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二十五点光
乌素听了这话,尽力擡起头来,看了裴楚一眼。
裴楚作为父亲与长者,确实是一位很好的人。
他看着乌素说道:“九枝是个很好的孩子,很多人都喜欢他、敬爱他,你若不敛着对他的情意,等他离开时,伤心的只是你自己。”
“这种话,朕不好当着九枝的面说,他很执拗,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也很坚定。”
裴楚负手,沉声说道。
“陛下,我知道了。”乌素应道。
她确实对小殿下没有情意。
情意是什么,是很糟糕、很可怕的东西吗?
乌素懵懂的眼神落入裴楚眼中,裴楚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眸,似乎想起了什么。
“朕幼时,有一位陪在朕身边的侍女,年长我几岁,是朕母妃嘱托她照顾朕。她有一双与你一样清澈又无知的眼睛。”
“用民间人的话,朕与她,也算得上青梅竹马,在朕少年时,朕喜欢过她。”
“朕喜欢她,便要她,但朕不可能只有她一个女人,亦不能每日陪伴在她身边,后来,她看朕的目光越来越暗。”
“就像是,烛火熄灭了光。”
“但朕手边有无数的政务,周边列国要安抚,他们送来和亲的美人,朝中大臣势力要平衡,后宫里,亦是一个复杂的世界。”
“而朕,也无法拒绝这花花世界,美人如云。”
乌素听着裴楚的话,挑眉看着她,她并不知道裴楚对她说这些话的意义。
裴楚的欲望,在她眼中,与桥洞下那个乞丐死前的愿望没什么不同。
人类的感情,大多都是这样的吧,小殿下应当也不例外。
乌素点头,裴楚看着她那双如死水般安静的眸,这才发觉自己对一位后辈说了怎样的话。
他竟然在她面前,说出自己的秘密,剖析自己的欲望。
她像一面可怕的镜子。
“陛下,人都是差不多的。”乌素的声音轻轻柔柔,仿佛一阵轻风拂过裴楚有些焦躁的心头。
“您所辜负的人很多,并不差她一个,而您也在庇佑着云朝疆土之内所有的百姓。”
乌素知道一个稳定的政权对人类世界的重要性——这是问缘告诉她的。
她说出的话,冰冷锐利,前半句话,仿佛无形的利剑扎进裴楚的心口。
后半句话,又让他觉得这无端自责的良心疼痛得到了些许抚慰。
裴楚微怔,沉默着。
“陛下,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乌素柔声问。
“并无。”裴楚道,他避开了乌素的目光。
他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一串清脆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人奔入殿中。
“父皇!我修行的山门里,有一位师叔擅长观天,能测算命星轨迹,我央着他给小九看了命星——”
伴随着那脚步声,一道清亮的女声传来。
乌素循着那声,回眸望去,便看到一位身着宝蓝色长裙的貌美姑娘奔了进来。
“父皇,我师叔说,看小九的命星,他近日会有劫难,所幸他的福泽深厚,能逢凶化吉,但我还是担心,便回了云都!”
“小九在何处?”那姑娘越过乌素,来到裴楚面前,行礼说道。
“华君,你怎么回来了?”裴楚眸中露出一点罕见的慈爱目光,“九枝近日,确实是遇到了一些事。”
“凡间星师所见星辰轨迹,是从极遥远距离外传回的光,光的行走亦需要时间。”裴楚笑道。
“你九弟,刚回云都,便发生了意外。”
“什么!”裴华君瞪大眼,她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
“那……小九呢?”裴华君问。
“他回到日月阁里住着了。”裴楚道。
“我去寻他。”裴华君提起裙子,就要往外跑。
她很年轻,看年岁,比裴九枝大不了多少,性子也活泼。
裴楚叫住了她:“华君,九枝未过门的妻子就在这里,你且陪着她等等,过会儿,九枝便来寻她了。”
“什——”裴华君顺着裴楚的目光看向乌素。
刚进来的时候,她还以为这姑娘是云璃宫里的普通宫女。
她太不起眼,站在那里,就像随处可见的光与影,无数人经过她,或许都不会发现她的存在。
裴华君不敢置信,她看了乌素一眼,便提高了音问:“父皇,小九怎么可能会娶妻?”
