这间办公室,背后必有高人指点,只要他接了这个客户,回归旧生活也就是一步接一步往下走去,师雩只是在想,这高人除了骆真以外,是不是也有点胡悦的影子。之前留下的病人,除了他以外也就只有她能接手了,如果她想要改行,当然最负责的还是把这些病人交到他手上。

    怎么整得和溺死鬼互相找替身一样了?他又有点好笑,大概那微信真的只是巧合。师雩先不想那么多,他叫郭小姐起来,“能做手术的人并不少,你等我才是浪费时间,我以后未必能做手术。最多是给你出个手术方案,但那也最多只能管五年,如果行医执照被注销,一个外科医生远离一线五年,知识就会过期,你最稳妥的办法不是在这里求我,而是找一下有没有能给你做手术的另一个医生。”

    见招拆招,郭小姐本待苦求,被师雩一分析,眼泪慢慢干了,她眨巴着眼想了一会,不确定地问,“真能找到另一个医生吗?”

    旋即又警醒过来,大概是之前被警戒过了,“可,在找到之前,还不是只能指望您吗?——还不如您先管五年呢!”

    “那五年以后呢?”师雩不动声色。

    “五年以后……胡医生不就成长起来了?”郭小姐眨巴着眼,这画面不算太好看,但师雩已可以熟视无睹,他看过太多人性的丑恶,尽管制造出太多美丽,对人面反而不那么敏感。

    “在这儿等着呢?”他笑了,“你就这么肯定,胡医生五年以后还在做这一行吗?”

    也许是见他笑得轻松,郭小姐打蛇随杆上,“劝了您,我自然也能劝胡医生的,而且——我是她接下来的医生,她得对我负责……”

    这有一点无赖了,她也有点不好意思,但语气仍坚定——是那种受过指点的坚定,师雩端详她一会,忍不住笑出声,现在,他不用再强忍这些情绪了:好呀,以疑难杂症诱惑,又佐以胡悦的事来加码,一层一层、从容不迫,看来,骆真是真的很想让他留下来。

    她有没有其余心思呢?他不知道,这时候,师雩又有一点像哥哥了,他终究不像是十二年以前那样心软,于他,话已经说明白了,就不会再想太多,只当骆总是不愿J-S失去一株摇钱树,这些医疗诉求,是她有意引导过来,但也至少说明有这么多病人其实根本不在乎他是师雩还是师霁,甚至不在乎他有没有杀过人,只要他能继续做整容手术。

    这是在隐晦地给他信心啊……

    “唉,你们啊。”

    他仍没下定决心要不要接下这个案子,口开了,可就由不得自己了。师雩的语气很和气,因为他也没下定决心拒绝,发发感慨拖延时间,“现在求人做修复的劲头,用在当时找人做手术的时候不好吗?”

    这在他来说,是正当的感慨,但却正戳中郭小姐的痛处:自进办公室以来,她的情绪一直恰到好处,明显是带有策略性的,直到此刻才终于流露出了一丝真诚的伤痛。

    “正是因为我从前没有这样的智慧,现在才要付出百倍的毅力啊。”

    她低沉地说,“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谁喜欢这样求人呢?这样低声下气地等待着一个并不情愿的医生,这还不是因为,没有其余办法了吗?还不是因为,虽然过去做了很多错事,虽然现状极其糟糕,但到底,还抱有微小的希望,还想让明天好一点,所以才抛弃了尊严,这样苦苦地等候着吗?

    有些错不是轻易能犯的,后果太重,重到承担不了,可,就是发生了,那该怎么办呢?

    谁不是背着过去的枷锁,沉重地前行呢?

    师雩忽然有些后悔——倒不是被她打动,只是她的语气,让他不知联想到了谁,他叹了口气,“是啊,也做不了别的事了……你先回去吧,你的情况,我还要研究一下,我现在无法为你手术,具体的手术日程,也得商议后才能告诉你。”

    虽然仍未明确接下,但这已是不错的进展,郭小姐不敢贪心,连声道谢,亦不敢再纠结求什么保证,戴上口罩墨镜,拿起包——其实,遮住脸,她的身材窈窕,体态优雅,气质仍夺目,可以想见,在手术以前,怎么也能称一声清秀小美女。

    “师医生。”

