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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我还小,十五岁,可是个子不小,瘦高,学校发下来的校服大都长短正好,只是实在太宽阔,穿在身上即使扣上所有扣子,拉上能拉的拉链,还是四处漏风,风起时走在路上,像只气球。所有见过我的人,都说我长得像父亲,嘿,这小子和他爹一模一样,你瞧瞧,连痦子都一模一样。尤其遇见老街坊,更要指着我说:你看这小子,和他爹小时候一样,也背着个小板凳。确是如此,我和父亲都有一颗痦子长在眉毛尾处,上面还有一根黑毛。父亲也黑瘦,除去皱纹,几乎和我一样,我们二人于是都得了“黑毛”的绰号,不同的是,他的绰号是从青年点时叫起,而我的,是在城市的街边流传。

    正因为身材一样,所以父亲能穿我的衣服。

    母亲在我十岁的时候走了,哪里去了不知道,只是突然走了,此事在父亲心里究竟分量几何,他并不多说,我没哭,也没问过。一次父亲醉了酒,把我叫到近前,给我倒上一杯,说:喝点?我说,喝点。父亲又从兜里摸出半根烟递过,我摆摆手没接,喝了一口酒,夹进一口豆腐,慢慢嚼。豆腐哪禁得住嚼,两口就碎在嘴里,只好咽下,举着筷子喝酒。菜实在太少,不好意思再夹了。就这么安静地喝到半夜,父亲突然说:你妈走的时候连家都没收拾。我说:哦?他说:早上吃过的饭碗还摆在桌子上,菜都凝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我说:我不知道。他点点头,把筷子搁在桌子上,看着我说:无论什么时候,用过的东西不能扔在那,尿完尿要把裤门拉上,下完棋的棋盘要给人家收拾好,人这东西,不用什么文化,就这么点道理,能记住吗?我说:记住了。那时头已经发晕,父亲眉间的那根黑毛已经看不真切,恐怕一打嗝豆腐和酒就要倾在桌上,所以话尽量简短,说完赶快把嘴闭上。父亲说:儿子,睡吧,桌子我收拾。于是我扶着桌子进屋躺下,父亲久久没来,我只听见他的打火机啪啪地响着,好像扭动指节的声音。然后我睡着了。

    父亲原是拖拉机工厂的工人,负责看仓库,所以虽是工人的编制,其实并没有在生产线上做工,而是每天在仓库待着,和各种拖拉机的零件待在一起。所谓仓库管理员,工资也比别人低,又没个伴,没人愿意去,就让父亲去,知他在工作上是没有怨言的人。说白了,仓库管理员是锁的一种,和真正的锁的不同是,父亲能够活动,手里还有账本,进进出出的零件都记在本儿上,下班的时候用大锁把仓库锁住,蹬着自行车回家。工厂在城市的南面,一条河的旁边,据说有一年水涨了起来,一直涨到工厂的门前,工人们呼喊着背着麻袋冲出厂房,水已经退了,留下几处淤泥,据说还有人抓了一条搁浅的鱼回去,晚上炖了,几个人打过扑克,喝了鱼汤。父亲的仓库在城市的北面,事实就是如此,工厂在城市南面,仓库却在北面,来往的路上跑着解放汽车,一趟接着一趟。仓库紧挨着监狱,因为都在路边,都有大铁门,也都上着锁,所以十几年来,经常有探亲的人敲响父亲的门:这是监狱吗?父亲说:这是仓库,监狱在旁边。问的人多了,父亲就写了一块牌子立在仓库门口,写着:仓库。不过还是有人敲门:师傅,这是监狱的仓库吗?于是父亲又写了另一块牌子,立在仓库的牌子旁边,写着:监狱在旁边,北走五百米处。