“或许与你师叔观测到的‘劫难’有关?”裴楚提醒裴华君。
裴华君惊得人都要站不稳了,她僵硬地立在原地,与乌素对视着。
乌素只看了她一眼,便别开了目光。
裴华君喃喃自语道:“都怪我,回来慢了,若我能早些提醒小九,他也不必遭此劫难。”
“成亲是喜事,怎么算得上劫难?”裴楚耐心教导她。
他对裴华君是罕见的溺爱,这种宠爱与他对裴九枝的感情有些不一样。
裴楚对裴九枝,在宠爱之余,带上了一丝尊敬。
而他对裴华君,则完完全全是父亲对女儿的亲情。
乌素能捕捉到裴楚对不同人的态度变化,而她所感知到的,裴楚对于她是——
他觉得她是个可怜人,一个注定会被小殿下抛弃的姑娘。
她在他们眼中,是陷入华丽泥沼的无辜猎物。
人类的认知也很有趣,乌素立在原地,如此想着。
与裴楚的态度一样,裴华君在震惊之后又回归了平静。
她似乎也认为乌素与裴九枝在一起,不过是开开玩笑。
她也没与乌素说话,只陪在裴楚身边,与他说着自己修行时遇到的趣事。
乌素原本是打算在云璃宫的偏殿里等裴九枝,但很罕见地,她在殿内感应到附近有将死的生命。
而且,是有一个人将要死去。
要知道,乌素来云都这么久,遇到的死人就没几个,她更经常遇到的都是死去的动物。
人类灵魂所散发的阴阳能量更丰沛,这个要死去的人,灵魂也颇为纯粹,她很喜欢。
乌素前段时间为了困住恶妖,耗费极多的能量,现在她体内的能量还很匮乏,急需补充。
于是她起了身,对裴楚行礼道:“陛下,我能在云璃宫里看看吗?”
“当然可以,朕让九枝来云璃宫转转,他还不肯,成了亲,你若能带着他多来这里走走,也挺好。”
裴楚擡头,竟然答应了乌素的请求。
——他对乌素纵容,完全是因为裴九枝。
乌素点了点头,转身走出殿外,兰珊在身后跟着。
她还能听到裴楚与裴华君还在说着话。
“今天回来了,不去看你母妃吗?”
“不去,母妃无趣得很,整日也不见她说一句话。”
乌素走出殿外,看到眼前的暮色天光,日色暗下来了,也将有一个珍贵的生命,即将如暮色消散。
她循着那点微弱的神识气息而去,兰珊与其他几位宫女,紧紧跟在她身后。
兰珊还是忍不住问了乌素:“乌姑娘,陛下说的都是真的吗?”
“你觉得是真的吗?”乌素柔声问。
“我觉得是……”兰珊嗫嚅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内心真实的想法。
她们都觉得九殿下只是一时兴起。
“那就是。”乌素耐心地说。
“乌姑娘,陛下说得对,您可以不要放过多的感情在九殿下身上,免得到头来,伤的还是您自己。”
兰珊发出善意的规劝。
乌素点了点头,她没有感情这种东西,更别说放在小殿下身上了。
她现在就是……单纯地很饿。
乌素绕过宫墙,见前方有一处清幽的宫殿,名为“玉清宫”。
兰珊对乌素小声说道:“乌姑娘,玉清宫是芸妃娘娘的住处,方才陛下说的……就是芸妃娘娘。”
啊……乌素想,她要死了。
兰珊继续说八卦:“方才刚回来的是八公主,她是芸妃娘娘的女儿。”
啊……乌素再次感慨,这世上还有如此巧合的事。
“我可以进去看看她吗?”乌素问。
“芸妃娘娘患病,不能出门很久了,但乌姑娘想看,我便请人进去通报一声,看看能不能进去。”兰珊道。
“好。”乌素知道皇家重地,不能随意出入,她就乖巧地等在了玉清宫外。
直到玉清宫里的宫女给她们开了门。
“你们来得倒巧,娘娘都昏迷几日了,今日刚醒过来,还在床上喝粥呢!”