    她在门口又停了下来,手握着门把,待说不说的样子,师雩嗯了一声,做询问状。

    “有人和我说,”大概刚才的踌躇,是在想,这被安排好的话要不要说吧,郭小姐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口了,“师医生还在考虑要不要继续在这个行业做下去,因为这不是你最开始想做的分支,可能,你觉得这一行不是你做医生的初衷,医者救死扶伤,你还是喜欢做颜面修复。”

    虽然戴着墨镜和口罩,她的表情也不能被看到,但郭小姐依然没有勇气完全转过身,她半侧着身子,低声说,“可能我说这样的话,很奇怪吧,但是……我真的不觉得这个分支没有意义,我想要变美,所以才去做的手术,遇到了不负责任的医生,一步接着一步,最后才变成了这个样子,虽然我很愚蠢,但是,一个人想要变美的心,应该没有错吧?”

    她低声而气弱地说,“如果像是师医生你这样的好医生,都去做别的科室了,那么,留在这个行业里的,不就只剩下为了钱来的医生了吗?到那时候,被这些医生毁掉的病人,该找谁呢?”

    “可能有很多人来做手术,是为了把美丽变现,所以想要改造自己的脸,但也有很多人,单纯只是想要更美一点,想让自己的生活更好一点吧。”

    “我觉得,师医生你做的工作也很伟大啊,一点都不比别的工作差。”

    她扭过头,想要拉下口罩,动作之前犹豫了许久,这才终于拉了下来。

    “我和胡医生说过,每一次躺进手术室里的时候,我心里都是相信的,其实,那句话,我没有说完,到后来,其实,我心里的相信,是相信到最后,事情总会变糟,我的脸会变得更难看。可能每一次,我去做手术的时候,只是想看看,我能让自己更痛苦,更糟到什么地步而已。是她和你,让我第一次相信,可能,我的脸能回到从前,回到人应有的样子。”

    那张破碎的面具,努力地对他做出微笑的样子,却更坠入了恐怖谷,显得更加扭曲、更加非人,郭小姐说,“我的生活里第一次有了真的希望——好得几乎让我觉得那是假的。”

    “如果……到最后也被证实,确实是假的,可能我也不会吃惊,只会有点点小失落吧。”

    她对他浅浅鞠了一躬,“但是,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谢谢你,师医生。”

    “至少在这段时间里,我是快乐的,我可以去试着想想,如果我恢复正常的话,我会是什么样子,如果有一天,我可以解下口罩,在人群中微笑的话……”

    她又戴上面具,遮住了那过尖的下巴,过削的下颔,往下掉的面部组织,过高过窄的鼻子,填充过度的人中……

    郭小姐走了,留下师雩坐在人体工学椅上,长长久久地陷入沉思。

    “呵。”半晌,他才动了一下,“真是高明啊。”

    戏假情真,照样动人,更何况,对郭小姐来说,戏也是真的,骆总确实安排得好,拿准了他必然看穿,但看穿了以后——

    他又思考了一会儿,拿起照片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又看看胡悦当时主笔的手术方案,是她的风格,用词精准客观,没有废话,不是每个医生的医案都如此简洁的,一点口语化的用词都没有,分析骨骼结构,就像是把医案当验尸报告来写——有点法医味儿,这个女孩子,表面看着对谁都笑嘻嘻的,其实,她真正的性格,早就从文字里流露出来。

    【她走了吗?】

    她确实是不知情的,之前的沉默,只是知道他在门诊中不便聊天而已,师雩想了一下,有点恶作剧心理地回,【走了,你知道她下一个攻坚对象是你吗?】

    【?????】那边回了一串问号过来,过了几秒,又在输入中,【骆总?】

    【想留你?】

    【你让她找我?嫁祸?】

    【??????】

    师雩又笑了,闷笑,藏在嗓子里的气音,反应倒是挺快的。

    【给你一块钱。】

    他说,发了个红包过去,胡悦接了,但还是回了个‘狗比’的表情包,【你的想法就这么廉价吗?】

    【从有这典故开始,这都是行情价】

    师雩讲,他想发一个表情包回去,噎死她,但找了半天,没有合适的,从前,他的手机从没有多余的表情包,因为师霁并不是会用表情包的性格,他只存过胡悦发过的几个,但那些并不足以用来噎人。【表情包都是在哪里下的?】