    之后还有人走错,父亲就指指牌子。

    监狱的犯人们,刑期要满的,会出来做工。有一天清早呼呼噜噜出来一队,修的就是监狱门前这条路,三五十人,光着脑袋,穿着号儿坎,挥动着镐头把路刨开,重新填进沥青,然后圆滚滚的轧道机轧过,再挥着大扫帚清扫。忙了整整一天,正是酷暑,犯人们脖子上的汗,流到脸上,流到下巴上,然后一滴接一滴掉在土里,手里的镐头上上下下地抡着,地上晃动着上上下下的影子。黄昏的时候,活干完了,犯人坐在父亲的仓库前面休息,狱警提了两个大铁桶,装满了水,给犯人喝,前面一个喝过,脏手擦擦嘴角,把水瓢递给后面的人,自己找地方坐下。喝过水之后,狱警们抽起烟,犯人们坐成一排相互轻声说着话,看着落日在眼前缓缓下沉。父亲后来对我说,有几个人犯人真是目不转睛地在看。这时一个犯人,从怀里掏出棋子和塑料棋盘,对狱警说:政府,能下会儿棋不?狱警想了想说:下吧,下着玩行。谁要翻脸动手,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那犯人说:不能,就是下着玩,我们都不会下。说着把棋盘摊在地上,棋子摆上,带棋子的犯人执红,坐在他旁边的一个犯人把手在身上擦了擦,执黑。“你先。”“你先。”最终红先黑后,俩人下了起来。

    下到中盘,犯人们已都围在旁边,只是没有人高声讲话,静悄悄地看着,时不时有人说一句:这活驴还会下个棋哩?众人笑笑,继续看。红方棋路走得熟稔,卖了一个破绽,把黑车诱进己方竹林,横挪了个河沿炮,打闷宫,叫车。黑方没有办法,只好飞象保命,车便给红方吃了去,局势随即急转直下,两车对一车,七八步之后,黑方就递子认输。输的那人站起来,说:你这小子,不走正路子,就会使诈。红方说:那还用说?我是个诈骗犯啊。众人哄笑间,另一个坐下,接过黑子摆上,这时两三个狱警也围过来,和犯人挤作一团看棋,犯人渐渐把最好的位置腾了出来。下到关键处,一个狱警高叫了一声:臭啊,马怎么能往死处跳?说着,伸手把黑方走出去的马拿回,指住一个地方说:来,往这里跳,准备高吊马。黑方于是按图索骥,把马重新跳过,红方后防马上吃紧,那黑马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高悬,红方乱了阵脚,百般抵抗,还是给高吊的黑马将死了。众人鼓掌,有人说道:没想到政府棋好,政府上来下吧。众人都说是好主意,耍耍无妨,路已修完,天黑尚早,不着急回去。那狱警便捋了袖子,坐在红方,说:下棋是下,不要说出去,还有,不用让我,让我让我瞧出来,就给你说道说道。这么一说,没人敢上,你推我我推你,看似耍闹,其实心慌,哄狱警上来的犯人,早躲到最后面去。

    这时,一个跛脚的犯人走上前来,站在狱警对面,说:政府,瘸子跟您学学。说是跛脚,不是极跛,只是两腿略略有点长短不一,走起路来,一脚正常迈出,稍微一晃,另一条腿突然跟上,好像在用脚丈量什么。狱警说:行,坐下吧。还有多长时间出去啊,瘸子。瘸子说:八十天。狱警说:快到头儿了,出去就不要再进来了。瘸子说:知道,政府。你先走吧。狱警在手边扯过红炮放在正中,说:和你走走驾马炮。瘸子也把炮扯过来,放在正中,说:驾马炮威猛。然后就闭上嘴,只盯着棋盘,竟也开的是驾马炮的局。狱警说:咦?后手驾马炮,少见。瘸子不搭茬,有条不紊地跟着走,过了二十几手,狱警的子力全给压在后面,除了一个卒子,都没过河,瘸子的大队人马已经把红方的中宫团团围住,却不着急取子,只是把对方全都链住,动弹不得。父亲在旁边一直站着看,明白几乎已经成了死局,狱警早就输了,瘸子是在耍弄他。狱警没有办法,拈起一个兵拱了一手,瘸子也拈起一个兵拱了一手,并不抬头,眉头紧锁,好像局势异常紧张。围观的犯人全都安静得像猫,就算不懂棋的,只要不是色盲,也知道红方要输了,虽是象棋,却已形成了围棋的阵势。狱警不走了,频频看着瘸子眼色,瘸子也不催,只是低着头好像在思索自己的棋路,天要黑了下来,犯人们突然有人说:和了吧,和棋。马上有人应和:子力相当,正是和棋,不信数数?瘸子你说是不是?瘸子却不说话,只是等着狱警走。这时父亲在旁边说:兄弟,炮五平八,先糊弄一招。狱警抬头看了一眼,知是仓库管理员,没怎么说过话的邻居,反正要输,依父亲的话走了一手,瘸子马上拿起车伸过去,把炮吃了,放在手里。父亲说:马三进二,弃马。狱警抬头说:大哥,马也要弃?父亲说:要弃。狱警把马放在黑方象眼,瘸子飞起象把马吃掉,和炮放在一起。父亲说:沉炮将军。狱警沉炮,瘸子把另一只象落回。父亲说:车八平五叫杀。瘸子又应了一手,局势又变,再走,又应,三五手过后,红方虽然少子,不过形成一将一衔之势,勉强算是和棋,不算犯规。狱警笑着说:以为要输了,是个和棋,瘸子,棋这东西变化真多。瘸子忽然站起,盯着父亲说:我们俩下。父亲还没说话,狱警说:反了你了,操你妈的,是不是想让老子把你铐上!瘸子把头低下说:政府,别误会,一个玩。狱警说:你还知道是个玩?是不是想把那条腿给你打折?操你妈的。众犯人上来把狱警劝住,都说:瘸子嘛,要不怎么是瘸子呢?算了算了。父亲趁机躲回仓库,在里屋坐着,很晚了才开门出来回家,路上漆黑一片,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

