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残酷的视野森村诚一吃玻璃的男孩王文华玉钗香独孤红佛心红颜江南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其它 > 叛逆者 > 第八章

    重庆的夏天奇热难耐,歌乐山下的军统校场就像个巨大的蒸笼。每天,林楠笙在这里教授学员们联络与通讯、情报的分析与辨别以及行动的技术,有时也会充当那些美国教官们的翻译。他是培训班里唯一的中国教官,却穿着美式的军服,到了晚上就在外国人招待所里,跟那些美国军官一起喝酒与跳舞,用英语吟唱美国的乡村歌曲。

    林楠笙似乎变得无忧无虑,甚至忘记了射入脊椎的那颗子弹,随时都会要了他的命。

    这天,总部督察室的胡主任忽然来到校场,用车把林楠笙拉到嘉陵江边的一个渡口,两人沿着石阶走了很久,来到一幢民居的二楼。胡主任推开窗户,指着街对面一个小院,说,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林楠笙当然知道。顾慎言到了重庆不久就被软禁在此。有人说,这是对他火烧湘湖大厦的惩罚。也有人说,他只是军统为了掩饰上海惨败的一只替罪羊。然而,更多人认为他会有今天的结果,是违背了戴老板的意志所致。

    胡主任这时又说,他是你的老师,你为什么不来看望他?

    我得避嫌。林楠笙说,这里是重庆。

    胡主任笑了,说,顾先生桃李满天下,连戴老板都听过他的课,你有什么嫌好避的?

    林楠笙却认真地说,胡主任有什么要吩咐的,请尽管明示。

    师生一场,你要多去看望他,多关心他,还要分析与研究他。胡主任说着,脸上的笑容开始消失,两只眼睛透过镜片直视着林楠笙,话题一转,说起了顾慎言重建的地下情报网,与他上报总部存档的那些文件。经过甄别,文件里提供的大部分人员的名单、组织代码、联络方式都是根本不存在的。胡主任再次直视着林楠笙,说,我们要知道他想干什么?那些活生生的人都去了哪里?但是,林楠笙仍然不相信,这就是总部调他回重庆最终的目的。他挑了个周末的下午去看望顾慎言。那天,眼看就要下雨,乌云黑压压地聚在嘉陵江上,让人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顾慎言正坐在廊下的棋盘前打谱,一手握着卷宋版的《忘忧清乐集》,一手执子,见老仆人领着林楠笙进来,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好像已经等候多时那样,一指棋盘,说,黑子先行。

    整个下午,林楠笙都陪着顾慎言在雨声中下围棋,一盘接着一盘地厮杀,一直下到天近黄昏。顾慎言忽然把白子往棋缸里一丢,站起来,对伺立一旁的老仆人说,你去找把伞,送送林教官。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子。

    林楠笙打着伞回到歌乐山的校场时身上已经湿透。第二天,胡主任派车把他拉到总部的督察室,一见面就说,昨天傍晚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林楠笙说,我想那个老仆人会来向你汇报的。

    胡主任愣了愣,忽然一笑,说,你还发现了什么?

    林楠笙早就发现,除了这幢小楼是个固定监视点外,在街口各设着一个流动观察哨,杂货铺里还隐蔽着几名行动队员。这是军统最高级别的监控,在重庆一般只针对曾家岩五十号的八路军办事处。但是,他在想了想后,却说,我相信他要走的话,没有地方留得住他。

    胡主任没说话,摘下眼镜,用一块手帕仔细地擦拭了很久。

    等到林楠笙再去顾慎言家里,老仆人已经变得知趣,总会找个借口离开,不是出去买菜,就是进屋里收拾房间,留下两个人独处的空间。只是,师生俩同样都闭口不谈上海,也不谈时势与情报。他们就像两个步入暮年的老者,林楠笙每次一来就与他坐在屋檐下或是院中的树阴里,常常对着棋盘一下就是大半天。有时候,林楠笙索性留下来吃晚饭,就像在当年的特训班时。可是,只要一出这扇院门,他就会被一名便衣带进对面的小楼,当着众人的面,脱光身上所有的衣服,等他们把每一件都检查完毕再穿上。然后,去到另一间屋里,关上门,坐在一台录音机前,把顾慎言说过的每一句话复述到磁带上,同时也留下他对这些话的判断与分析。

    有一天,林楠笙盯着棋盘忽然说,先生,如果你想离开这里,我会在外面接应。

    顾慎言笑了,深吸一口雪茄后,在徐徐吐出的烟雾里说,你要是帮我离开,你就背叛了党国。

    我不怕,我是个随时会死的人。林楠笙也跟着笑了笑,抬头看着顾慎言,说,有些事是我必须要做的。

    你不觉得这也是对你的一次甄别吗?顾慎言的脸色一下变得冷峻,但在转眼间就笑着一指对面小楼的窗口,又说,如果我猜得没错,那扇窗户里应该站着个会读唇语的人,这会儿正用望远镜看着你的嘴。

    林楠笙不动声色,只是执著地盯着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一直看到他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再也不说一句话。

