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淙洲从踏入矿坑的第一天,就预见到了最糟糕的结果,可惜情势所逼终于还是走到了绝路。
他孑然一身,平生所愿不过与世子相守,但在定北侯一步步拖拽之下,早已化为泡影。
不!
他还有机会!
沈淙洲打起精神,委婉提醒定北侯:“义父,难道……我们要坐以待毙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金守忠就是个赌徒,他从不进赌场,但天性有种不计后果孤注一掷的赌性,促使他在人生的每一个拐角都能迅速权衡利弊做出最为大胆冒险的决定。
年少的时候寄居舅家与苏氏有了私情,被舅舅赶走之后,只在街市间听过只言片语有关定北侯父子的言论,便敢于离家千里北上投军;当年一念之间,为着前程爵位,就敢于置姜世子于死地;多年后在惊觉苏氏让他沦为幽州城的笑话之后,更是不曾顾念旧情冒雨杀人;一路走到今天,他除了贪恋权位富贵,更珍惜自己的性命。
金守忠在养子的提醒之下猛的坐了起来:“不行,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他从来就不是等死的人,很快恢复冷静理智,召集亲卫心腹紧急安排应对之策,并派沈淙洲去幽州大营调兵:“皇帝老儿既不想让我们父子活命,他也别想再见到自己的儿子!”
沈淙洲犹疑道:“世子呢?要不要通知世子?”
金守忠征战半生,膝下只有世子这条血脉,哪怕再不喜欢,也不想金氏血脉断绝,难得起一点善念:“世子什么都不知道,且今日他大婚,先别告诉他!”更怕世子那个拧脾气坏了他的事。
外面宴席间,有不少人已经酒意上头,关系好的勾肩搭背说着醉话,哥哥兄弟乱叫一气,掏心掏肺说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醉话;关系差的在酒席间遇上,碍于定北侯的面子也能皮笑肉不笑的打声招呼。
最尴尬的要属邓淦与窦卓,前者是金不言的公公,后者是金不言的前公公,都与金守忠关系密切不得不出席世子婚宴。两人在宴席间相遇,僵着脸打声招呼便寂然无声——总不能互相问侯“我前儿媳嫁进你家过的如何”或是“你放心我家待你前儿媳视同亲女”之类的废话吧?
卜大将军端着酒过来,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先敬了窦卓一杯,可能酒意上头,说话便没什么防头,张口便道:“世子婚宴,倒让我想起了窦路跟大小姐的婚宴,当时可没现在热闹。”
窦卓一张脸冷的都快掉冰渣了——姓卜的你成心吧?!
媳妇和离改嫁了,儿子死了,你跟我提当年的婚宴?
卜大将军该察颜观色的时候犯糊涂,该犯糊涂的时候偏偏瞧出了窦将军的不高兴,心道:什么玩意儿,连儿子都教不好,在我面前摆什么臭架子?
他生气的提着酒坛子扭头去跟邓淦说话:“听说大小姐有喜了,恭喜邓大人府上添丁进口!”
邓淦:“……”这人是来拆台的吧?
当着窦卓一张冰封雪铸的脸,邓大人觉得这杯酒……他大可不喝。
各州府官员趁着侯府酒宴相聚,有寻同僚划拳的,有寻同年谈诗论文叙旧的,还有在席间争执地方民生经济的,文官喝的半醉也比较文雅,还要顾忌着礼仪,总之闹不出什么乱子。
武将喝大了什么糗事都做,掰腕子拼酒的、满嘴荤话的、抱着桌腿叫媳妇儿还要亲的啧啧有声的、还有当着世子面商议要去听壁角的……各种醉态不一而足。
金不语酒量似海,外加一帮狐朋狗友替她挡酒,从始至终保持着清醒,自定北侯与沈淙洲离开宴席,她便使个眼色,吩咐黎英与黎杰去寻金不言。
两人一路过去,发现金不言在新房里与新娘子说话,邓嘉毓护妻心切,又不方便进去,宁肯在外面候着,也不愿意去前面酒宴陪客。
黎杰笑道:“世子爷命小的到处寻大姑爷,没想到大姑爷竟在这里躲清闲。”他隔窗请示:“大小姐,前面宴席缺酒,世子吩咐小的来寻您。”
“喝醉可别打起来!”金不言对武将的臭德性极为了解,辞了新娘子出来,黎杰还在左右张望:“世子爷吩咐了,让高妈妈在您身边侍候着,怎不见她老人家,敢是躲懒去了?”
高妈妈从新房里出来,劈手便给了他脑门一巴掌:“臭小子,又在编排老婆子坏话?”
高妈妈在明轩堂神威难测,动起手来连世子也只有讨饶的份,何况黎杰。
他老老实实站着挨了她老人家两巴掌,笑嘻嘻道:“世子爷还有件事儿想请大小姐帮忙。”
金不言笑道:“世子可是成亲懂事了,居然都知道跟我客气了。”
黎英压低了声音道:“世子大婚,全城轰动,他担心芸娘跟两位小公子,想要请大小姐去照顾一二,方才怕少夫人多心,故而骗了大小姐。”
金不言与芸娘及俩侄子住过一阵子,很是喜欢她温柔和顺,孩子们聪慧可爱,想来听说世子大婚,他们娘仨必然内心惶惶不安,自是义不容辞:“前面酒宴有大管家照料,也没什么重要的事了,这便走吧。”
黎英道:“世子命高妈妈跟着大小姐过去,省得累着大小姐。”
金不言不由欣慰道:“弟弟可是真长大了!”