    之后狱警骑车经过仓库,车轱辘底下是新铺的路。看见父亲,会招手说:高棋,忙呢?父亲说:没忙,没忙,卖会呆。狱警点点头,骑过去了。那年父亲三十五岁,妈妈刚刚走了,爷爷半年之后去世。

    一个月之后,父亲下了岗,仓库还是有人看,不是他了,时过境迁,看仓库的活也成了美差,非争抢无法胜任。按照死去的爷爷的话说,是这么个道理,就算有一个下岗也是他,何况有这么多人下岗,陪着,不算亏。

    父亲从十几岁开始喜欢下棋,到了让人无法容忍的程度,爷爷活着的时候跟我说:早知道唯一的儿子是这样,还不如生下来就是个傻子。据说,父亲下乡之前,经常在胡同口的路灯底下下通宵,一洒灯光,一群孩子,附近会下棋的孩子都赶来参加车轮战,逐渐形成一群人对父亲自己的局面。第二天早上回家,一天一夜没吃没喝,竟还打着饱嗝,脸上泛着光辉,不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爷爷傻笑,爷爷说:兔崽子,笑个什么?下个臭象棋还有功了?父亲说:有意思。然后倒头睡了。下乡之后,眼不见心不烦,爷爷知道在农村也要下,看不见就算了吧,只要别饿死累死就行。从父亲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判断,确如爷爷所料,在农村下了四年棋,一封信也没写过。后来没人与他下,又弄不到棋谱,就自己摆盘,把过去下过的精彩的棋局摆出来,挨个琢磨。回城之后,分到工厂,那时虽然社会不太平,工厂还是工厂,工人老大哥,人人手里一只铁饭碗。刚进了工厂没多久,举行了象棋比赛,父亲得了第一名,赢了一套印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被罩。母亲当时是另一个车间的喷漆工,看父亲在台上领奖,笑得憨厚,话也不会说一句,顿觉这人可爱又聪明,连眉毛上那根黑毛都成了可爱又聪明的缩影,经人说合,大胆与父亲谈上了恋爱。爷爷看有媳妇送上门,当即决定拿出积蓄,给母亲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黑漆面,镀钢的把手,斜梁,座位下面有一层柔软结实的弹簧,骑上去马上比旁人高了一块。母亲非常受用,觉得一家子人都可爱,一到礼拜天,就到父亲家里来干家务,晒被,擦窗,扫地,做饭。吃过了饭,掏出托人在百货商店买的瓜子和茶叶,沏上茶,嗑着瓜子,陪爷爷聊天。