    两个人在棋盘上的厮杀却第一次变得惊心动魄。

    一九四三年的八月二十三日,五十四架日本飞机由武汉出发,对重庆进行了最后一次轰炸。等到那些俯冲而下的飞机扔完炸弹,在一片火光与浓烟中调头离去时,老仆人发现顾慎言早已不见踪影。

    傍晚时分,林楠笙被召到这座院子。一进门,胡主任已等在那里。两个人谁也没开口,在几名便衣的引领下,默默地把屋里屋外勘查了一遍后,站在台阶上。

    胡主任看着林楠笙,说,他要是去了延安或是南京,我们俩都得完蛋。

    只怕他哪儿都不会去。林楠笙的眼睛始终盯在棋盘上摆的那副残局。说着,拿起搁在椅子上的那本《忘忧清乐集》,翻到其中的一页,对照着棋盘看了好—会儿后,扭头对老仆人说,这套棋谱有三本,你去把另外两本都找出来。

    老仆人不敢动,抬眼一直看着胡主任示意,才匆忙进屋。

    胡主任显然不懂围棋,更看不明白棋谱。他从林楠笙手里接过那本《忘忧清乐集》,说,这是什么?密码的母本吗?

    林楠笙眼睛看着棋盘里那些黑白棋子,说,这应该是用棋谱简单加密的莫尔斯码。

    说着,他拉过椅子坐下,抓起一把黑子开始往局里填子。

    两天后的早上,除了那些残垣断壁,整个重庆已看不出丝毫被轰炸过的痕迹。林楠笙步行来到朝天门码头,挤在人群中往四下看了好—会儿,才调头走进一家热闹的茶楼。

    在一间临江的雅座里,顾慎言穿着一件洁净的白绸长衫,见到林楠笙进来,就微笑着翻起桌上的一个茶杯,往里面倒上茶水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银盒,打开,取出一颗药丸,就着茶水吞服下去。然后,他撩起衣袖,看了眼腕上的手表,说,我们大概有半个小时。

    林楠笙点了点头,在他对面坐下。

    这时,顾慎言笑着又说,看来我还行,我还没有老到要你帮我脱身。

    说着,他拿起搁在烟灰缸上的雪茄,愉快地吸了一口后,扭头望向窗外的江面,就像在回顾他的一生那样,笑容很快在他眼睛深处收敛。

    二十岁那年,顾慎言远渡重洋去法国留学,在那里加入了旅欧中国少年共产党,回国后进人黄埔军校,曾参加过两次东征与北伐。一九二七年清党的时候,他在上海做出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选择——脱离中共,后来跟随戴笠加入力行社。这些履历都记录在军统局的档案里。没有备案的是他在途经广西时,去了南宁的监狱,看望了一个他不该看望的人。那个越南人是他留学法国时的同学,曾用名:阮爱国、李端、胡光、秋翁,现在叫胡志明。顾慎言回到重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把这个情报转达了曾家岩五十号。戴老板为此勃然大怒,在办公室里当面第一次斥责他说,你这是背叛党国。

    我只是想让他能早日回国组织越南的对日反击,从兵力上牵制住日军,从而减轻我们远征军在缅印战场上的压力。说完这些,顾慎言抬手又看了眼表后,仔细地掐灭雪茄,看着林楠笙,忽然一笑,说,我的一生是失望的一生。

    林楠笙沉默了很久,看着他,说,那你可以重新选择。

    顾慎言摇了摇头,抿紧嘴巴,把桌上放着的一本《波德莱尔诗选》轻轻推到林楠笙面前,用手在上面轻轻地拍了拍,说,也许它能帮你解脱眼下的困境,可谁能帮助我们那些潜伏在敌后的人呢?

    说着,顾慎言露出一丝苦笑,伸手想解下手腕那块表,手指却已不听使唤。林楠笙赶紧起身,帮他解下手表。

    顾慎言看着这块没有秒针的梅花牌手表,又说,我本想把它留给你,现在我想明白了,我得放他一条生路。

    说完这些,顾慎言已经累得不行,但还是用力把手伸出窗口,把手表扔进江里后,就像完成了最后的心愿那样,靠进椅子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血就在这时从他鼻孔里流淌下来,滴落在白色的衣襟上,他却像毫无知觉,任它在胸前化成一片,红得就像春天里盛开的鲜花。

    林楠笙忽然想起来了,睁大眼睛,说,你还没告诉我,从仁济医院出来的另一口棺材到底去了哪里?

    可是,顾慎言再也不能说话,那颗包裹在糖衣里的药丸已经要了他的命。

    一直到胡主任再没耐心守在楼下,带队破门而入时,林楠笙还坐在顾慎言的对面,一动不动地握着手里的茶杯。

    两个星期后,林楠笙根据《波德莱尔诗选》里的标注,以《忘忧清乐集》做母本,破译出上海情报网的人员名单与联络方式,因此获总部的嘉奖。事实上,它们从未离开过军统档案室的保险柜,就在顾慎言上报存档的那些文件的字里行间中,那些人员名单被巧妙地隐藏着。

    林楠笙在把解密后的文件交到胡主任手里时,说,多—个人知道,这些人就多—分危险。

    胡主任摇了摇头,说,最危险的是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