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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忆里的礼拜天,总是天气晴朗。父亲会打开所有窗子,放一盆清水在炕沿,擦拭每一片玻璃。然后把脏水泼在院子里,开始浆洗床单被罩。他用双手一截一截把床单被罩拧干,展开,挂在院里的晾衣绳上,院子里都是肥皂的香味。然后他坐下抽一支烟,开始清洗屋里的锅台、地面,他粗壮的胳膊像双桨一样,划过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最后一项,是给挂钟上弦。他打开红色的盖,拿起锃亮的钥匙,“嘎嘎”地拧着。他跷着脚,伸着脖子,好像透过钟盘,眺望着什么。

    工厂的崩溃好像在一瞬之间,其实早有预兆。有段时间电视上老播,国家现在的负担很大,国家现在需要老百姓援手,多分担一点,好像国家是个小寡妇。父亲依然按时上班,但是有时候回来,没有换新的工作服,他没出汗,一天没活。

    父亲接到下岗通知那天,我在家里生炉子。对于生炉子,我是非常喜欢的,看着火苗一点点从炉坑里渗出来,钻进炉膛,好像是一颗心脏在手中诞生。父亲进门的时候,我没有看他。炉子里的烟飞出来,呛进我的眼睛里,我用手抹了抹眼泪,这时我发现父亲已经蹲在旁边,帮我往里面续柴火。他的下巴歪了,一只眼睛青了一圈,嘴也肿了。我说,爸,怎么了?他说,没事儿,骑车摔了一跤。今天我们吃饺子。他把脸伸到水龙头底下,洗净嘴角的血。然后烧了一大锅水,站在菜板旁边包饺子,他的手虽然粗,但是包饺子很快,“咚咚咚”剁好馅,把馅揉进皮里,捏成饺子,放在盖帘上,一会就是一盖帘。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喝了一口杯白酒。父亲极少喝酒,那瓶老龙口从柜子拿出来的时候,上面已经落了一层灰。快喝完的时候他说,我下岗了。我说,啊。他说,没事儿,会有办法的,我想办法,你把你的书念好。我说,嗯,你今天没摔跤。他说,没有。我说,那是怎么了?他说,我在想,我能干什么。我说,嗯。他说,我想,我也许可以卖茶叶蛋。广场旁边,卖茶叶蛋的,我过去见过,一会就能卖出一个。我说,为什么是你下岗了呢?他说,没什么,几乎所有人都下岗了,厂子不行了。我说,嗯。他说,我下班之后,就去广场看他们卖茶叶蛋。要走的时候,来了一伙人,穿着制服,把他们的炉子踹了。一个女的,抱着锅不撒手,其中有个小子,拽住她的头发,把她往车上带。我就过去,把那小子抱住了。我说,爸。他说,他们人多,如果是我年轻的时候,也没什么事,现在老了。他摊开自己的右手看了看,说,打不倒人了。我说,爸,你有我呢。他说,本来我是回家取刀的,看见你在生炉子,嗯,你蹲在那生炉子,我怕死啊。我说,爸,初中我不考了,按片儿分吧。他站起来说,我说过了,你把你的书念好,别让我再说一遍。然后喝光酒,收拾碗筷,晚上再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