    有一次父亲站起来说:你们聊着,我出去转转。爷爷说:不许去。坐下。母亲说:让他出去转转吧,我陪您老聊天儿。爷爷说:前一阵子街上乱,枪啊,炮啊搬出来,学生嘴里叼着刀瞎转悠,现在好些了,也有冷枪,前趟房的旭光,上礼拜就让流弹打死了。母亲点点头,对父亲说:那就坐会儿吧,一会儿骑自行车驮我回去。父亲说:爸,旭光让打死的时候,正在看我下棋。街上就那一颗流弹,运气不好,我就没事儿。爷爷脸色铁青,对父亲说:你想死,等娶完了媳妇,生完了孩子再死。母亲忙说:大爷,您别生气,时候不早了,让他送我回去吧,我来的时候街上挺平静,晌天白日的,不会有事儿。于是父亲驮着母亲走了,在车后座上,母亲掐了父亲一把,说:你啊,现在这么乱,上街干吗?净给老人添乱。父亲说:不是,是想下个棋。母亲说:你看这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谁和你下棋?这么地,你教我,我回头陪你玩。父亲说:教你?棋这东西要悟,教是教不了。母亲笑着说:傻子,你还当真了,别说你看不起人,有跟你学棋的工夫,还不如说说话呢。正说着,路边一棵大树底下,两个老头儿在下棋,父亲马上把脚踩在地上,停了车,说:我去瞧一眼。母亲伸手去拉,没拉住,说:那我怎么办?父亲头也不回,说:等我一会儿。父亲刚在树荫里蹲下,一颗子弹飞过来,从母亲的脚底下掠过,把自行车的车链子打折了。

    虽说如此,一个月以后,父亲和母亲还是结婚了。

    父亲下岗之后,又没了老婆,生活陷入了窘迫。因为还生活在老房子里,一些老街坊多多少少地帮着,才不至于陷入更加悲惨的境地,老师看我不笨,也就偶尔帮我垫钱买课本,让我把初中念下去。“黑毛啊,课本拿好,学校给的。”,她经常这么说,但我知道是她自己买的。父亲的酒喝得更多,不吃饭也要喝酒,什么酒便宜喝什么。烟是在地上捡点烟蒂抽,下棋的时候对方有时候递上一棵,就拿着抽上。衣服破了,打上补丁,照样穿,邻居给的旧衣服,直接穿在身上,胖瘦不在乎。一到我放暑假寒假,就脱下校服给父亲穿,校服我穿得精心,没有补丁。父亲接过,反复看看,穿上,大小正好,只是脸和校服有点不符,像个怪人。走,父亲然后说,把板凳拿上吧。

    母亲还在的时候,我就跟着父亲出去下棋,父亲走在前面,我在后面给背着板凳。母亲常说:儿子,你也不学好,让你妈还活不活?我说:妈,闲着没事儿,作业也写完了,去看大人玩,算个什么事儿啊。你好好活着。就背上板凳跟着父亲走。父亲从不邀我,也不撵我,愿意跟着走就走,不跟着也不等,自己拿起板凳放在自行车后座,骑上车走。看得久了,也明白个大概,从车马炮该如何行走懂起,渐渐也明白了何为“锁链擒拿等”,看见有人走了漏招也会说:叔,不妙,马要丢了。然后叔就丢了马。只是看了两年,父亲的棋路还没看懂,大树下,修车摊,西瓜摊,公园里,看父亲下棋,大多是赢,有时也输,总是先赢后输,一般都输在最后一盘。终于有一天,我好像明白了一些,回家的路上,下起了雪,我把板凳抱在怀里,肩膀靠着父亲的后背,冷风从父亲的面前呼呼地吹来,让父亲的胸口一挡,不觉得多冷了。我说:爸,最后一盘你那个“仕”支得有毛病。父亲不说话,只是眼看前方,在风雪里穿行,脚上用力蹬着车。我继续说:好像方向出了问题,应该支右仕不是左仕。到了家,锁上车进屋,母亲还没下班,平房里好像比外面还冷。父亲脱下外衣,从抽屉里拿出象棋,摆在炕上,说:咱俩来三盘,不能缓棋,不能长考,否则不下。我有些兴奋,马上爬上炕去,把红子摆上。父亲给了我手一下,说:先摆的摆黑,谁不知道红的先走?我于是把棋盘旋转,又把黑的摆好,开下。输了个痛快,每一盘棋都没有超过十五分钟,我心中所想好像全被父亲洞悉,而父亲看起来的闲手全都藏着后续的手段,每个棋子底下好像都藏着一个刺客,稍不留神就给割断了喉咙。下完了三盘,我大为沮丧,知道下棋和看棋是两码事,看得明白,走着糊涂,三十二个子,横竖十八条线,两个九宫格,总是没法考虑周全。下完之后,父亲去生炉子,不一会炕就热了起来,父亲回来在炕上盘腿坐下说:现在来看,附近的马路棋都赢不了你,但是你还是个臭棋,奇臭无比。今天教你仕的用法,下棋的人都喜欢玩车马炮,不知道功夫在仕象。一左一右,拿起来放下,看似简单,棋的纹路却跟着变化,好像一个人出门,向左走还是向右走,区别就大了,向左可能直接走进了河里,向右可能就撞见了朋友,请你去喝酒。说白了,是仕的大不同。现在来说常见的十几种开局,仕的方向。说着,随手摆上,开始讲仕,讲了一个钟头仕,母亲还没回来,父亲开始讲象。从象,讲的东西散了,讲到朝鲜象棋象可以过河,这涉及到中国的历史和高丽的历史,也就是朝廷宰相功能的不同;又讲到日本象棋,又叫本将棋,和国际象棋有些相像,一个兵卒奋勇向前,有可能成为独霸一方的王侯,这边和日本幕府时期的历史有了联系。如此讲下去,天已经黑了,我有点恍惚,从平时母亲的态度看,父亲的这些东西她是不知道的。我说:爸,这些你怎么知道的?父亲说:一点点知道的。我又问:那你怎么今天把仕的方向搞错了?父亲想了想,说:有时候赢是很简单的事,外面人多又杂,知人知面不知心,想下一辈子,一辈子有人和你下,有时候就不那么简单。说到这里,门锁轻动,父亲说:坏了,没有做饭。母亲进来,眉毛上都是雪,看见我们俩坐在炕上,雪也没掸,戴着手套愣了半天。