宫女的表情有些兴奋:“娘娘总算是要好起来了,我这就请人去告诉陛下。”
乌素知道,有些人死前会变得精神些,这些,反而是芸妃即将死去的征兆。
她抿唇不言,也没阻止宫女。
死前,让她在意的人来看一看她,没准刚好就实现了她的愿望。
乌素入了内,玉清宫内打扫得很干净,陈设也简单,院内有青竹,随风婆娑摇动。
暮色光影下,即将入夜,宫里的宫女们踮起脚,将檐下的灯提前点亮。
乌素入了玉清宫的寝殿之中,在青色的纱幔之中,一个纤瘦的身影靠在床榻上。
床边的宫女给她喂着粥,她扯起一点微笑说道:“我自己来。”
芸妃接过了粥,一擡头,她透过青纱帐,看到灯影里属于乌素的那一双黑白双眸。
“芸妃娘娘。”乌素行了礼,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这是乌姑娘,九殿下的未婚妻。”兰珊介绍着乌素的身份。
芸妃注视着她的双眸,她低头喝着粥。
乌素轻柔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娘娘,您要死了。”
芸妃擡头,看着她,有些诧异。
她又低下头,继续喝粥,竟然真的用神识开始与乌素交流起来。
“前段时间,我醒时,听说过你,你是——”
“我不是人。”
“我来是想要与娘娘做一笔死前的交易,我可以为你实现死前最大的愿望,你将濒死时产生的某些能量,赠给我。”乌素端过芸妃手里的粥,喂着她喝。
“我自己来。”
“我照顾人习惯了。”乌素答。
她的素手拿着瓷勺,这勺子捧在碗沿上,发出清脆声响。
一旁的宫女们看了这画面,都觉得很感动,她们觉得乌素很是孝顺,比芸妃的那个亲女儿好多了。
“娘娘,你想做什么呢?”乌素问。
芸妃擡起头,看着渐沉的黄昏之色:“我不知道。”
“爱会随着时间消磨,我已不再渴望他,我的孩子过得很好,亦很优秀,我对她并无牵挂……”
“您要见见他们吗,这也算是愿望。”
“不想,他会叹气,她会哭。”
乌素的眼睛眨了眨,她耐心问:“那,您再想想?”
“我……”芸妃思考片刻,“我想去云璃宫外看看。”
“小楚给我建了行宫,让我闲时,便去外边看看,换换心情,他希望我能多关注别的事,不要总是想着他。”
“我如何能不想着他?我要死的时候,他母妃将他托付给我,我一辈子都要陪着他,这是责任与承诺。”
“但后来我身子不好,就没机会出去了,前段时间祭天大典,我也没能凑上热闹。”
“好……”乌素放下盛粥的碗,她将芸妃鬓边的乱发理好。
“我带着你的,魂灵去。”乌素指尖出现一点旁人看不见的黑白之气。
她留下一部分神识在这里,假装在照看着芸妃,剩下大部分神识,没入这黑白之气中。
芸妃的神识也乘上这黑白之气。
两团混沌气息化作两只飞蛾。
乌素是一只小小的、灰扑扑的黑白飞蛾。
而芸妃的颜色则更鲜艳些——她的灵魂为混沌之气染上了色彩。
芸妃所化作的飞蛾模样,像是那鲜绿色的月神蛾,温柔明媚。
“抱歉,我不能为你变出更美丽些的动物。”乌素领着芸妃在半空中旋转着,“走吧。”
芸妃往宫外飞,乌素就追着她,她怕她掉下去。
芸妃附身的月神蛾看着云璃宫外的万家灯火,飘飘摇摇地飞着,她第一次体会到如此自由的感觉。
踏暮色而行,天地就在脚下,而她像是灵动的风。
乌素懒洋洋的,她都快追不上芸妃了:“芸妃娘娘,您慢些。”
“乌姑娘,我自己去,等我死了,我自然会消失,你不用等我。”
