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楠笔在他的专员办公室里见到老潘时。儿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到押送的卫兵退下后,他紧皱着双眉,说,你在玩什么把戏?
老潘笑了笑,说,只有这样,我才能见到你。
原来,老潘在三天前的一次搜查中意外被捕,,按照惯例,像这样进来的疑犯就算没人保释,在关押上一段日子后也会被释放,可他却在上刑后的不久开始招供。老潘一边捂着嘴巴咳嗽,一边对预审员说,我要见你们的最高长官。
预审员有点不高兴了,但还是朝站在门口的守卫递了个眼色,守卫很快请来一名少校军官。
老潘却摇了摇头,说,我要见的是最高长官。
少校显然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他半个屁股靠在审讯桌上,朝一边的打手抬了抬下巴,打手上前就是两个嘴巴。
老潘没有吭声,弯腰捡起眼镜重新戴上后,抬起手背使劲地抹去嘴角的血迹。他用一种恶狠狠的眼神看着少校,说,我姓潘,我的名字叫潘新民,代号食指。
少校眼睛亮了,说,往下说。
老潘又摇了摇头,说,够了,你把这几个字往上报吧。
少校有点疑惑,拿起审讯记录,把那几个字义看了一遍。这一回,他没有鲁莽,而是拿审讯记录去了情报科。等到这张审讯记录出现在林楠笙的办公桌上,已经两天过去了。
林楠笙摇了摇头,对老潘说,你应该清楚,像你这样被抓进来的,只要找不到证据,用不了几天就会被释放。
可我没时间去等那几天。老潘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一丝笑容,他对林楠笙说,现在,你仔细听好了。
说着,他开始向林楠笙下达命令,一道接着一道,直到全部说完,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用力咳嗽起来。
林楠笙半晌都没说话,而是坐在办公桌后面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老潘又笑了,说,开始执行吧。
林楠笙还是紧盯着他的眼睛,说,如果我失败了呢?
那我一辈子都会背着这个叛徒的罪名。老潘仍然微笑着说。
我不会为了你的名声去做任何事,林楠笙冷冷地说,我也不会在乎你的死活。
我知道,老潘说,对于一个情报员来说,生命不重要名誉同样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任务。
你还有一件事没告诉我。林楠笙站起来,说,我收对情报后怎么送出去?
三天没我的消息,我的报务员就会销毁密码本,自动撤离上海。老潘仰起脸看着他,说,现在,已经三天过去了。
林楠笙再也没说一句话。他最后看了老潘一眼,走过去拉开门,让卫兵进来把他带走后就直接去了档案室,在那里找出许多文件,一直埋头看到下班才离开保密局大楼。
这天晚上,林楠笙回到家里已是深夜。他没有惊动蓝小姐,悄悄地洗漱,悄悄地上床。第二天吃完早餐,他放下手里的筷子,看着蓝小姐,说。你得帮我个忙。
蓝小姐点了点头说,说吧。
但是,林楠笙并没有开口,而是掏出一张纸条,展开,交到蓝小姐手里,等她看完,才说,没问题吧?
蓝小姐拿过火柴,划着,点燃纸条后,扔进烟缸,抬眼看着他,说,你收留我,就是为了这一天?
林楠笙摇了摇头,说,如果还有别的办法,我绝不会让你去。
蓝小姐说,放心吧。
林楠笙说,你可以问我的。
我不用问你。蓝小姐忽然露出一个笑容,说,从你送我离开重庆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是什么人了。
林楠笙上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了站长的办公室。一见面,他递上审讯记录,说,这个人你应该有印象吧?