    现在我回想起来,那个夜晚特别长。

    从那以后出去,背上了两个板凳。我十一岁的时候,有人从新民来找父亲下棋。那人坐了两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到父亲常去的大树底下找他。“黑毛大哥,在新民听过你棋好,来找你学学。”那人戴着个眼镜,看上去不到三十岁,还像个学生。穿着白色的衬衫,汗把衬衫的领子浸黄了,用一块手帕不停地擦着汗。眼镜不是第一个,在我的记忆里,从各个地方来找父亲下棋的人很多,高矮胖瘦,头发白的黑的,西装革履,背着蟑螂药上面写着“蟑螂不死,我死”的,什么样子的都有。有的找到棋摊,有的径直找到家里。找到家里的,父亲推开一条门缝,说:辛苦辛苦,咱外面说。然后换身衣服出来。一般都是下三盘棋,全都是两胜一负,最后一盘输了。有的人下完之后站起来说:知道了,还差三十年。然后握了握父亲的手走了。有的说:如果那一盘那一步走对了,输的是你,我们再来。父亲摆摆手说:说好了三盘,辛苦辛苦,不能再下了。不行,对方说,我们来挂点东西。挂,就是赌。所谓棋手,无论是入流的还是不入流的,都有人愿意挂,小到烟酒和身上带的现金,大到房子、金子和存折里的存款,一句话就订了约的有,找个证人签字画押立字为凭的也有。父亲说:朋友,远道而来别的话不多说了,我从来不在棋上挂东西,你这么说,以后我们也不能再下了,刚才那三盘棋算你赢,你就去说,赢了黑毛。说完父亲就站起来走。还有的人,下完棋,不走,要拜父亲当师傅,有的第二天还拎着鱼来,父亲不收,说自己的棋,下可以,教不了人,瞧得起我就以后当个朋友,师徒的事儿就说远了。

