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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58再吵就不礼貌了

    058

    那天下午,苏青留下来守着澡堂,让艾秀英和一家人去海水浴场。

    在被人称作澡堂老板娘以前,艾秀英和轮机厂的妈妈们一样,每逢盛夏都会换上连体泳装去海水浴场。

    妈妈们在阳光下游泳,给孩子晒红的脸颊抹雪花膏。苏青每每想起都感到安宁。

    那时候苏青以为妈妈和江默浓阿姨最好要,苏乔不以为意地说,可你不觉着妈妈们都一起玩,根本弄不清她们谁和谁好,真好还是假好。

    后来大姐姐也成了妈妈,苏青站在同龄人的立场才理解了这句话。

    女人成为了妈妈,肉身能容纳的自我就小了。

    苏青不确定自己是否会成为妈妈,但她关心孩子。

    青春期如同风暴,稍有不慎,一个孩子的命运便会发生转折。苏青听闻过目睹过太多县城女孩的命运,辍学打工,甚至被发卖到黑工厂,从此杳无音讯;有机会留在课堂,却因为只想有人倾听自己的心事而进入恋爱,堕胎,或成为未婚妈妈,放弃了本该有的未来。

    这个世界给女孩子的诱惑太多,苏青是幸存者。她想和妈妈、姐姐与曾经帮助过她的女教师一样,帮助更多的孩子。

    苏乔那句玩笑近来不时闪现在脑海里,苏青又出神了。水溢出锅,浇在卡式炉上。

    孟叙冬两步过来关拧炉火,端起一锅融开的面条。苏青尴尬地说:“不吃了吧。”

    “老婆煮的。”孟叙冬往面碗里放调味与小菜,一筷子夹起一转面条,吸溜一口,“不好吃也得吃。”

    “……”

    这人是不是有点太得意忘形了?

    苏青收拾了角落桌台,等孟叙冬吃完,一起去走廊水池洗碗。

    一个泡面锅而已,他非要跟着一起来。

    廊下有几盆无尽夏,灯光下盛放绮丽。苏青多瞧了两眼,看见那儿的一对影子。

    男孩低头踅出来,女孩伸出一只胳膊打他,两个人转着圈走进光亮。

    苏青心下一沉。

    回到房间,苏青坐在床沿一语不发,倒像是吃了坏面条的那个。

    孟叙冬终于忍不住问她,咋心事重重的。她说哪有,睡吧。

    电风扇旋转出凉爽的风,苏青辗转反侧,吵得身旁的人无法安睡。孟叙冬撑起身,瞧见她在穿衣服。

    “到底怎么了?”

    “我出去一趟。”

    他要和她一起出去,她莫名生气,“你什么都要和我一起,我还有没有自由了?”

    孟叙冬冷下脸来,一语不发。

    苏青才不怕他了,拔下充电线上的手机,头也不回地走了。

    如果没看错,方才在廊下嬉闹的男孩是陈春和,女孩是应来。

    大晚上不睡觉,鬼鬼祟祟,苏青以班主任的直觉发誓,他们有猫腻。

    他们还没离开多久,这个时间,县城还在营业的地方不多。苏青在网吧摸寻了一圈,问值班的人看见小来没有。

    隔着玻璃门,值班的人看见他们骑摩托车往街口方向去了。

    应该是去夜市了。

    苏青一路走到街口,等计程车。这个时间车非常少,网约车应答也很慢。

    她终于打车来到夜市,发现一片霓虹海,而找人犹如大海捞针。她去了陈春和喜欢的粥铺,又去了应来喜欢的烧烤店,都没有人。

    正反思起自己这么做是否太过分的时候,她看见了海鲜档门口的两个小孩。

    店铺卷帘门紧闭,一只空的大水缸放在门外,自动吸氧泵吞吐气泡。应来趴在地上,头抵玻璃缸,将自己变成了一条鱼,鼓腮作对眼。

    陈春和干脆一头栽进水缸,闭气数秒,仰身带起湿漉漉的金发,水流在半空划出弧线,散落成水花。

    如蒙蒙细雨,顷刻间落了下来。两个孩子放肆大笑。

    将少年少女之间自然萌发的感情称之为早恋,足以说明社会机器的无情。作为老师与家长,往往只有顺应无情,似乎这也是一种保护。保护应来们不至于成为下一个消失的县城女孩。

    但这一刻,苏青不想破坏他们之间的美好。

    苏青无声无息地回到了招待所。

    夏季风带来降雨,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窗台上的洋兰缭绕烟雾。已是方才的了,孟叙冬手里捏着一张糖纸。

    “我能问为什么?”他嘴里含着糖果,吐字却异常清晰。

    “你徒弟最近有情况吗?”

    答案和想象中截然不同,孟叙冬手里的糖纸倏地绷直,而后落进了烟灰缸,闪烁的光泽遮掩半截烟蒂。

    “啥意思?”

    “我问你知不知道你徒弟恋爱了?”

    “没听说。”

    苏青有些严肃,就好像他是没管教好孩子的家长,“我看见你徒弟和小来两个人约会。”

    “约会?”孟叙冬一时不知道哪件事更荒谬,“你为这事儿出去?”