站长看了眼,说名字没听说过,不过这个代号他知道,在四O年前后是中共上海情报网里的一支梭子。
此人就关在我们的地下室里。林楠笙说,不过,我去查了以往的档案,有关食指这个代号,有很多不同的描述,其中一份里还说他是个女人。
是不是食指不重要,站长说,重要的是他能给我们提供什么。
林楠笙笑了,说,他口口声声要见这里的最高长官。
站长也笑了,抬手看了眼表,说,那就去见见吧,十点钟我还要去一趟警备司令部,有个例会。
可是,审讯开始不久,站长就让呆立一边的副官去把他的会议推了。他就像个已经人戏的听众,完全被老潘说的话吸引。老潘显得有点疲惫,不停地要水喝,不停地咳嗽,从他在满洲出生开始,整整大半天,就像在回顾他的人生,说了很多人、很多事与很多地方。
快到中午的时候,站长有点不耐烦了,打断他,说,潘先生,你还是说点能帮得上你、也能帮得上我们的吧。
老潘点了点头,用力地咳了一声后,说出了两个地址与两个信箱的编号后,就闭紧了嘴巴。
站长说,我们要的是大鱼,这种小虾米我们兴趣不大。
老潘笑了,抬头看着四壁,说,在这种地方怎么审得出大鱼来,在这里只有小虾米。
站长想了想,按响桌子上的电铃,让卫兵进来把老潘带下去后,扭头吩咐预审科长去华懋饭店准备两个房间,从行动队多抽调人手,整个楼层执行二级警戒。他说,他要摆谱,我们就陪他摆这个谱。
预审科长应声离去后,站长来到隔壁的监听室,看着林楠笙说,你怎么看?林楠笙说,我还是想不通,他这么资深的特工,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出卖了自己的下属。
再资深的特工也是人,站长笑着,说,你别忘了顾顺章。
还是派行动队先去摸摸那两个地方,信箱可以让我们在邮局的人盯着。林楠笙说,对这种小虾米,我们尽量不要打草惊蛇,说不定这是他发出的遇险信号。
站长点了点头,说,让行动队去布置吧。
下午的审讯看上去更像是场谈判,在华懋饭店的一间豪华套房里,所有的电扇都已经打开。林楠笙坐在站长的一侧,除了偶尔喝一口杯中的咖啡,始终一言不发地盯着老潘镜片后面那双眼睛。
但是,老潘好像只对站长一人感兴趣,隔着条桌不断地咳嗽,不断地提出他的要求。
可你用什么来交换这些要求呢?换上便装的站长如同一个老练的商人。
老潘略微低了低头,说,今天星期几了?
站长说,今天是八月二十七号,礼拜五。
今晚九点二十五分,百乐门舞厅外左侧的柱子前,我有一次接头。老潘说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第·次环视着条桌对面的三位审讯者,最后把目光停在林楠笙脸上,说,我们的合作今晚就能见分晓。
来人是谁?预审科长不由得问道。
华东局派往宁沪两地的联络人,老潘说,我将跟他做工作上的对接。
房间里一下变得静谧,就连书记员也抬起了头。林楠笙却闭上了眼睛,如同在辨别这些话的真伪那样。
这时,站长忽然站起来,看着屋里所有的人,说,诸位,今晚九点半以前,大家就在这里陪着潘先生吧。
我要这么多男人陪着干吗?老潘也跟着站了起来,看着众人,毫不客气地说,还是找个女人来陪我吧。
然而,到了晚上的九点二十五分,就在林楠笙离开华懋饭店的同时,老潘刚站到百乐门舞厅外左侧的水泥柱前,就被迎面飞来的第二颗子弹射穿额头。第一颗子弹贴着他的发梢射进了后面的墙壁。老潘没有动,而是仰起脸,迎着枪声传来的方向,直到枪声再次响起。
蹲点的便衣们一下有点乱套,纷纷掏出手枪。负责现场的行动队长从一辆车里跳出来,指着街对面大楼的天台,大喊一声:还愣着干吗?上面。
行动队的便衣们迅速包围了大楼。他们从正门冲进来时,在灯光暗淡的楼道里与蓝小姐相遇。她穿着一套深色的夏装,手里握着林楠笙那支勃朗宁。在一阵短暂的对射过后,蓝小姐提着空枪退回天台。她看了眼从两面包抄上来的便衣,举枪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一直退到天台的栏杆前,就像忽然中弹那样,一头就倒栽出去,嘭的一声摔死在楼下的大街上。
半个小时后,警务处的干探赶来,在天台的水箱里捞起一把毛瑟98K步枪,里面还剩三发没射完的子弹。昨晚,林楠笙从黑市的军火贩子手里买来这杆枪后,就把它藏在这幢大楼天台一角的隔热砖下,然后对着手表,勘察好进出的路线,把它们标注在那张纸上。为了这次刺杀,他在最短的时间里做了最完善的准备。可是,事情还是出了意外。原本十点后才上锁的后门,这天晚上竟被看门人莫名其妙地提前了。蓝小姐把步枪扔进水箱后跑下天台,顺着楼梯一直跑到后门,才一下发现今晚将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夜晚。
转念间,她在黑暗中忽然感到了一种让人揪心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