    那天眼镜等到父亲,拿手帕擦着汗,说要下棋,旁边的人渐渐围过,里面说:又是找黑毛下棋的?都说:是,新民来的,找黑毛下棋。父亲坐在板凳上,树上的叶子哗啦哗啦地响,他指着自己的脑袋说:老了,酒又伤脑子,不下了。那年父亲四十岁,身上穿着我的校服,胡须长了满脸,比以前更瘦,同时期下岗的人,有的人已经做生意发达了,他却变成一个每天喝两顿散白酒,在地上捡烟蒂抽的人,话也比过去少多了,只是终日在棋摊泡着,确实如他所说,半年来只是坐在板凳上看,不怎么出声,更不下场下棋。眼镜松开一个纽扣说:不下了?听说半年前还下。父亲说:是,最近不下的。眼镜说:我扔下学生,坐了两个小时汽车,又走了不少路,打听了不少人,可是你不下了。父亲说:是,脑袋坏了,下也没什么用。眼镜继续用手帕擦着汗,看着围着的人,笑了笑,说:如果新民有人能和我下,我不会来的。父亲想了想,指着我说:朋友,如果你觉得白来了的话,你可以和他下。眼镜看了看我,看了看我眉毛上的痦子,说:你儿子?父亲说:是。眼镜在眼镜后面眨了眨眼,说:你什么意思?父亲说:他的棋是我教的,你可以看看路子,没别的意思,现在回去也行,我不下了。说着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脑子坏了,谁都能赢我。眼镜又看了看我,用手摸了摸我的脑袋说:你几岁了?我说:十一。他说:你的棋是你爸教的?我说:教过一次,教过“仕”的用法。大伙儿笑了。眼镜也笑了,说:行嘞,我让你一匹马吧。我说:别了,平下吧,才算有输赢。大伙儿又笑了,他们是真觉得有意思啊。眼镜蹲下,我把板凳拉过去,把黑子摆上,说了半天,确实年纪小,就执黑先走。到了残局,我一车领双兵,他马炮单兵缺仕象,被我三车闹仕赢了。眼镜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一支钢笔放在我手上,说:收着吧,自己买点钢笔水,可以记点东西。父亲说:钢笔你拿回去,他有笔。我们下棋是下棋。眼镜看了看父亲,把钢笔重新放进兜里,走了。

    回家的路上,我在后座上想着那支钢笔,问:爸,你真不下了?父亲说:不下了,说过的话当然是真的。接着又说,你这棋啊,走得太软,应该速胜,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在学校不要下棋,能分得开吗?我说:能,是个玩嘛。父亲没说话,继续骑车了。

    现在说到那时的事了。

    那时我十五岁,鸡巴周围的毛厚了,在学校也有了喜欢的女生,一个男孩子样的女生,头发短短的,屁股有点翘,笑起来嘴里好像咬着一线阳光。偶尔打架,揍别人也被别人揍,但是无论如何最后一次一定是我揍别人,在我心里,可能这是个原则问题。父亲已经有三年没参加家长会了,上了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家长会是初中老师代表我爸去的。她比初中时候老了一点,可又似乎没什么变化,好像她永远都会是那个人,我知道那恩情可能同样永远地还不了了,虽然我也知道,她从没有等着那个东西。父亲有两次在冬天的马路边睡着了,我找遍了半个城市,才把他找到,手脚都已经无法弯曲,胡子上都是冰碴。自那以后,我在父亲的脖子上挂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我家的地址,因为没法不让他出门到棋摊坐着,只好寄希望于一旦走丢,好心人能把他送回来。他还穿着我的校服,洗得发白,深蓝色的条纹已经变成了天蓝色,他还是固执地穿着,好像第一次穿上那样,对着镜子笨拙地整理着领子。

    包括我初中老师在内,没有人知道我下棋。十五岁的我,已经没人把我当孩子了,那时城市里的棋手提到“黑毛”,指的是我。傻掉的父亲很少有人再提了。

    一个星期六中午,同学们都去了老师家补课,上午数学,下午英语,我背着板凳准备出门。问父亲去不去,父亲说,不去了。他说出的话已经含糊不清,很难听懂,之所以不去,是因为他还没起来,在被子里醉着。那是北方的七月,夜里下了一场暴雨,早上晴了,烈日晒干了雨水,空气还有点湿,路上都是看上去清爽的人,穿着短袖的衣服顶着太阳走着。楼下的小卖部前面围了一群人,小卖部的老板是个棋迷,门口老摆着一副硕大的胶皮子象棋,随便下,他在旁边擦着自己的自行车,有空就看上一眼,支上几招。这人后来死了,从一座高桥上跳进了城市最深的河里,据说是查出了肺癌,也有人说是有别的原因,那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老板与我很熟,没人的时候,我偶尔陪他玩上一会,让他一马一炮,他总是玩得很高兴,没事就给我装一袋白酒让我带给父亲。那天我本来想去城市另一侧的棋摊,那里棋好,要动些脑筋。看见楼下的棋摊前面围了这么多的人,我就停下伸头去看。一边坐着老板,抽着烟皱着眉头,棋盘旁边摆着一条白沙烟和一瓶“老龙口”的瓶装白酒,我知道是挂上东西了。另一边坐着一个没有腿的和尚,秃头,穿着黄色的粗布僧衣,斜挎着黑色的布袋,因为没有脚,没有穿僧鞋,两支拐杖和一个铜钵放在地上,钵里面盛着一碗水。说是没有腿,不是完全没有,而是从膝盖底下没了,僧裤在膝盖的地方系了一个疙瘩,好像怕腿掉出来一样。