    【你是想找图回击吗?】

    她现在应该闲着,回得挺快的,又发了个‘略略略’的表情包过来,师雩回,【这个,什么意思?】

    【拟声词,就是为了气人发出的声音】

    【不懂】

    【就是日漫那些女主角或者小孩子在气人的时候会发出的声音】

    胡悦先回了,又迅速反应过来,【你装傻?】

    师雩已经在搜索表情包导入了,这其中的确有些梗是他不懂的,他的微博以前只关注了一些行业权威,他选了些搞笑的图,打开网页版黏贴过去,其中有一张就是不同版本的‘略略略’。

    【……】胡悦发了个中指表情包来,【说真的,她的话,你打算怎么办啊?】

    师雩不想理,还是拼命给她发表情包,什么暴漫脸、萌猫翻滚、猫咪光剑,全都发个遍,胡悦一开始还快速回复省略号,后来也彻底进入斗图模式,两个人你一张我一张,狂发了十几分钟,师雩问她,【你不吃晚饭吗,这么闲?】

    下午五点多,小城市已经吃晚饭了,s市这里,人们才刚刚开始下班,胡悦发了个惊呼的表情,【我晚上亲戚聚餐!我下去了!】

    按照他们手术时的习惯,放下手机以后,再次联系应该是在事情办完以后,师雩放下手机也就去车库取车了,骆总很识相,没有出来刺探什么,否则冷言冷语怕是要挨上几句的。走到一半,手机又响了,【郭小姐你别想全推给我,我做不了。】

    师雩脚步顿了一下,【你不是吃饭吗?】

    【吃饭也可以发微信啊】,胡悦过了一会,发了一张照片过来,是那种常见的圆桌,上头摆了一桌的锅盆,最近的是一整碗红通通的煲,【这个牛腩煲好辣】

    【。】

    师雩边走边回她,【你吃这么辣?】他记得她平时自己做饭,口味通常都偏清淡原味。

    【其实我胃不好……但这个太香了】

    【作死】

    【滚】

    他坐进车里,却没有马上发动引擎,又聊了一会,这才忽然惊觉自己有点傻,坐在车里按手机,说不定嘴角还露着猥琐的笑容,师雩摸了摸嘴角,又照了一下后视镜——还好,并没有。他想了一下,又自失地一笑,放下手机,一路开车回家。

    家还是原来的样子,照旧是那一览无遗的大平层,智能家居,让他回家时已有温暖的灯光迎接,极佳的隔音,更保证了室内的安静——

    是啊,室内真的很安静,这一片寂静,无边无际地拓展出去,从窗口往外,飞向一片灯海,仿佛要和数十公里外的太平洋连成一片,师雩在玄关站了很久,拿着钥匙走到窗边,凝视着窗外的霓虹,从那里可以看到外滩威斯汀,那朵莲花屋顶,以前是外滩的地标天际线,12年过去,现在,它已显得老旧,已不那么起眼。

    很多事都变了,以前,这寂静让他感到安全,他的秘密,只有在这一眼全看见的寂静里,才感到安全。

    现在,这寂静却让他有些窒息,空气像是都变得浓了,让他有些不适,有些想要逃离。

    也许,该养只宠物了。他想,漫不经心地,回家的时候,会有生物跑过来迎接你,这不失为一种趣致。

    ——但又很快打消了这冲动,买了宠物,人就被绑在家里了,猫或狗,往往是‘家’的象征,因为,如果你不打算在一座城市久居的话,你就不会选择养宠物,这更像是对未来的一种承诺。他当然可以买最名贵的猫狗,但至少,这想法并不适合现阶段的他。

    有些饿了,他平时下班都会解决晚饭再回来,毕竟这里门禁复杂,拿外卖麻烦,师雩有一瞬间晃神,没想明白自己怎么打破惯例回了家,记起缘由以后,不知怎么,平白有几分委屈。

    他打开微信。【再发几张菜来看看】

    【?】对面回得不快不慢,【怎么?】

    【抵个眼饱】

    他回得很含蓄,对她,话从来不用说得太明,师雩盯着手机界面,呼吸顿了一会,才猛地意识到自己正做什么,不禁一阵可笑,把手机丢开,起身去换家居服。

    ——多少年了?就是在少不更事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过屏息盯着手机,等女孩子回短信的经历。

    但,话虽如此,可当手机微震时,他走过来的脚步,还是比往常要快些。

    ——胡悦应该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或许,她也正想着该怎么回答,是继续说那被拖延了许久的正事,还是问一问,眼饱了,肚子呢?‘你吃晚饭了吗?’

    也许,她也还没有下定决心,所以,回复过来的,只是一段意味深长的省略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