    “是我将小来带回来的,我要对她负责。她在很关键的时期,我不希望她再受到其他干扰。”

    一道闪电在二人之间化出分界,孟叙冬挑斜眼尾睨着苏青,眼睛微微眯了下,笑了,“我也告诉你,我不是那小子的监护人。”

    “孟叙冬,我不想把话说过分了。他们不合适。”

    “一个工人,除了干体力活儿,什么也不懂。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孟叙冬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当然不合适。”

    苏青喉咙紧涩,“我……”

    孟叙冬低头看着一株鹅黄的兰花,花心泛玫红色。他不常观察这些植物,今天才看清楚了,有点像人脸,类似恐怖谷效应让人感到不吉。

    “孟叙冬……”苏青拢住他的手,不让人触碰洋兰的花蕊,“我不想和你吵架。”

    孟叙冬没有抽开手,什么也没有做。

    “好不好?”苏青放软语气,垫着脚凑近看他的表情。他喉结滚了滚,别过了脸去。

    “大半夜跑出去。”孟叙冬语气依旧有点冷。

    “对不起,我为我的态度道歉。”苏青故意用嘴唇若有似无地触碰他脖颈,“哥哥……”

    孟叙冬按住了她的腰。

    苏青亲了亲他的喉结,感觉腰上的力道加深,她偏头沿着下颌角亲吻上去,舔舐耳垂。

    “痒。”男人声音有点哑。

    “哪儿痒啊?”苏青眨着睫毛,吹了吹亲吻过的地方。皮肤泛红了,好似玛德琳蛋糕上的莓果。

    孟叙冬擡手捏住了苏青的下巴,他面颌紧绷,克制着情绪,却拿她毫无办法。

    苏青嬉皮笑脸地拥着孟叙冬倒在床上,试图做些什么,孟叙冬束缚她的手腕,“不吃这套。”

    一瞬停滞,苏青背过了身去。

    过了好一会儿,孟叙冬说:“出去之前和我说清楚,我会担心。”

    风雨交加,他们之间不可以言说的心事悄然揭过。

    接下来几天苏青和孟叙冬对两个孩子分别进行了侦察。照孟叙冬的说法,先搞清楚是否有这回事,再采取措施也不迟。

    晚餐时间,是观察应来的最好时机。每当手机收到消息提示,她都会快速地拿起手机查看,偶尔还会抱着手机不停回复。

    艾秀英也看出了异常,叫她好好吃饭,她才心神不宁地放下手机。苏青不知如何开口,好在有苏乔,无所顾忌地说:“你网恋啊?”

    应来含糊地说:“直播的事……”

    “咋的,榜一大哥给你打钱了?”

    “赚点零花钱。”

    艾秀英说:“现在搞直播挣钱可多了,你好好干。就是化妆打扮啥的,别整的不三不四的,人家看了误会,不知道说你啥呢,网上的人说话口无遮拦。我才看了新闻,一个女网红,可好看一闺女,受不了网络言论,抑郁轻生……”

    “小来不喷别人就不错了。”苏乔不以为意,“直播干好了是营生,干不好,那就是哗众取宠,浪费时间。”

    “你怎么知道我干不好?”应来皱眉。

    苏乔笑了下,“你知道社会运转的逻辑是什么吗?利他——你得提供别人需要的东西,对博主来说就是引起别人的共鸣,或者叫向往。有了流量,接广告赚钱,但中底部博主能接到的广告,怎么也比不上卖货。真正能赚钱的,是可复制可量产的廉价产品,染发膏也算,但你们那直播正经花心思卖货了吗?定位不清晰,没有规划,想发财,梦去吧。”

    应来抿了抿唇,忽然丢下碗筷离开。

    “哎这孩子——”艾秀英朝苏乔抱怨,“给孩子说的,就你懂得多!”

    苏乔打量了苏青一眼,“看来你也认可我说的。”

    苏青尽量保持平和,“你这么大的时候明白这些?大哥大嫂不重视教育,小来只能凭自己摸索。很多时候人不实际经历了,是不会明白自己真正想要追求的是什么。你要给我们时间。”

    “一念之间,人向下走了,以后再想回头,会面临更多阻碍,又有几个人能翻盘重来?苏青,升米恩斗米仇,咱们家不是没经历。到时候你能保证这孩子不怨恨你?”

    “好了。”苏南出声,“家里不是打辩论的地方,我去看看小来。”

    苏青说:“不用,我来处理。”

    应来回了发廊,下班之后陈春和骑摩托车来接她。

    苏青和孟叙冬紧跟着接头,猫在他们后头。像笨拙的新人警探,前一个退步,后一个还没反应过来,两相撞在一起,就要露馅。

    两个小孩完全沉浸在他们的世界里,毫无察觉。他们逛了夜市,畅饮豆奶,飞驰去了老街的世纪网吧。

    “打网吧不?”孟叙冬还有心思玩笑。

    苏青没好气,“还说他们没谈!”

    “不是,人正常相处,除了坐摩托车抱了下,哪儿有什么?”

    “抱了下还不算?”苏青觑眼审视孟叙冬,下一瞬偏头擡起下巴,“陈春和天天刷短视频,以前还说拍我们的视频会火,我看就是因为他怂恿,小来才对直播这么上心。”

    “这点小事又记得清楚了,那不是开玩笑的么。”

    “总之,这事儿没得商量。我会和小来好好说清楚,麻烦你也管教好你的徒弟。”

    孟叙冬冷嗤,睫毛微颤,复擡眸,一瞬不瞬地盯住苏青,“你不谈过么,还不清楚?”

    “不要吵了!”应来蓦然出现。

    苏青拢紧手指,收住即将出口的话。孟叙冬同样阴沉着脸。两人好似忽然间有了不可弥合的矛盾,却是同时转头看向应来。

    应来瞬间失去了气势,手指勾在背后,低头说:“再吵就不礼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