    老板把烟头扔在地上,吐了一口痰说:嗯,把东西拿去吧。和尚把手里的子递到棋盘上,东西放在布袋里,说:还下吗?老板说:不下了,店不能荒着,丢东西。说着他站起来,扭头看见了我,一把把我拉住,说:黑毛,你干什么去?我吓了一跳,胳膊被他捏得生疼。你来和这师傅下,东西我出,说着把我按在椅子上。我看了看棋盘上剩下的局势,心里很痒,说:叔,下棋行,不能挂东西。和尚看着我,端起钵喝了口水,眼睛都没眨一下,还在看着我。老板说:不挂你的东西,挂我的,不算坏你的规矩,算是帮叔一把。转身进屋又拿了条白沙,一瓶“老龙口”放在棋盘旁边。和尚把水放下,说:再下可以,和谁下我也不挑,东西得换。老板说:换什么?和尚说:烟要软包大会堂,酒换西凤。老板说:成。进屋换过,重新摆上。人已经围满,连看自行车库的大妈,也把车库锁上,站在人群中看。我说:叔,东西要是输了,我可赔不起你。老板说:说这个干啥?今天这店里的东西都是你的,只管下。和尚说:小朋友,动了子可就不能反悔了,咱俩也就没大没小,你想好。我胸口一热,说:行,和您学一盘吧。

    从中午一直下到太阳落山,那落日在楼群中夹着,把一切都照得和平时不同。我连输了三盘棋,都是在残局的时候算错了一步,应该补的棋没补,想抢着把对方杀死,结果输在了毫厘之间。和尚赢去的烟酒布袋里已经装不下了,就放在应该是脚的地方。最后一盘棋下过,我突然哭了起来,哭声很大,在人群中传了开去,飘荡在街道上。我听见街道上所有的声响,越哭越厉害,感觉到世界上我一个人也不认识,世界也不认识我,把我随手丢在这里了,被一群妖怪围住。