芸妃向前滑翔,她开始追逐着云都的灯火而去。
天要黑了,这点生命的光即将熄灭。
死前,这点光在尽力照亮、探索着她所未知的世界。
乌素飞行的速度慢了下来。
她说:“好。”
芸妃需要一个独处的空间,她所向往的自由,现在所体验的快乐,是她不能体会的。
她落了下来,随意在云璃宫里逛着。
乌素不是真正的飞蛾,自然不会被附近的灯火吸引。
她穿梭在宫墙之上,看到裴楚与裴华君一道往玉清宫而去。
他们所乘坐的轿辇速度很慢,没有人觉得芸妃要死。
她看了一会儿,继续去追逐别的有趣事物了。
黑白色的小飞蛾穿梭在明亮灯火间,对那些光明视而不见。
直到她看到云璃宫外,有人纵马而来。
他着白裳,负长剑,身姿如凛冽的风刀,刮过云璃宫外的长道。
乌素朝着她眼中最明最烈的灯火而去。
她猜小殿下认不出她,她就悄悄地靠近他,看看他在外边,究竟是什么样子。
快进云璃宫了,裴九枝纵马的速度慢了下来。
白马两侧,绣着日月山河的淡金衣摆在沉沉暮色里上下翻飞。
他身后的清光长剑发出淡淡锋鸣,在他头顶,一只黑白色飞蛾从天降落。
裴九枝没察觉到头顶的小虫,他下了马,准备步行入宫中。
他的步子有些急,因为他没想到裴楚竟然单独与乌素见了面。
乌素飞到他的耳边,扑闪着翅膀。
这一回,裴九枝注意到了她,他侧目,对上这小虫子呆愣愣的眼睛。
飞蛾头顶上垂下的羽状触角颤了颤,乌素看到了小殿下眸中那凉薄的坚冰。
他原来是,这样的呀。
她记得,卫郦与林梦见了飞蛾,可是用扇子将飞蛾拍死了。
小殿下也会这样吗,他会用剑吗,还是,用他的大掌一拍?
乌素振翅,又绕着他飞了一圈,像是在挑衅,又像是在等待某个问题的答案。
但,裴九枝一动也没动,他的视线追随着这只黑白色飞蛾。
他觉得这只飞蛾很像乌素。
裴九枝伸出手,乌素下意识地悬停在他的指尖。
就像,他擡手要牵她的时候,她主动勾住他的手指。
这是一种默契,又可能是习惯,一种本能的行为。
裴九枝盯着她,凛然的眸看向头顶那盏灯。
宫墙下的这盏灯坏了,拢着灯盏的纱罩没放下,被石子卡住。
裴九枝擡手,宽大的手掌拢着光,利落地将那宫墙下灯笼的灯罩放了下来。
乌素觉得他可爱,她想,她可不会被灯火迷惑。
但她朝着他飞了过来,这算是追逐灯火吗?
她靠近小殿下,也会像逐光的飞蛾一样,被烈火焚身,化作灰烬吗?
裴九枝注视着她,面对这样丑陋的小虫子,他的面色如常。
甚至于,那蕴着薄冰的眸子似乎也有了融化的迹象。
他碰了一下飞蛾头顶垂下的羽状触角,把乌素弄得很痒,黑白的翅膀颤了颤。
裴九枝擡手,将她轻轻地放在了自己身后的剑上,他继续往前走。
他想,等见到了乌素,他要告诉她,他在云璃宫外,看到了一只很像她的小飞蛾。
远处,芸妃传来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暮色由沉沉的红转向纯黑,明月显出轮廓,夜色终于降临。
在宫外飞行的月神蛾飞到云都最热闹的一颗许愿树下。
在无数的人潮与纷飞的许愿红绳中,她停在一处挂着许多许愿牌的树枝上。
一只蛾,在这里抱着枝头死去。
待裴九枝再回首时,他眼中那只很像乌素的飞蛾也消散了。
芸妃死去,混沌气息回归乌素身体。
她捧着粥的手僵住,一股丰沛的阴阳能量汇入她身体。
乌素回过头,对一旁的宫女柔声说:“芸妃娘娘,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