高妈妈心中疑惑,细观黎氏兄弟的神情,只觉得他们在府中竟也全神戒备,一路引着三人从后门出去,发现后门口早停着一辆不起眼的灰篷马车。
金不言察觉有异,拧着眉头不肯上车:“怎么回事?世子在搞什么古怪?”
黎英陪笑道:“府门口马车都堵到一处了,大小姐的车驾一时半会也拉不出来,这车是简陋了些,但里面铺了厚厚的褥子,小的亲自赶车,保管不会颠着大小姐。您再不过去,阳哥儿跟旭哥儿说不定都在哭,世子不得心疼死?”
府中盛况,金不言自然知道,各处宾客的马车将前街堵出了二里地,挤的严严实实,黎英说的也是实情,想想是自己多疑,便在邓嘉毓的扶持之下上了马车。
夫妻俩连同高妈妈一起坐了上去,秦宝坤也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隔着车窗塞给金不言一个盒子,再三叮嘱:“世子爷吩咐让大小姐回去之后再打开。”
黎英亲自赶车,黎杰随侍在侧,马车缓缓驶离侯府后门,金不言在车厢里笑道:“刚还说长大了,没想到又皮了起来,他这是搞什么古怪?”
高妈妈很是不安。
黎英的驾车技术极好,马车驶的又快又稳,很快便到了城门口,忽听得远处有整齐的马蹄声,金不言掀起车帘往外瞧,顿时大惊:“不是要去别院吗?怎的到了城门口?”
黎杰隔窗安抚她:“世子爷怕芸娘跟小公子伤心,早两日已经将他们送去乡下庄子了。”
马车与迎面而来的两千骑兵相遇,夜色之中瞧不清人脸,但大约能看出马车的轮廓寒酸普通,也不知道是哪家百姓遇上急事连夜出城,领头的只扫了一眼便毫不关心的越过了马车,向着城里疾驰而去,片刻也不敢耽搁。
金不言隔窗瞧着这队骑兵并非幽州军服,很是奇怪:“这是哪里的骑兵,难道有紧急军情?”
——那是京中禁卫军的服色,能够劳动天子近卫的,除了私开铁矿勾结西戎的定北侯还能有谁?
黎英没有回答,用力握紧鞭子,最后扭头回望一眼幽州巍峨的城池,狠狠在马儿身上抽了一记,马车快速的跑了起来。
黎杰眼眶发红,死咬着嘴唇一夹马腹,紧跟着马车而去,很快便消失在城门口。
与此同时,两千禁卫军包围了定北侯府,并驱赶门口的马车,自有人高声唱喝:“圣旨到——定北侯接旨!”
各府马车堵在侯府大门口,车夫们自有下仆招待,吃过饭之后便在马车旁侯着,听闻圣旨到,纷纷挪车,不过片刻功夫,已将大门口清了出来,还有相识的车夫远远观望聊天。
“听说世子这桩婚事是皇帝老爷赐婚,没想到成亲当日还有圣旨到,皇帝老爷待侯爷跟世子可真是好。”
“再好你也羡慕不来,世子的福气可是拿命搏来的,有本事你也上战场捉个老可汗回来?”
相熟的车夫互相调侃取笑,气氛轻松热烈,而一墙之隔的侯府之内,此刻却冷如冰窖,空气几乎都要凝滞了。
如同车夫的议论一般,许多人听到圣旨皆以为皇帝派人来贺喜,谁想传旨的官员宣读到“金守忠视国法如无物,罪大恶极,着禁卫军收押金氏父子及其党羽入京听审”之语,众人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定北侯罪大恶极?
侯爷父子不是春天刚刚入京献俘吗?
圣旨念完,跪在地上半醉的宾客们都一脸呆滞的望着传旨的天使,醉瘫过去的才不管什么圣旨,有位武将从桌子下面探出头,中气十足的大喊一声:“喝——再喝——”打破了一院子的沉静。
宣旨的官员将圣旨递给跪着的金守忠,冷冷道:“侯爷接旨吧。”
春天入京的时候,定北侯还向他塞过银票示好,对方当时眉花眼笑,与他称兄道弟,极是亲热,不过数月功夫,便翻脸不认人了。
定北侯去接圣旨,好像备受打击,不由朝前一扑,袖中匕首正正扎在宣旨官员的心口,那人毫无防备之下被刺,顿时双目大睁,胸前迅速开出一朵血花,染红了半边衣襟,指着定北侯不敢置信:“你……你……”
金不语与沈淙洲一同跪在金守忠身后,她未料到金守忠会铤而走险,拖着整个侯府为他陪葬,连传旨官员也敢杀,不由闭眼,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洞房花烛夜,亲爹造反时,世子爷倍感人生艰难。
作者有话说:
三更,写的太慢,晚安,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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