    和尚看我哭着,看了有一会,说:你爸当过仓库管理员吧?我止住哭,说:当过。和尚说:眉毛上也有一根黑毛吧。我说:有。和尚说:把你爸叫来吧,十年前,他欠我一盘棋。我忽然想到,对啊,把我爸叫来,把我的父亲叫来,把那个曾经会下棋的人叫来。我马上站起来,拨开人群,忽然看见父亲站在人群后面,穿着我的校服,脖子挂着我写的家庭住址,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眼睛里像污浑的泥塘。我又哭了,说:爸!父亲走过来,走得很稳当,坐下,对和尚说:当年在监狱门前是我多嘴,我不对,今天你欺负孩子,你不对。我说错了没,瘸子?和尚说:不是专程来的,遇上了,况且我没逼他下。父亲说:一盘就够了,三盘是不是多了?和尚说:不多,不就是点东西。说着,把身子下面的东西推出来,布袋里的东西也掏出来,对老板说:老板,东西你拿回去,刚才的不算了。老板说:这么多街坊看着,赢行,骂我我就不能让你走。和尚说:我没有脚,早已经走不了,只能爬。说完,用拐杖把自己支起来,支得不高,裤腿上的疙瘩在地上蹭着,东西一件一件给老板搬回屋里。然后坐下对父亲说:刚才是逗孩子玩呢,现在咱们玩点别的吧。父亲用手指了指自己:我这十年,呵,不说了,好久没下棋了,脑袋转不过来。和尚笑说:我这十年,好到哪里去了呢?也有好处,倒是不瘸了。父亲在椅子上坐正了,说:好像棋也长了。和尚说:长了点吧。玩吗?我刚才说了,玩点别的。父亲说:玩什么?和尚说:挂点东西。父亲说:一辈子下棋,没挂过东西。和尚说:可能是东西不对。说完从僧衣的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个金色的十字架。十字架上刻着一个人,双臂抻开,被钉子钉住,头上戴着荆棘,腰上围着块布。东西虽小,可那人,那手,那布,都像在动一样。和尚说:这是我从河南得来的东西,今天挂上。人群突然变得极其安静,全都定睛看着和尚手里的东西,好像给那东西吸住,看了一眼,还想再看一眼。父亲在和尚手里看了看说:赢的?和尚说:从庙里偷的。父亲说:庙里有这东西?和尚说:所以是古物,几百年前外面带进来的,我查了,是外国宫里面的东西。你赢了,你拿走,算我是为你偷的。父亲说:我输了呢?和尚抬头看了看我说:你儿子的棋是你教的吧?父亲说:是。和尚说:我一辈子下棋,赌棋,没有个家,你输了,让你儿子管我叫一声爸吧,以后见我也得叫。人群动了一下,不过还是没有什么声音。父亲也抬头,看着我,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那个肩膀我已经很久没有依靠过了,我说:爸,下吧。父亲说:如果你妈在这儿,你说你妈会怎么说?我说:妈会让你下。父亲笑了,回头看着和尚说:来吧,我再下一盘棋。

    向老板借了硬币,两人掷过,父亲执黑,和尚执红,因为是红方先走,所以如果是和棋,算黑方赢。和尚走的还是驾马炮,父亲走平衡马。太阳终于落下去了,路灯亮了起来,没有人离去,很多路过的人停下来,踮着脚站在外面看,自行车停了半个马路。两人都走得不慢,略微想一下,就拿起来走,好像在一起下了几十年的棋。看到中盘,我知道我远远算不上个会下棋的人,关于棋,关于好多东西我都懂得太少了。到了残局,我看不懂了,两个人都好像瘦了一圈,汗从衣服里渗出来,和尚的秃头上都是汗珠,父亲一手扶着脖子上的牌子,一手挪着子,手上的静脉如同青色的棋盘。终于到了棋局的最末,两人都剩下一只单兵在对方的半岸,兵只能走一格,不能回头,于是两只颜色不同的兵便你一步我一步地向对方的心脏走去。象仕都已经没有,只有孤零零的老帅坐在九宫格的正中,看着敌人向自己走来。这时我懂了,是个和棋。

    父亲要赢了。

    在父亲的黑兵走到红帅上方的时候,和尚笑了,不过没有认输,可是继续向前拱了一手兵,然后父亲突然把兵向右侧走了一步,和尚一愣,拿起帅把父亲的黑兵吃掉。父亲上将,和尚拱兵,父亲下将,和尚再拱,父亲此时已经欠行,无子可走,输了。

    父亲站起来,晃了一下,对我说:我输了。我看着父亲,他的眼睛从来没有这么亮过。父亲说:叫一声吧。我看了看和尚,和尚看了看我,我说:爸。和尚说:好儿子。然后伸手拿起十字架,说:这个给你,是个见面礼。眼泪已经滚过了他大半个脸,把他的污脸冲出几条黑色的道子。我说:东西你收着,我不能要。和尚的手停在半空,扭头看着父亲,父亲说:我听他的,东西你留着,是个好东西,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还能拿出来看看,上面多少还有个人啊。和尚把十字架揣进怀里,用拐杖把自己支起来说:我明白了,棋里棋外,你的东西都比我多。如果还有十年,我再来找你,咱们下棋,就下下棋。然后又看了看我,用手擦了一把眼泪,身子悬在半空,走了。

    十年之后,我参加了工作,是个历史老师,上课之余偶尔下下棋,工作忙了,棋越下越少了,棋也越下越一般,成了一个平庸的棋手。父亲去世已有两年,我把他葬在城市的南面,离河不远,小时候那个雪夜他教我下棋的那副象棋,我放在他的骨灰盒边,和他埋在了一起。

    那个无腿的和尚再没来过,不过我想总有一天,他会来的。